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br> 梁逸舟下樓吃早餐的時候,餐廳里依舊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兒用烤面包機烤著面包,高媽在一邊幫忙服侍著。他大踏步地走過去,在餐桌前坐下來,高媽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問:</br> “老爺,還要點什么?”</br> “夠了,”梁逸舟說,看了吟芳一眼,“給我兩片面包,要——”</br> “烤焦一點。”吟芳接口說,對著梁逸舟,兩人不禁相視一笑。“這么多年了,你每次還是要叮囑,還怕我摸不熟你的習慣。”</br> 取出面包,她慢慢地在上面涂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識地打量著妻子,他驚奇經過這么漫長的二十幾年,她仍然能引動他心腑深處的那份柔情。這個早上,吟芳顯得有幾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沒有睡好。抬起頭來,他望了望那寂靜的樓梯。</br> “我看,我們家永遠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輩的似乎比老一輩的還懶散!”他有些不滿地說。</br> “哦,別苛求,逸舟。”吟芳很快地說,“她們還是孩子嘛!”</br> “孩子?”梁逸舟盯著吟芳,“別糊涂了,她們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經滿十九,心虹都過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結婚得早,我們都是該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紀越大,就越縱容孩子了!”</br> “別說了吧。”吟芳輕蹙了一下眉梢。“你明明知道……”她咽下了說了一半的句子,一層輕愁不知不覺地飄了過來,罩在她的面龐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遞給逸舟,又輕聲地說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憐的……”</br> “我告訴你毛病出在哪里,”梁逸舟打斷了她,“就出在我們太寵她了,如果早聽我……”</br>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聲。</br> 逸舟怔了怔,接觸到吟芳那對帶著點兒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頭立刻掠過一陣怛惻。不自覺地,他把手壓在吟芳的手上,聲音頓時柔和了下來:</br> “抱歉,吟芳,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br> “我知道。”吟芳瞅著他,嘴角有個微弱的笑。“我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什么都會好轉的。”</br> “我相信你。”逸舟說,收回手來,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吟芳。“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狄家今天就要搬進農莊了。”</br> “今天嗎?”吟芳皺了皺眉,“你有沒有告訴那個狄——狄什么?”</br> “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沒對他說。”</br>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地說,“我希望我們沒有做錯什么才好。”</br> “你放心,”逸舟吃著早餐,“狄君璞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那人穩(wěn)重而有深度,即使他聽說了什么,他也不會妄加揣測。”</br> “我想你是對的,”吟芳也開始吃早餐。“總之,老讓農莊空在那里也不是辦法,事實上,”她的聲音變低了,“早幾年就該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br> 她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被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了,她轉過身子,面對樓梯,心霞正三步并作兩步地從樓上沖下來,手里抓著一沓書,穿了件紅色套頭毛衣和黑長褲,滿頭短發(fā)亂蓬蓬的,掩映著一張年輕、紅潤、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臉龐,她看來是精神飽滿而且充滿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邊,她抓了一塊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齒不清地嚷著說:</br> “爸爸,媽!我不吃早飯了,第一節(jié)有課,我來不及了,還得趕公路局的班車!”</br> “站住!心霞,別永遠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說,“安安靜靜地把早飯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進城,我讓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學校!”</br> “真的?”心霞揚著眉毛問,難得父親愿意讓她搭他的車,梁逸舟一向主張孩子們要能吃苦,不能養(yǎng)成上學都要私家車送去的習慣。她跑回到餐桌邊,在父親的面頰上閃電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地說,“這才是好爸爸,事實上啊,不讓我搭您的車,是件完全損人不利己的事兒!”</br>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著,聲音卻怎樣也嚴厲不起來,你怎么可能對這樣一個撒嬌撒癡的女兒板臉呢!“記住,已經是大學生了啊!”</br> “等我當老祖母的時候,”心霞含著一口面包,又口齒不清了,“我還是你的女兒,爸爸,所以,別提醒我已經讀大學了。”</br> “不要含著東西說話,”吟芳說,“不禮貌。”</br> “媽,您知道所有當父母的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喜歡說不要這個,不要那個!”</br> “瞧!居然批評起父母來了!”吟芳笑著說,“這孩子越大越沒樣子!”</br> “還不是……”梁逸舟剛開口,心霞就搶著對母親一本正經地接了下去:</br> “……你慣的!”</br> 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來,心霞對父親調皮地擠著眼睛笑,連那站在一邊的高媽,也忍俊不禁。</br> 就在這一片笑聲中,樓梯上一陣輕微的響動,心虹慢慢地走下樓來了。她穿著件長袖的黑色洋裝,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襯托得那張小小的面孔更加白晳了。她瘦削而苗條,舉步輕盈,像一只無聲無息的小貓。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望著她,笑聲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輕松的空氣在剎那間隱逸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靜。</br> 心虹來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氣的變化,她對大家看了一眼,勉強地想笑笑,但是,那笑容還沒有成形就在唇邊消失了。她低低地叫了聲:</br> “爸爸,媽,早。”</br> “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來,用一種夸張的活潑,對心虹說,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給她。“姐,你該多喝點牛奶,那么,你就會胖起來。”</br> “昨晚睡得好嗎?”梁逸舟看著心虹問,其實,這一問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來告訴他,他也知道她并沒有睡好。</br> “還好,爸爸。”心虹說,聲音溫柔而細致。這種溫柔,使梁逸舟的心臟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嬌嬌怯怯的小女兒!</br> “你要多吃點!”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遞給心虹。</br> “哦,我不愛吃牛油。”心虹低低地說。</br> “當藥吃,嗯?”吟芳望著她,關懷地。幾乎是低聲下氣的。</br> “那……好吧!”心虹虛弱地笑了笑,順從地接過了面包。高媽已急急地把一個剛煎好的蛋,熱氣騰騰地端了出來,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皺皺眉頭,叫了聲:“哦,高媽!”</br> “小姐!”高媽堆了一臉的笑,請求似的看著心虹。</br> “哦,好吧!”心虹無奈地輕嘆了一聲,“看樣子,你們都急于想把我飽成大胖子呢!”埋下頭,她開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熱氣沖進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顯得迷濛而模糊了。</br>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沒有?”心霞抱著書本,焦灼地問。“你再不動身啊,我就遲到遲定了!”</br>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來,“高媽,老高把車子準備好了沒有?”</br> “早就好了。”高媽說。</br> “姐,要不要我?guī)湍銕裁闯缘幕貋恚俊毙南蓟仡^看著心虹,親熱地微笑著。</br> “不要了,我不想吃什么。”</br> “那么……我早些回來陪你!再見啊!”</br> “再見,爸!再見,心霞!”</br> “爸,你快一點嘛,快一點嘛!”心霞一迭連聲地催著,不由分說把手臂插進父親的手腕里,拖著梁逸舟往大門外沖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兒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地喊:</br> “看你,成什么樣子?永遠像個長不大的野丫頭!真煩人!將來嫁了人也這副瘋相怎么辦?”</br> “我不嫁人!”</br> “哼!我聽著呢,也記著呢!”</br> “哈哈哈哈!”心霞開心地笑著,父女兩人消失在門外了。立刻,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走了。</br> 這兒,心霞一走,房內就突然安靜了。心虹低下頭,開始默默地吃著她的早餐。吟芳也不說話,只是悄悄地注視著心虹,帶著一種窺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壓著厚而重的陰霾。那濛濛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層夢幻之中,她看來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屬。</br> 很快地,心虹結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來,對吟芳說:</br> “我出去散散步,媽。”</br> 吟芳怔了怔,本能地叫了聲:</br> “心虹!”</br> “怎么?”</br> “別去農莊,狄家今天要搬來了。”</br>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兒,半天沒有說話。好久之后,才慢吞吞地問,“那個姓狄的是什么人?為什么他要住到這個荒僻的農莊里來?”</br> “你爸爸說他是個名作家,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我們也高興有這樣的鄰居,否則,農莊一直空著,房子也荒廢了。”</br> 心虹沉思了片刻。</br> “名作家?他的筆名是什么?”</br> “這……我不知道。”</br> “難得——他竟會看上農莊!”心虹自語似的說了一句,轉過身子,她不再和母親談話,徑自走向屋外去了。</br> 瑟瑟的秋風迎著她,清晨的山坳里帶著涼意。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環(huán)繞中,一向顯得有些孤獨,但是,山中那份寧靜和深深的綠意卻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楓林,秋天來的時候,嫣紅一片,深深淺淺,濃濃淡淡,處處都是畫意。所以,梁逸舟給這幢房子取了一個頗饒詩意的名字,叫“霜園”,取“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覺得,父親不僅是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他更是個詩人和學者。如果不是脾氣過于暴躁和固執(zhí),他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人。</br> 走出霜園的大門,有一條車路直通臺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徑,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達山巔的農莊。心虹選擇了那條小徑,小徑兩邊,依舊是楓樹夾道,無數的羊齒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楓林之間,偶爾雜著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鮮紅的草莓。心虹在路邊摘了一支狗尾草,無意識地擺弄著,一面懶洋洋地,向山中走去。</br> 她深入了山與山之間,這兒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點,幾株楓樹綴在綠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開時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聳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臥,尖聳的,直入云霄。巖石縫中長滿青苔,許多楓樹的落葉,灑在巖石上。巖石的基部,一簇簇地長著柔弱的小雛菊和蒲公英,黃色的花朵夾雜在綠草中,迎風招展,搖曳生姿。她走了過去,選擇了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她環(huán)顧四周,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谷深而幽,彌漫著迷濛的晨霧,樹木巖石,都隱隱約約地籠罩在一片蒼茫里。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愛的所在,由于四面環(huán)山,太陽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個山谷,不是籠罩在晨霧迷濛中,就是在黃昏時的暮色朦朧里。因此,心虹叫它作“霧谷”。經常在這兒流連數小時,也經常在濃霧中迷失了自己。</br> 現在,她就迷失了。順著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巔上的農莊,那農莊建筑在山頭的高地上,一面臨著峭壁,從她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圍著的欄桿,和斜伸出欄桿的一棵巨大的紅楓。她呆呆地仰視著,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只是出神地看著那欄桿,那楓樹,和那掩映在楓樹后面的農莊,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清晰而有力地在說:</br>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br> 她驚跳起來,迅速回顧,身邊一片寂然,除了巖石和樹木,沒有一個人影。她顫栗地用手摸摸額角,滿頭的冷汗,而一層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意,卻從她的背脊上很快地蔓延開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