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br> 自從上次開過一次成功的舞會以后，霜園是經常舉行舞會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計策的收效，渾然不知孩子們已另有一番天地，這舞會反而成為他們敷衍父母的煙幕彈了。在舞會中，他們都表現得又幸福又開心，而另一方面呢，一個真正充滿了幸福和喜悅的聚會也經常舉行著。</br> 春天是來了，楓樹的紅葉已被綠色所取代，但是，滿山的野杜鵑都盛開了，卻比楓樹紅得還燦爛。農莊上那些柵欄邊的紫藤，正以驚人的速度向上延升，雖然現在還沒有成為一堵堵的花墻，卻已成為一堵堵的綠墻。堯康總說，這種把柵欄變為花墻的匠心，是屬于藝術家的。因為只有藝術家，才能化腐朽為神奇！</br> 堯康已成為農莊的常客，每個周末和星期天，他幾乎都在農莊中度過。他和狄君璞談小說，談人生，談藝術，幾乎無話不談。在沒有談料的時候，他們就默對著抽煙凝思，或者，帶著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堯康不只成為狄君璞的好友，也成為小蕾的好友，他寵愛她，由衷地喜歡她，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叫她小公主。</br> 這天早上，堯康就坐在農莊的廣場上，太陽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幾張椅子放在廣場上，和堯康坐在那兒曬太陽，小蕾在一邊嬉戲著。</br>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堯康說，“我建議她搬一個像樣一點的家，但她堅持不肯。”</br> “坦白說，你是不是很喜歡她？”狄君璞問。</br> “很喜歡，”堯康笑笑，“但是不是你們希望的那種感情。”</br> “我們希望？我們希望的是什么？”</br> “別裝傻，喬風。”堯康微笑著。“誰不知道，你一個，心虹一個，還有心霞和云揚，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會看不出來？”</br> 狄君璞失笑了。</br> “那么，阻礙著你的是什么？”他問，“那個孩子？還是那段過去？”</br> 堯康皺皺眉，一臉的困惑。</br>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還很喜歡那孩子，我也不在乎那段過去，誰沒有‘過去’呢？誰沒有錯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覺得，如果我追求她，好像是撿便宜似的。”</br> “怎么講？”</br> “她孤獨，她無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虛而入。”</br> “那么，你是怕她不夠愛你？”</br> “也怕我不夠愛她。我對她絕沒有像你對心虹的那種感情。”</br> “我懂了。”狄君璞點了點頭，“你曾經對別的女孩子有過這種感情嗎？”</br> “糟的是，從沒有。讀書的時候，我也追求過幾個出風頭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愛情。我常想我這人很糟糕，我好像根本就不會戀愛。”</br> “時機未到而已。”狄君璞笑笑說。</br> “那么你說我總有一天還是會戀愛！”</br>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碰到某一個人，你會戀愛，你會發生一種心靈震動的感情。人，一生總要真正地愛一次，否則就白活了。”</br> “你是個作家，喬風，”堯康盯著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會真正地戀愛一次嗎？”</br>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認為人只能愛一次，但是，現在，我不這樣說了。”</br> “為什么？”</br> “人是種奇異的動物。”狄君璞深思著，“人生又多的是奇異的遇合，在這世界上，我們所不懂的東西還太多了，包括人類的感情和精神在內，對我們的未來，誰都無法下斷語。但是，我認為，在你愛的時候，你應該真正地去愛，負責任地去愛。”</br> “我懂了，”他說，“最起碼，在愛的當時，你會認為這是唯一的一份。”</br> “是的。”</br> “而說不定，這個愛情也只是曇花一現？像你對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對云飛！”</br> “別這樣說，這樣就太殘忍了！只是，人是悲哀的，因為他無法預測未來！而又無法深入認識對方。”</br> “那么，你認為你深入地認識了心虹嗎？”</br> “是的。”</br> “那么，你認為云飛是被她推下懸崖的嗎？”</br> “不是。”</br> “你怎能那樣確定？誰能知道人在盛怒中會做些什么？你怎敢說百分之百不是她？”</br> “我懷疑過，但我現在敢說百分之百不是她！”</br> “為什么？憑你對她的‘認識’嗎？”</br> “是的，還有我的直覺！”</br> “假若有一天，你發現是她做的，你會失望嗎？”</br> “不是她做的！”</br> “假若是呢？”</br> “不可能有這種‘假若’！”</br> “你是多么無理地堅持啊！”堯康叫著，“你只是不愿往這條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也放棄了對心虹記憶的探求，因為你怕了！對嗎？”</br> 狄君璞愕然了。</br> “我說中要害了，是不是？”堯康的眼鏡片在太陽光下閃爍，“你怕她確實殺害了云飛！是不？你不愿想，是不？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樣，寧愿欺騙自己，也不愿相信真實！”</br> “那不是她干的。”狄君璞靜靜地說了，“我仍然深信這一點！”</br> “假若是呢？”</br> “除非是出于自衛！否則沒有這種‘假若’的可能！”</br> “喬風，”堯康嘆了口氣，“我想，你真是如瘋如狂地愛著她的！連她的父母，恐怕也沒有你這么強的信心！那么，你為什么放棄了探索真相呢？”</br> “我沒有放棄，我從沒有放棄！但這事強求不來，我只能等待一個自然的時機，我相信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經不遠了！”</br> “你怕那一天嗎？”</br> “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br> “你真自信啊！”堯康凝視著他。</br>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飛？”</br> 堯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輕輕地說：</br> “事實上，你也知道的，每個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連她父母、老高夫婦、心霞、云揚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諒她，同情她而已。”</br> 狄君璞望著前面的山谷，喃喃地說：</br> “可憐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樣的沉冤中啊！我真希望有個大力量，把這個謎一下子給解開！”</br> 堯康站了起來，在廣場上踱著步子，不安地聳了聳肩，說：</br> “都是我不好，引起這樣一個討厭的題目！拋開這問題吧，我們別談了！”他忽然站住了，大發現似的叫著說，“嗨，喬風，你看誰來了！”</br> 狄君璞看過去，立即振奮了。在那小徑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聯袂而來。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著一大把野杜鵑。心虹走在后面，步履輕盈，衣袂飄然。他和堯康都不自禁地迎了過去，心霞看到他們就笑了，高興地嚷著說：</br> “今天是星期天，我們就猜到堯康在這兒，趕快，大家準備一下，我們一起找雅棠去！”</br> 堯康回過頭，對狄君璞抬抬眉毛，低聲地說：</br> “瞧！熱心撮合的人又來了！”</br> 狄君璞有些失笑。</br> 心虹和心霞來到廣場上，心霞把一大把花交給小蕾，拍拍她的肩膀說：</br> “快！拿去給婆婆，弄個花瓶裝起來。”</br> 小蕾熱心地接過來，跑進屋去了。心霞說：</br> “我們有個計劃，太陽很好，我們想買點兒野餐，約了云揚和雅棠，一起去鎮外那個法明寺去玩玩，再去溪邊釣魚，你們的意見如何？”</br> 法明寺在附近的一個山中，風景很好，山里有一條小溪，出產一種不知名的小銀魚，鎮里的人常常釣了來出售，用油煎了吃，味道極美。</br> “好呀！”堯康首先贊同，“晚上姑媽有東西加菜了！釣魚我是第一能手！”</br> “先別吹牛！我們比賽！”心霞說，“分三組，怎樣？心虹和狄君璞一組，我和云揚一組……”</br> “我和雅棠一組，對嗎？”堯康笑嘻嘻地說，“好吧！比賽就比賽，輸了的下次請吃涮羊肉！”</br> “一言為定嗎？”心霞叫著。</br> “當然一言為定！”</br> 小蕾又跑出來了，雀躍著跳前又跳后。</br> “你們要去玩嗎？你們不帶我嗎？”她焦灼地嚷著。</br> “當然要帶你！”堯康把她一把舉了起來，別看他瘦，他的力氣倒不小。“如果我們的小公主不去，我也不去！”</br> 小蕾是興奮得不知道該怎么好了，又跳又叫地鬧著要馬上走。心虹到屋里取來了小蕾的大衣，怕晚上回來的時候天涼。狄君璞跟姑媽交代了，于是，這一群人來到了雅棠家里。</br> 雅棠十分意外，也被這群熱烘烘的人所振奮了。抱著孩子，她又有些兒猶豫，她是怎樣也舍不得把孩子交給房東太太一整天的。堯康看出了她的心事，走上前去，他把孩子抱過來說：</br> “教你一個辦法，去準備一個籃子，放好一打尿片和三個干凈奶瓶，再用個保溫瓶，沖好滿保溫瓶的奶，不就好了嗎？我們把孩子帶去，有這么多人，你還怕沒人幫你照顧他？快！你去準備去！我給你抱著孩子！”</br> 雅棠喜悅地笑了，看看心虹他們說：</br> “這樣行嗎？不會給你們增加麻煩？”</br> “怎么會？”狄君璞說，“快吧，乘你準備的時間，我去買野餐去！”他走下了樓。</br> 片刻之后，這群人就浩浩蕩蕩地到了云揚家中，云揚當然是開心萬分地同意了。盧老太太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一再傻愣愣地問他們，云飛怎么沒有一起去？是不是又游蕩在外面了？</br> 離開了盧家，這一行人開始向目的地走去，這真是奇妙的一群，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嬰兒！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地談笑不停。小蕾和堯康在大唱著《踏雪尋梅》，堯康沉默起來像一塊鐵，開心起來就像個孩子。云揚扛著三副釣魚竿，和心霞親親熱熱地走在一塊兒，一面走著，釣魚竿上的小鈴就叮叮當當地響，和小蕾歌聲中那句“鈴兒響叮當”互相呼應，別有情趣。狄君璞和心虹走在最后面，是最安靜的一對，兩人依偎著，只是不住地相視而笑。</br> 他們到了廟里，和尚們看到來了這樣一大群人，以為來了什么善男信女，侍候周到。大家也玩笑地求了簽，又在菩薩面前許愿。廟里供的是釋迦牟尼，狄君璞看著那佛像，忽然說：</br> “你們知道釋迦牟尼為什么額頭正中都有個圓包，右手都舉起來做出彈東西的樣子來？”</br> “這還有典故嗎？”堯康問。</br> “當然，有典故。”狄君璞一本正經地說，“當年，有一天，釋迦牟尼碰到了孔子，一個是佛家之祖，一個是儒家之主。兩個人忽然辯論起來，孔子說佛家不通，釋迦牟尼說儒家不通。兩人都帶了不少弟子。于是，他們就打起賭來，說只要對方能說出自己不通之處，就算賭贏了，贏家可以在輸家額上彈一下。由孔子首先發問，于是，孔子說，佛家連字都不會念，為什么‘南無阿彌陀佛’要念成‘哪么阿彌陀佛’？釋迦牟尼答不出來，孔子勝了第一回合，孔子身邊的子路，就得意洋洋地舉起他的巨靈之掌，在釋迦牟尼的額上彈了一下。子路身強力壯，力大無窮，這一彈之下，釋迦牟尼的額上立刻腫起一個包包。然后，該釋迦牟尼發問了，釋迦牟尼就說，儒家也不會念字，為什么在感嘆時，要把‘于戲’二字念成‘嗚呼’？這一次孔子也被問倒了，訥訥地答不出來。釋迦牟尼就得意地舉起手來作彈狀，要彈孔子，誰知子路一看，情況不妙，背起孔子就逃走了。所以，至今，釋迦牟尼還帶著他額上的腫包，舉著手作彈狀，等著彈孔子呢！”</br> 這原是個北方說相聲的人常說的笑話，但生長在南方的心虹心霞等人都從來沒有聽說過。一聽之下，不禁都大笑了起來。心虹拉著他說：</br> “快走吧！你在這兒胡說八道，當心把那些和尚給氣死！”</br> 于是，他們來到了溪邊。</br> 這條溪水相當寬闊，并不太深，可能是淡水河的一條小支流。淺的地方清澈見底，可以涉水而過，深的地方也有激流和洄漩。河水中和兩岸旁，遍布著巨型的巖石，石縫中，一蓬一蓬地長著蘆花。那銀白色的花穗迎風搖曳，在陽光下閃爍得像一條條銀羽。溪邊，也有好幾棵合抱的大榕樹，垂著長長的氣根，在微風中搖蕩。</br> 他們很快地分成三組，每組找到了自己的落腳之處，開始垂釣了。心虹和狄君璞帶著小蕾，坐在一塊大巖石上。小蕾并不安靜，脫掉了鞋襪，她不管春江水寒，不住地踩到水中去，而且跑來跑去地看三組的魚簍。只一會兒，她就有些厭倦了，因為她發現大人們對于談話的興趣，都比釣魚更濃厚，于是，她離開了水邊，跑到草叢中去捉蚱蜢去了。心虹根本不敢弄肉蟲子，連看也不敢看，都是狄君璞在上餌，在拋竿，然后交給心虹拿著。心虹今天穿著一身米色的春裝，用條咖啡色的紗巾系著長發，別有種飄逸而瀟灑的味道，狄君璞注視著她，不禁悠然而神往了。</br> “天哪！”他喃喃地說，“你真美！”</br> 心虹垂著睫毛，看著手里的釣竿，唇邊有個好溫柔好溫柔的淺笑。</br> “你不注意浮標，盡看著我干嗎？”</br> “你比浮標好看。”狄君璞說，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心虹！”他低低地叫。</br> “嗯？”她輕輕地答。</br> “你想，如果我最近去和你父親談，會碰釘子嗎？”</br> “會。”</br> “那么，我們要等到什么時候？”他握緊她，“我一日比一日更強烈地想要你，你不知道這對我是怎樣的煎熬！心虹，我們可以不通過你父親那一關嗎？”</br> “啊，不。”她瑟縮了一下。“我們不能。”她吸了口氣，眉端輕蹙。是那舊日的創痕在燒灼她嗎？她似乎怕透了提到“私奔”。“你放心，君璞，爸爸會屈服的。”</br> “我再找他談去！”狄君璞說。</br> 她很快地抬頭看他。</br> “你用了一個‘再’字。”她說，“這證明，你以前已經找他談過了！”</br> 狄君璞默然。</br> “其實，你根本不用瞞我，”她瞅著他，眼光里柔情脈脈，“這么久以來，你不進霜園的大門，你以為我不會懷疑嗎？上次要你去舞會，你說什么也不去，我就知道另有原因，后來我盤問高媽，她已經都告訴我了。你早就來求過婚了，爸爸拒絕了你，而且說了很難聽的話，是么？是么？是么？”</br> 狄君璞咬咬牙。</br> “他有他的看法，他認為我不會給你幸福。”</br> “他以為他是上帝，知道幸福在何處。”心虹抑郁而憤怒地，她的情緒消沉了下去。</br> “我一定要再和你父親談談，不能這樣拖下去。”</br> 她忽然揚起睫毛來，眼光閃亮。</br> “你不要去！”她說，“再等一段時間，他現在以為堯康是我的男朋友，讓他先去誤解，然后，我和心霞會和他談，這將是個大炸彈，你看著吧，不只我的問題，還有心霞和云揚的事。這枚炸彈可能把霜園炸得粉碎！……”她又微笑了起來，顯然不愿讓壞心情來破壞這美好的氣氛。“你在農莊注意一點，如果看到霜園失火的話，趕快趕來救火呵！”</br> “那才名副其實的火上加油呢！”狄君璞說。</br> 他們笑了起來，同時，遠在另一塊巖石上的云揚和心霞突然間大聲歡呼，大家都對他們看去，云揚高舉著的釣竿上，一條小銀魚正活蹦活跳地掙扎著。云揚在驕傲地大聲喊：</br> “首開紀錄！有誰也釣著了嗎？”</br> 小蕾跑過來，拍著手歡呼。狄君璞對心虹說：</br> “我打賭我們竿子上的魚餌早被吃光了！拉起竿子來，重上一下餌吧！”</br> 心虹拉竿，拉不動，她說：</br> “你來，鉤子勾著水草了！”</br> 狄君璞接過竿子，一下子舉了起來，頓時間，兩人都呆住了！釣竿上本有三個魚鉤，現在，竟有兩個魚鉤上都有魚！一竿子兩條魚，又是這樣子得來毫不費工夫！他們先吃驚，接著就又喊又叫又跳又笑起來。心霞和云揚也愣了，然后，心霞就大聲嚷：</br> “好了！都有魚了！堯康呢！那個釣魚王呢！”</br> 是的，堯康呢？他正遠在一棵大榕樹下，魚竿的尖端靜靜地垂在水里，另一端被一塊大石頭壓著，他和雅棠卻都在榕樹下，照顧著孩子吃奶呢！他們把一塊大毛毯鋪在草地上，讓孩子躺在上面，雅棠扶著奶瓶，看著孩子吃奶，堯康則靜靜地望著她和孩子。她今天打扮得很素凈，淺藍色的毛衣，白色的短裙，和白色的發帶。那樣年輕，那樣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那樣稚嫩，還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卻已是個年輕的母親了！看著她低俯著頭，照顧著嬰兒，襯著那白云藍天，和那溪水巖石，是一幅極美的畫面。但是，這幅畫面里，卻不知怎么，有那樣濃重的一股凄涼意味。他看著看著，心里猛地怦然一動，想起心虹心霞對他的期盼與安排，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談話，想起自己的孤獨，想起雅棠的無依……在這一瞬間，有幾千幾百種思想從他心頭掠過。他竟突然間，毫不考慮地、沖口而出地說：</br> “雅棠，我們結婚好么？”</br> 雅棠一愣，迅速地抬頭看他，她的眼睛是深湛而明亮的。好一會兒，她低低地說：</br> “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br> “認真的。”他說，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在這時，他竟生怕會遭遇到拒絕。</br> 她又垂下了眼睛，看著孩子。把奶瓶從孩子嘴中輕輕取出，那孩子吃飽了，嘴仍然在蠕動著，卻已經朦朧欲睡了。她拿了一條毯子，輕輕地蓋在孩子身上。再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他，她眼里竟蓄滿了淚。</br> “非常謝謝你向我求婚。”她說，聲音低而哽塞。“但是，我不能答應你。”</br> “為什么？”他問，竟迫切而熱烈地。“我會把你的孩子當我自己的孩子，不會要你和他分開的。”</br> “不，不，”她輕聲說，“不為了這個。”</br> “那么，為什么？難道你還愛那個——盧云飛？”他苦惱地從喉嚨里逼出了那個名字，感到自己聲調里充滿了醋意。</br> “不，不，你明知道不是。”她說，頭又垂下去了。</br> “那么，為什么呢？”</br> “因為……因為……”她的聲音好輕好輕，俯著頭，她避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的手無意識地撫弄著毛毯的角。“因為你并不愛我，你只是可憐我，同情我。你在一時沖動下向我求婚，如果我答應了你，將來你會后悔，你會怪我，你會恨我！原諒我，我不能答應你。但是，我深深地感激你這一片好心。”</br> 堯康凝視著那個低俯的、黑發的頭。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望著她，他對她幾個月來的認識，沒有在這一剎那間來得更清楚，更深刻。就在這段凝視中，一種奇異的、酸楚的、溫柔的，而又是甜蜜的情緒注入了他的血管里，使他渾身都激動而發熱了。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說他所缺少的東西，他再也料不到，它竟來臨得這樣快，這樣突然。</br> “但是，”他喉嚨喑啞地說，“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一些愛我呢？”</br> 她抬起睫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抹哀求而懇切的光芒。</br> “你知道的。”她低低地說。</br> “我不知道。”他屏著氣息。</br> “呵，堯康！”她把頭轉向一邊，雙頰緋紅了。“我還有資格愛么？”</br> “雅棠！”他低呼，抓住了她的雙手，“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純潔，你的心地比誰都善良，你敢愛也敢恨。為什么你要如此自卑呢？”</br> 她默然不語。</br> “我再問一次，”他說，握緊她，“相信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在今天以前，可能我對你的感情里混合著同情與憐憫，但現在，我是真摯的，我愛你，雅棠。”</br> 她震動了一下。他接下去說：</br> “你愿意嫁我嗎？”</br> “或者，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自己的感情。”她低語。</br> “我了解！”</br> “我不知道，”她有些昏亂地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堯康，我現在心亂得很，我想……我想……”</br> 他緊握了她一下。</br> “不必馬上回答，我給你兩星期思考的時間。兩星期之后，你答復我，好嗎？”</br> “假若……假若……”她囁嚅地說，眼里淚光盈然，“假若……你真是這樣迫切，這樣真心，我又何必要等到兩星期以后呢？”</br> 他震動了！心內立即涌上了一股那樣激烈的狂歡，他抓緊了她的手，想吻她，想擁抱她。但他什么都沒做，只是癡癡地、深深地、切切地望著她。她也迎視著他，眼底一片光明。然后，小蕾發出了一聲大大的驚呼：</br> “哎呀！堯叔叔，你們的魚竿被水沖走了！”</br> 他們慌忙看過去，那魚竿早已被激流沖得老遠老遠了。心霞在拊掌大笑，高叫著釣魚王呀釣魚王！狄君璞望望心虹，笑著說：</br> “我剛剛看到一個光著身子的小孩兒，把他們的竿子推到水里去了。”</br> “光著身子的小孩兒？”心虹愕然地。</br> “是的，光著身子，長著一對翅膀，手里拿著小弓小箭的小孩兒。”</br> 心虹啞然失笑了。</br> 陽光一片燦爛，溪流里反射著萬道光華。春風，正喜悅地在大地上回旋穿梭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