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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br>  “丹楓,”亞萍坐在咖啡館那舒適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地攪著咖啡。她微皺著眉,滿臉的不安和煩惱,用急促的語氣說,“你不要再追問了,好不好?你瞧,你回來都半年多了,這半年多難道你始終在追査這件事嗎?”</br>  “是的。”丹楓斜靠在椅子中,隔著玻璃窗,望著窗外那初夏的陽光。玻璃窗上,垂吊著一排珠簾,她用手指下意識地摸索著這些珠子。“我告訴你,亞萍姐,我始終沒有放棄去找這個謎底,可是,我現在已經走到一個迷魂陣里去了,我沒辦法把所有的事拼攏來。像一塊分散了的七巧板,我無法把它們拼完整。亞萍姐,你一定要幫我解決幾個環扣。”</br>  “我說過,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br>  “不,你并沒有都告訴我!”</br>  “或者,我知道的也并不確實,”亞萍逃避地說,“我后來和碧槐也沒來往,許多資料都是聽來的,是同學間傳說的。你知道女人們在一起就是胡說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端測的故事。”</br>  “這倒可能。”丹楓深思地說。</br>  “你為什么不放棄?”亞萍緊追著問,“人都死了兩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謎底干什么?對你又有什么好處?你為什么不放棄?”</br>  “因為——”丹楓坐正了身子,正視著亞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無奈的、真摯的、近乎求助的免芒。“因為這件事對我越來越重要。”</br>  “為什么?”</br>  “我——我——”她吞吞吐吐地說,終于坦白地凝視著亞萍。“我愛上了那個男人!”</br>  “誰?”亞萍驚跳了一下,面色陡然發白了。</br>  “你已經猜到了!”她直視著她,清楚地說了出來,“江淮。那個大出版家,那個幾乎做了我姐夫的人!”</br>  亞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她,好半天都不說話。然后,她把小匙丟在盤子里,把咖啡杯推得遠遠的。她猛然間發作了,帶著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來:</br>  “你昏了頭了!丹楓,全臺灣的男人數都數不清,任何一個你都可以愛,你為什么要去愛他?你的理智呢?你的頭腦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愛一個兇手?”</br>  “兇手?”丹楓啞聲叫,“你終于說出這兩個字來了!兇手?那么,他真的是個兇手了!”</br>  亞萍驚覺地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嚇住了,丹楓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懼地看著她。于是,好半天,她們兩人就這樣對視著。最后,亞萍先恢復了神志,她慢悠悠地抽了口氣,頹喪地說:</br>  “算了,算了!別談了。我不應該用這兩個字,這樣說其實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于自殺,又非謀殺。我只覺得他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他而死,他難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過境遷,或者這江淮真有可取之處,才令你們姐妹都為他傾倒。我不說了,我不要再中傷他!”</br>  “亞萍,你要說,或者你還來得及救我!”</br>  “救你?”</br>  “是的,如果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訴我,讓我能防他,讓我逃開他!亞萍,你相信鬼魂嗎?”</br>  “怎么?”</br>  “前不久,我夢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個夢,但她栩栩如生地站在那兒,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國去,叫我逃開江淮!她一再叮囑,一再重復……醒來時,我還覺得她站在那兒。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亞萍姐,你想,會不會冥冥中,真的有神有靈魂?會不會姐姐真的托夢叫我走?哦!”她沮喪地用手支住額。“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個的謎底,我馬上回英國去!”</br>  亞萍怔怔地坐在那兒,怔怔地望著她。</br>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動了,嚴肅地盯著她。“走吧!丹楓,聽碧槐的話,回英國去!”</br>  “那么,告訴我,”她臉色蒼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說江淮移情別戀,姐姐因此自殺。江淮愛的那個女人是誰?現在在哪里?”</br>  “你真要知道?”</br>  “真要知道。”</br>  “聽說,是個風塵女子。”</br>  “哦?”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什么風塵女子?叫什么名字?”</br>  “好像是個舞女,我聽安華說,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叫做……”</br>  “安華?”她打斷了她。</br>  “安華是我們同班同學,已經出國了。”亞萍望著她。“你是不是需要我們的同學錄,去一個個追査呢?”</br>  “不。亞萍姐,你不要生氣。”她急急地說,“好吧,你剛剛說到,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br>  “是的,叫什么海倫?維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對,那名字雖然洋化,還滿有味道的……對了,我想起來了,叫曼儂!你知道有部法國小說叫‘曼儂·雷斯戈’?”</br>  “我知道。”丹楓深深地顰著眉,眼光幽幽然地閃著抹奇異的光。“《曼儂·雷斯戈》。十九世紀的作品,作者是普萊沃。曼儂是個風流浪漫的女子,她美麗熱情,充滿浪漫情調,為金錢她可以不忠于愛情。但是,有個青年人,一個騎士,卻為她毀掉家庭,毀掉名譽,毀掉一切去追隨她。那是曾經轟動一時的、浪漫派的作品!”</br>  “你對西洋文學比我還清楚,我只模糊記得有這么本書名,所以記住了那個舞女的名字。”亞萍說,“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個騎士,反正他迷上了曼儂,有人說,他成天流連于舞廳中,只為了追隨曼儂。”</br>  “我姐姐就為曼儂而自殺了?”丹楓問。</br>  亞萍默然不語,她望著咖啡杯,欲言又止。</br>  “你想說什么?”丹楓敏感地追問。</br>  “你有沒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證明書?”亞萍忽然問,“那上面應該有醫生的簽名,死亡原因也該寫得很清楚!”</br>  “江淮把它寄給了我母親,”丹楓回憶著,“我看過那張紙,寫的是‘心臟衰竭’,或類似的名稱。”</br>  “是的,我們的醫生都很有人情味,這樣寫不至于傷家屬的心,何況,我猜想,江淮一定求過醫生幫忙隱瞞這件事。”</br>  “那個曼儂呢?”丹楓追問,“她還在臺灣嗎?還在舞廳里嗎?”</br>  “不。聽說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個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這是報應,江淮終于左右落空!丹楓,”她盯著她。“碧槐是對的,逃開她!逃開江淮!回英國去吧!在英國,你不難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萬別糊涂,那江淮,對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聽說,那曼儂對江淮也很傾心過呢!”</br>  “當江淮在追曼儂的時候,我姐姐做什么去了?”丹楓緊追著問,“她為什么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br>  “如果愛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沒什么意思了。”亞萍感慨地說,“別怪碧槐,我想,她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她甚至于……”她忽然住了口,驚覺地張大了眼睛。</br>  “甚至于什么?”丹楓追問,銳利地看著亞萍。“你還有什么瞞著我的事?”</br>  “沒有沒有!”亞萍慌慌張張地說,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離去。“我該走了,天不早了。”</br>  “坐下!”丹楓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說清楚,你休想走!亞萍姐,你知道我的固執,你還有瞞著我的事,你非告訴我不可!這對我太重要,你懂嗎?這關系我的去留,你懂嗎?這關系我的一生,你懂嗎?這關系好幾個人的命運,你懂嗎?”</br>  亞萍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終于了解了她那種焦灼、急迫、和無奈,也終于了解了事情的重要性。</br>  “丹楓,”她沉吟地、困難地、艱澀地說,“我把這最后一件事也告訴你,或者,這并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訴你不是個錯誤,這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別人。”</br>  “你說吧!快說吧!”</br>  “在碧槐死前兩個月,我接到她一個電話,那時,我們的交情只在于偶爾通個電話。我想,那晚她有點反常,她可能剛和江淮吵過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為她的聲音里有哭音,話也說得很不清楚。她在電話里問我……問我當母親的滋味如何?那時我剛生了老大,還請同學們喝過滿月酒,你姐姐并沒有來參加宴會。我告訴她,一個女人當了母親,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于是,她哭了,她在電話里哭得很傷心,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但我必須拿掉這個孩子,因為他的父親不要他!’我嚇了一跳,還想勸她,她就把電話掛斷了。”</br>  丹楓凝視著亞萍,這篇話使她那么震動,震動得張大了嘴,震動得無話可說了。好半晌,亞萍拍了拍她的手。</br>  “當一個女人決心要為個男人生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是什么都不顧了。而一個男人,假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連人性都沒有了。”</br>  丹楓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br>  “那么,姐姐有沒有拿掉那個孩子?”</br>  “這就是我剛剛問你死亡證明書上怎么寫的原因。”亞萍坦白地望著她,“因為,也有傳言說,你姐姐并非死于自殺,而是死于墮胎!”</br>  丹楓呻吟了一聲,仆下頭去,把面頰整個埋進了手心里。亞萍看了她好一會兒,慢慢地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楓的身邊,用手輕撫著她的肩膀,柔聲地說:</br>  “走吧!丹楓!那男人是邪惡的,是個魔鬼!如果你真夢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目,她要警告你這一切!聽碧槐的,走吧!回英國去!回倫敦去!你走的時候通知我,我會到機場去送你!”</br>  丹楓坐著不動,也沒抬起頭來,于是,亞萍給了她緊緊的一握,轉身走了。</br>  丹楓仍然坐在那兒,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館的燈都亮了。坐到夜色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煙,叫了一杯酒,就這樣以煙配酒,慢騰騰地噴著煙霧,慢騰騰地噪著酒。咖啡館里有個小型的樂隊,開始上來演奏,有個眉清目秀、像個學生般的歌手,在那兒唱著西洋歌曲。她傾聽著,那歌手聲音低沉而富磁性,顯然受過聲樂的訓練,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動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抑揚頓挫,頗有感情地唱著:</br>  你曾投入過多少人的懷抱?</br>  你曾使多少人傾倒?</br>  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br>  我真的不想知道!</br>  她聽著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儂·雷斯戈。看那本書已經很久了,故事也記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對女主角之癡情,專注,已達不可思議的地步。也是“你曾投人過多少人的懷抱?你曾使多少人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會是那個男主角嗎?江淮會是那個騎士嗎?她沉思著,深深地沉思著。那歌手又換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東去》。她招手叫來了侍者,寫了一張條子:</br>  “你會唱《雁兒在林梢》嗎?”</br>  侍者把條子帶給了那年輕人,未幾,那年輕歌手對她微微頷首,開始唱:</br>  雁兒在林梢,</br>  眼前白云飄,</br>  銜云銜不住,</br>  筑巢筑不了,</br>  雁兒雁兒不想飛,</br>  白云深處多寂寥!</br>  雁兒在林梢,</br>  風動樹枝小,</br>  振翅要飛去,</br>  水遠山又高,</br>  雁兒雁兒何處飛?</br>  千山萬水家渺渺!</br>  雁兒在林梢,</br>  月光林中照,</br>  喜鵲與黃鶯,</br>  都已睡著了!</br>  雁兒雁兒睡不著,</br>  有夢無夢都煩惱!</br>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氣,整個視線都模模糊糊了,她把頭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撥弄著那些珠子,聽著那珠子與珠子互相撞擊的音響,看著那珠子在燈光下折射出來的光芒。她的頭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與思想,都陷入一種半虛無的境界里。</br>  有個人坐到她的對面來了,單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況她把寂寞與凄惶明顯地背在背上,寫在臉上,扛在肩上。她頭也不回,就當他不存在,她繼續撥弄著那些珠子。那個人也不說話,只招手叫了兩杯咖啡,他把一杯熱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還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后,他燃上一支煙,那熟悉的香煙氣息對她繞鼻而來。這些舉動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誰,半側過頭來,她從睫毛下面,冷幽幽地看著他。這個人,他是魔鬼嗎?他是兇手嗎?他是邪惡的嗎?</br>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她問。</br>  “找了你好幾天,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他說,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午后,還開車去了一趟大里,以為你可能又去那個漁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漁民,和那些巖石,也看到那些在網里掙扎的魚。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廳、咖啡館,后來,忽然想起這兒——心韻,以前你曾經約我來過一次,于是,我就來了。”他噴出一口煙,煙霧彌漫在他與她之間。“你為什么喜歡這家咖啡館?”</br>  “因為……”她慢騰騰地、冷漠地、不帶一絲感情地說,“因為這兒離碧槐的墳墓很近。”</br>  他驚跳了一下。</br>  她緊盯著他,聲音更冷了。</br>  “這刺痛了你嗎?”她問,“你永遠怕聽到碧槐兩個字,好奇怪。一般人都會喜歡談自己所愛的人。”她用小匙攪動咖啡,望著那咖啡被攪出來的回旋,不經心似的問,“碧槐生前喜歡花嗎?”</br>  “是的。”</br>  “喜歡什么花?玫瑰?薔薇?紫羅蘭?丁香?”</br>  他注視著她。</br>  “不。她喜歡蒲公英。”</br>  “蒲公英?一種野生的小菊花嗎?”</br>  “是。她說玫瑰太濃艷,蘭花太嬌貴,丁香太脆弱,萬壽菊太高傲……都不適合她,她常自己譬喻為蒲公英,長在墻角,自生自滅,不為人知。她說這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br>  她停止了攪咖啡,用雙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面容顯得相當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擔憂,他的神情憂郁而落寞。但是,他渾身上下,都帶著種正直的、高貴的氣質,他不像個兇手,一點也不像個兇手,倒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一個冤獄中的囚犯。冤獄?為什么她會想到這兩個字呢?潛意識里,她已經在幫他洗脫罪嫌了?</br>  “你躲了我好幾天了!”他說,猛烈地抽著煙,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處亂跑!如果你不想見我,只要給我命令,我決不去糾纏你。但是,請你不要這樣不分晝夜地在外游蕩,你使我非常非常擔心。”他仔細地看她。“你又瘦又蒼白!”</br>  他的言語使她心跳,使她悸動,使她內心深處,浮起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捏緊了她的心臟,使她的心跳不規則,使她的呼吸不穩定。這種“感覺”令她氣惱,令她憤怒,她咬了咬牙:</br>  “就算在外面亂跑,還是逃不開你!你干嗎緊追著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br>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種激動的情緒,他的面容更憂郁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地熄滅了煙蒂,簡單地說:</br>  “好,我走!”</br>  “不許走!”她沖口而出。</br>  他坐了回去,愕然地瞪著她。眼睛里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還有——愛情。那種濃濃的愛情,深深的愛情,切切的愛情。她在這對眼光下融化,瑟縮,而軟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地、命令似的說:</br>  “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坦白告訴我!”</br>  他點點頭。</br>  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的喉嚨干燥。</br>  “曼儂是誰?”她啞聲問。</br>  他再度驚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他迅速地抬起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濁,他的眼神凌亂,他的聲音顫抖。</br>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他問。</br>  “你別管,你只告訴我,曼儂是誰?”</br>  他蹙緊眉頭,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額。</br>  “曼儂——是一個舞女。”</br>  “你——愛過曼儂?”</br>  他咬牙。</br>  “是的。”</br>  “她一定不是個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靈氣,很能吸引你?曼儂?她自比為曼儂·雷斯戈,普萊沃筆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儂·雷斯戈一樣迷人和可愛?你直到現在還愛她,是嗎?她喜歡什么花?絕不是玫瑰、蘭花、丁香,或萬壽菊?可不可能是……”</br>  砰然一聲,他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來,帶動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時間,一片乒乒乓乓的巨響,使整個咖啡館都驚動了。那年輕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懷》,嚇得也住了嘴,侍者們全往這邊望著,江淮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聲地、惱怒地、旁若無人地對丹楓大吼起來:</br>  “住口!我對你受夠了!我沒有義務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你的審判!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隨你怎么想,隨你怎么評判!我什么都不會說了!你休想再從我嘴里套出一個字來!你認為我是兇手也罷,是劊子手也罷,是魔鬼也罷,我再也不辯白,不解釋……”</br>  “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驚動所有的人嗎?如果我們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br>  一句話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柜臺去付了賬,就埋著頭沖出了咖啡館。丹楓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心韻,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楓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渾身帶著種難以描繪的高傲,這高傲的氣質令她心折,這心折的感覺又令她惱怒,她咬咬牙說:</br>  “江淮,你不用對我吼叫,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因為我已經決定了。”</br>  他驀然收住了腳步,站在一盞街燈下面,回過頭來,陰鷙地、驚棒地望著她,不穩定地問:</br>  “你決定了什么?”</br>  “我要離開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間內飛回英國去!”</br>  他悶不開腔,死盯著她,似乎一時之間,不能理解她在說些什么。</br>  “你不用再煩惱,不用再擔心,”她繼續說,她的聲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遠。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臉上,那眼光是迷蒙的,深沉的,難測的……里面還帶著抹令人費解的恐懼和驚惶。“我不會再追問你任何事情了!也不會再審判你了!因為,我已經被嚇住了,被許多事情嚇住了,我沒有勇氣再去發掘!更沒有勇氣去面對可能找出來的真實!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決心做一個逃兵!我放棄了!我逃開你!放開你!我要走得遠遠的!離開你的世界遠遠的!你放心了吧?你滿意了吧?”</br>  他注視著她,她站在街燈之下,燈光和月光淡淡地涂抹在她的臉上手臂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寬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風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那瘦小而亭勻的胳臂。她那新病初愈后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嫵媚與纖柔。真的,她美得像詩,美得像畫,美得像片纖塵不染的白云。而那對迷蒙的、無助的、悲凄的眸子卻使人心碎。他費力地和自己那復雜的情緒交戰。</br>  “對不起,丹執,”他沙啞地說,“我找了你好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并不是要和你吵架……”</br>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說,語氣肯定而堅決。“我決定了,我回英國去。”</br>  他吸了口氣,扶著街燈的柱子:</br>  “不要輕易用‘決定’兩個字!”他低語,在熱情的燒灼下顯得有些昏亂和軟弱。</br>  “不是輕易,是考慮了很久很之后才‘決定的!’”她也低語。</br>  “不要和我負氣!”他的聲音更低了。</br>  “不是負氣!是很理智的!”</br>  他深深地望著她。</br>  “不能更改了?”</br>  她搖搖頭。</br>  他再吸了口氣,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子沖去,大聲地說:</br>  “好吧!看樣子,我沒力量留下一只流浪的雁子,你高興繼續你的流浪,我有什么話說?上車吧!”他命令地。“我先送你回去!”</br>  她倒退了兩步。</br>  “我還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br>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兇暴地看著她。</br>  “你聽不聽話?”他惱怒地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場才滿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什么樣子?你看你蒼白得像個鬼!你給我上車!”他打開車門,把她摔進了車中,再砰然一聲關上車門,從另一扇門上了車,他發動了馬達。“你給我回去好好地睡覺!你滿臉的倦容,滿臉的病容,一身的瘦骨頭……”車子“呼”的一聲向前沖去,他回頭再看了她一眼。“老天!”他叫,“你給我滾回英國去吧!否則,我會被你凌遲處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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