就算如此,這位老者的眼神之中,仍是充滿了睿智的光芒,令人根本就不敢逼視。
在聽著兒孫們說話的時候,他手中的碧綠色的玉錘在不停的擊打著自己的腰跨,年歲大了,這樣的久坐已經令得老人感覺不舒適了。
這就是天啟朝的帝師,赫赫有名的遼東督師孫承宗!
在天啟朝,無數文官被魏忠賢掃落下馬,天下人屏住呼吸,不敢得罪這個權閹,等魏忠賢稱九千歲時,他已經把最強大的文官集團東林黨打翻在地,并且踩上了無數只腳。
在那種時候,不論是勛臣還是戚畹,或是文官武臣,都是仰其鼻息,再痛恨魏忠賢的人,也是絕不敢公然頂撞他。
也唯有孫承宗一人,以帝師之尊還有天啟皇帝對他的尊重,勉強能保持住自己的獨立性與文人的風骨。
不曾阿諛也不需阿諛,以一身當東虜一國,在他手中,修筑了幾百個軍堡,推進收復了千里失地,修筑了無數城池,鑄成了不知道多少門的火炮。
他組建的車炮營是當時全天下最厲害的火器部隊,一千多支火銃,八十多門火炮,配過百輛大車,這個配給不能不說是超級豪華。
可惜,明朝工匠待遇豬狗不如,監督不力,做出來的武器差強人意,加上毫無訓練,放火炮全靠炮手的個人經驗,連當時西方的標尺測距的最原始的手段也沒有,這樣的純火器營反而放棄了肉博,老孫頭的思維還是太超前了一點。
但無論如何,有孫承宗在遼東時,當時的后金并沒有占太多的便宜,雖然有過耀州之敗,但責任并不是孫承宗為主,有他在,整個遼東防線猶如有一根定海神針,就算是努兒哈赤也不敢長驅直入來討便宜。
后來老孫頭被群攻彈劾去職,他一走沒多久,后金就是大舉進攻,幾百堡壘,過萬鎧甲,無數兵器和大炮,加上幾十萬百姓,數十萬石糧食,全被后金打了草谷,吃了肥羊。
明帝國十年之功攢起來的防線,就只剩下寧遠和山海關兩處而已。
所以說有的人當他在的時候,你不覺得他如何,只有當他不在的時候,你才會格外想念,并且知道他是一個厲害人物,絕非常人可比。
孫承宗的成功絕非是自己人一方認同,哪怕是清軍統帥和普通的小兵,對孫老頭都有幾分敬意。
在真實的歷史上,孫承宗居住在河北高陽老家,在崇禎十一年時他已經是七十六歲的高齡。以前任大學士宰相帝師之尊,原本應該躲到京城,最不濟也該進入城防十分堅固的保定府城去躲避,但孫承宗的選擇卻是最有風骨的那一種。
正如此時!
“父親,”孫承宗的幾個兒子都沒有乃父的學識,雖然有兩個中了進士,還有幾個中了舉人,但都沒有考選翰林。當然,朝中無人也有可能,現在幾個當官的兒子都是一臉急切,都是跪在地上勸道:“父親高齡,就算去躲避也不會有人再說什么了。高陽城小,而且幾乎無兵,也無餉,無糧,如何守得?奴騎一至,只要攻城,此城必陷。今我孫家大小近百口,豈能白白死于城中……”
“這話說的錯了。”
孫承宗聽著兒子這樣的話,并沒有什么特別憤怒的表情,只是淡淡一笑,向著說話的那個兒子道:“老夫和你,都是吃朝廷俸祿的,為國盡忠,這叫白死么?”
“可……”
“我知道,我知道。”
孫承宗笑道:“死也有個說法,是戰陣而死,還是死的憋屈了,這就有講究了。你們覺得,困守這么一個小城,被人甕中捉鱉,死也死的委屈,是不是啊?”
“對,兒子正是這個想法。”
“糊涂,糊涂啊。”
此時正近黃昏,金黃色的光線照在老人的臉上,孫承宗的臉色還是十分恬淡,只是眼神之中,卻是無比堅決。
“近來有議和一說,你們聽說過沒有?”
“聽說了。”
“按說皇上意志之堅,遠非先皇可比,但現今有此說,想必是國事日艱,有士大夫在皇上跟前蠱惑議和的好處。”
孫承宗露齒冷笑,冷然道:“當初老夫經略遼東時,議和一說,難道就沒有嗎?奴酋屢次請和,其實都是詭計。有很多人覺得,大明現在有內亂,不妨戡平內亂,再御外侮……這簡直就是昏聵,人家能等你從從容容的收拾河山,再練雄兵,然后老老實實的等死嗎?你們看東虜每次入關,都是挑流賊受窘之時,哪怕就不是與賊勾結,實際上也有策應大明內亂的意思。十幾年前,我大明還有議和的本錢,現在東虜已經把我們的深淺看的清楚,隨便就可以入關進來,在這種時候,他還愿與你議和嗎?笑話,簡直就是笑話。老夫之意已決,散盡家財,買兵器,修城墻,如果奴兵來攻我高陽,我愿登城擂鼓,助守城者一臂之力,如若不幸,也省得我留在世上,茍活著看我大明亡國的那一天!國事至此,豈天乎,此天乎?上天,千萬不要叫我見到有這一天才好!”
做為一個讀書五十年,當官三十年,位至帝師輔臣的老人,此時此刻,終于也是露出了真性情。
在他座下,孫家的兒孫們也是默然對泣。
在這一刻,孫家的命運是決定了。
既然孫承宗有殉國之意,其實也是他對國事漸漸絕望,并且看出崇禎有議和之意,為了避免皇帝被人愚弄,孫承宗愿意以自己堂堂前帝師的身份戰死殉國,以激勵民心士氣。
這個用心,不可謂不深。
身為士大夫家族的一份子,這些孫家兒郎知道,不僅無可再勸,連自己在內,都要留在高陽,以為父祖身邊的后盾。
否則的話,就算他們棄孫承宗而走,僥幸活在世上,世人也無法原諒他們,茍活于世,不如壯烈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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