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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br>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陽光中回到了闊別了九個月的高雄。提著箱子,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舉目四望,高雄!那么親切,那么熟悉的地方!我離開的時候,車站前的那株鳳凰木花紅似火,現(xiàn)在,綠蔭蔭的葉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搖晃。高雄,高雄,別來無恙!而我呢?去時懷著一腔凄苦和迷惘,回來時卻懷著更多的凄苦和迷惘!</br>  三輪車停在小學(xué)校的門口,我和媽媽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孩子們在大操場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書聲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長的所在!林校長在家里,還是在校長室?無論如何,我還是先到校長室去碰碰運氣。林校長,她將多么地驚奇我突然來到!</br>  在校長室門口,我被一群熱情的故友們包圍了,媽媽的同事們!帶著那樣驚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圍在中間,推來攘去地拉著我,無數(shù)的問題和評語向我涌來:</br>  “噢!憶湄!你長大了!”</br>  “憶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br>  “憶湄,臺北的生活好嗎?”</br>  “憶湄,為什么這么久都沒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br>  “憶湄,到高雄來玩的嗎?能住幾天?”</br>  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我被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然后,林校長排圍而入,從人群中鉆了進(jìn)來,她大喊:</br>  “憶湄!”</br>  拋下箱子,我撲過去,一下子投進(jìn)了她的懷里。她拍著我的背脊,像個慈母般愷切溫柔,同時一連串地嚷著:</br>  “怎么?憶湄,一去半年多,起初還收到你兩封信,然后就音信全無了。羅教授待你好嗎?臺北的生活如何?大學(xué)考試準(zhǔn)備得怎么樣?現(xiàn)在怎么有時間到高雄來?……”</br>  面對著這成串親切而關(guān)懷的問題,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著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哇”的一聲,我放聲痛哭起來。林校長大吃一驚,用手環(huán)抱著我的肩膀,她失措地,驚慌地拍著我,結(jié)舌地說:</br>  “這……這……這是怎么了?憶湄,別哭!有話好好說,怎么了?憶湄?你受了什么委屈?來!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談。”</br>  我拭去淚,抬起眼睛來,無助地望著林校長,低低地說:</br>  “林校長,我回來了!不再去臺北了!這兒還能收容我嗎?”</br>  “噢!憶湄!”林校長喊,“你說什么話?這里永遠(yuǎn)是歡迎你的!來,來,來!一切都先別談,到我家去洗把臉,吃點東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提起我的箱子,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br>  到了林校長家里,洗了臉,吃了一碗特地給我下的肉絲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們繞在我的身邊,孟姐姐長孟姐姐短地問個不休,林校長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算把那群熱心的小東西趕到外面去玩了。關(guān)上房門,她握住我的手,關(guān)切地說:</br>  “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怎么回事?羅教授待你不好嗎?”</br>  我凝視著林校長,怎么說呢?我在羅宅的九個月中,一切是那么復(fù)雜,那么錯綜,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這事情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何況,這之中還牽扯著我的身世之謎,牽扯著媽媽的名譽!瞪著林校長,我微蹙著眉,久久無法說一語。</br>  “哦,憶湄,”林校長拍拍我的手背,“不說也罷,我想我猜得出來。”她嘆了口氣。“本來嘛,你媽媽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就貿(mào)貿(mào)然地讓你去投奔,現(xiàn)在的人都那么現(xiàn)實,誰還會真正地去重視友誼呢?……”</br>  林校長的話絲毫搔不著我心中的癢處,搖搖頭,我本能地為羅教授辯護(hù):</br>  “不,并不是這樣,羅教授是……是個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壞。”</br>  “那么,你為什么又回來了呢?”</br>  我想著昨夜,想著羅太太,想著我受的屈辱,皚皚和中枬……淚又涌進(jìn)了我的眼眶,我搖頭,用手蒙住臉,啜泣著說:</br>  “不,不,請您別問。”</br>  “好,我不問你,”林校長豪爽地說,“等你哪天心情好的時候再告訴我。反正,你終于要在我家住下來了!我們地方小,你可以和我兩個女兒住一間屋子,你母親希望你考大學(xué),你還是繼續(xù)念書,準(zhǔn)備考試,如何?”</br>  “不,”我說,“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br>  “你想當(dāng)教員?”</br>  我點頭。</br>  “我認(rèn)為——”林校長說,“你還是該完成你母親的遺志。”她沉吟了一下,又說,“好吧,你先住下來,這問題讓我們再慢慢討論。”</br>  我又在我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來了。早上,我踏著草地上的露水,找尋著我和媽媽共同生活的痕跡。我重新來到那破舊的小屋門口,現(xiàn)在,這屋子翻修過了,住著一位新來的男教員。我在那門口呆呆地佇立了那么久,讓那男教員驚奇得瞪大了眼睛,而當(dāng)他來找我搭訕時,我又像個受驚的鴿子般飛走了。操場上、教室里、走廊邊、校園內(nèi)……處處有媽媽的影子。黃昏,我躲在無人的校園墻畔,望著彩霞滿天,望著落日西沉,我悄悄地曝泣低喚:</br>  “媽媽!媽媽!”</br>  媽媽,媽媽,媽媽在哪兒?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尋媽媽,處處有媽媽,又處處沒有媽媽!于是,我偷偷地流淚,偷偷地哭泣,哭我的孤獨,哭我的無依。就在這終日徘徊中,我領(lǐng)會了一件事,媽媽在我心中如同神圣,我之所以決然離開羅宅,是不是也由于害怕去面對一個可能公開的真實?我決不愿想媽媽會生下一個私生子。媽媽,她是完美無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br>  許多天過去了。我仍然像一個游魂般,整天在各處蕩來蕩去。對媽媽的憑吊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后,中枬和羅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著浮了上來。他們會找尋我嗎?中枬會難過嗎?皓皓?皚皚呢?羅太太呢?于是,我開始強烈地思念起他們,不只他們,還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蹤的小波。我懷念那幢大宅子,懷念那花圃,也懷念那鬧鬼的小樹林!我終日失魂落魄,攬鏡自照,僬悴蒼白得幾乎已不再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咽。夜里,我寢不安眠。隨時隨地,我都像個易碎的物品般,不能輕觸。因為眼淚之閘永遠(yuǎn)開著,碰一碰就要流淚。我,和九個月前離開的那個孟憶湄已經(jīng)不同了。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br>  中枬,他會和皚皚戀愛嗎?在失去了我之后,那抹“微藍(lán)”也該被重視了。本來,他就喜歡著她的,不是嗎?羅教授把中枬留在家里,待以上賓之禮,讓他教皚皚畫畫,所為何來?他們早就期望著中枬和皚皚戀愛,不是嗎?那么,現(xiàn)在,他們都可以如愿以償了。我整日整夜地想著這些問題,想得我頭發(fā)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與這些問題同時而來的,還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內(nèi)心的痛楚。于是,我明白了。在那些無眠的夜里,我流著淚,在心中輾轉(zhuǎn)地呼喊著:</br>  “中枬,你不可以愛她!中枬,你不可以愛她!中枬,你不可以愛她!”</br>  日子冗長困倦,我的腳步踏遍了校園每一個角落,找尋不到失去的我。頭一次,我了解了李清照的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情意。</br>  也是頭一次,我懂得了真正愛情的滋味。</br>  我的失魂落魄瞞不過林校長,一天,她看著我端著飯碗發(fā)呆,笑著說:</br>  “憶湄,菜不合你的口味嗎?”</br>  “噢!”我猝然醒覺,“不,很好。”我連扒兩口飯,伸長脖子咽下去。</br>  “憶湄,告訴我,”林校長的手越過飯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么?”</br>  放下飯碗,淚水奪眶而出,我站起身來,奔出了房子。</br>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地醒悟,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拿出勇氣來生活了。早上,我圍上圍裙,到廚房去幫林校長弄早餐,然后,到院子里去喂雞。撒下一把米,看著那些各種顏色的雞從四處跑來,小小的腦袋琢食著米粒,我心頭稍稍歡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雖然我這條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愛其他的小生命。喂完了雞,又到校園中,低年級的校園里,有一個大的鐵絲籠子,里面畜養(yǎng)著十幾只小白兔。我和它們每一只都是好朋友,拿著一大把青菜和胡蘿卜,我送到它們的嘴邊,望著它們爭先恐后地?fù)屖场6自诘厣希覔崦鼈兊谋臣梗退鼈兊偷偷卣f話。有一只離群獨居,不肯吃東西,我摸摸它的額,似乎比一般兔子的體溫高,病了么?我憐惜地把它抱了起來,向林校長的家里走。對于小動物的病,我有個偏方,曾經(jīng)百試不爽。是不管什么病,都喂它半包鷓鴣菜。抱著兔子,系著圍裙,我慢吞吞地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長家的門口,看到林校長最小的一雙兒女,正在爭論著什么。</br>  “是海盜!”一個說。</br>  “不是,是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可能是個殺人犯。”</br>  “不是,是海盜,海盜都是這個樣子的,電影上我看過!”</br>  “我也看過電影,囚犯都是那個樣子的!”</br>  “我告訴你是海盜!”</br>  “我告訴你是囚犯!”</br>  “打賭!賭三顆彈珠!”</br>  “好!等下我們問媽媽!”</br>  我站住,在冬日的陽光下,望著那兩個爭執(zhí)著的孩子。當(dāng)孩子真好,不是嗎?無憂無慮,無愁無怨。兔子在我懷中蠕動,我拍撫著它,安慰地說:</br>  “別急,小兔子,馬上弄藥給你吃。”</br>  有一片陰影罩了過來,我低著頭,可以看到有個人影由遠(yuǎn)處移近。然后,我望見一雙穿著皮鞋的腳,鞋面上積著灰塵。深灰色的西服褲,褲管瘦而長。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上衣,敞開的領(lǐng)口,沒有系領(lǐng)帶,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他站在那兒,靜靜地望著我,眼睛深邃閃爍。我們彼此對望著,誰也不開口,時間慢慢地消失,云遮住了太陽,又放開了它。他一直顯得那樣安詳自如,只是臉色有些反常的蒼白。終于,他先開了口:</br>  “好嗎?憶湄?”</br>  我點點頭,喃喃地不知說了些什么。</br>  他伸過手來,輕觸我懷里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著。</br>  “它怎么了?”他問。</br>  “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說。</br>  他的手指從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緊了我,他顫栗地喊:</br>  “憶湄!總算找到了你。”</br>  我閉上眼睛,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淚珠沿著面頰滾落。好半天,我無法說話,也無法移動,只有淚水無拘束地泛濫奔流。于是,我覺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環(huán)住了我的腰,他的聲音清晰而痛楚地在我身邊響著:</br>  “憶湄,你怎么那樣傻?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掉?你使整個羅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嗎?現(xiàn)在,都好了,是不是?我們來接你回去。別哭了,來吧!”</br>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會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枬擁住了我,拍著我的肩膀,試著要穩(wěn)定我激動的情緒。而我,把額頭抵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哭了個肝腸寸斷。好不容易,我的哭聲低微了。中枬托起我的下巴,像對待一個小娃娃一般,幫我擦著眼淚。接著,我聽到林校長的小女兒拍著手喊:</br>  “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愛男生!女生愛男生!”</br>  推開中枬,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著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掛著眼淚笑了。中枬注視著我,也笑了。于是,我忽然聽到一個人大踏步走近的聲音,同時,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抬起了頭,看到的是羅教授須發(fā)蓬蓬的臉,和灼灼逼人的眼睛:</br>  “好呀,”他夸張地嚷著,“憶湄!你逃學(xué)逃到這里來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個小學(xué)校,也不知道住址,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學(xué)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來!好!現(xiàn)在乖乖地跟我回去!”</br>  “我……我……”我囁嘯著。</br>  “你還有什么鬼意見?”羅教授咆哮地喊,“你就是有什么不高興,在家里吵一頓,罵一頓都可以,干嗎一個人跑掉?臺灣那么多人口,那么大地方,讓我到哪里去找你?這不是給人出難題嗎?你走了不要緊,家里人翻馬仰,中枬怪我不該打你一巴掌,其實,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會跑掉!嘉嘉滿屋子跑上跑下地找你,結(jié)果突發(fā)奇想,以為你藏在抽屜里,把所有的抽屜打開來找,翻得亂七八糟。皓皓也跟我吵……現(xiàn)在,好了,你趕快跟我回去吧!還有你那只鬼貓,不聲不響地在我放卷宗的抽屜里做了窩,啃了一抽屜的魚骨頭……這些,只有你回去處理……”</br>  “什么?”我驚喜交集地大叫,“小波,它回來了嗎?”</br>  “回來!”羅教授叫,“它幾時失蹤過?失蹤的是你!現(xiàn)在,別多說了!走吧!看能趕得上幾點鐘的火車!”</br>  我猶豫著,一轉(zhuǎn)頭,我看到含笑站在一邊的林校長。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臂,帶著個了解的笑容說:</br>  “去吧,憶湄,羅教授都跟我講過了。回去吧!憶湄,好好念書!好好考上大學(xué)!”</br>  我仍然在猶豫,羅教授拉著我的手腕就向校門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懷里的小兔子,他吃驚地叫:</br>  “天哪,這又是什么玩意兒?”</br>  “小兔子,它在生病。”我說,舉起兔子來,“我可以帶它一起走嗎?”我問。</br>  “噢,噢……”羅教授的眼珠奇異地轉(zhuǎn)動著,從他的大鼻孔里吸著氣,“好吧!帶它走!我看,家里該為你辟一個動物園呢!”</br>  我歡呼了一聲,多日來的煩惱憂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間飛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枬手里,我說:</br>  “幫我抱一抱!”就轉(zhuǎn)身沖進(jìn)屋里,去收拾我的箱子。</br>  提著箱子,我走了出來,林校長過來和我握別,含蓄地笑著說:</br>  “下次,你再來的時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br>  我望著林校長,有些依依不舍。羅教授已經(jīng)不耐地抓耳撓腮了。我們向校門口走去,林校長的兩個孩子推來推去地低聲說著:</br>  “你去問!”一個說。</br>  “你去問!”另一個說。</br>  “他們在做什么鬼?”羅教授問。</br>  我望著羅教授毛發(fā)蓬蓬的臉,猛悟地大笑了起來,羅教授皺眉叫:</br>  “笑什么?你?”</br>  “笑他們!”我說,“他們想證實對你的猜測,不知道你是海盜呢,還是囚犯?”</br>  中枬也笑了起來,林校長也笑了,羅教授瞪著眼睛,竭力把臉色放得嚴(yán)肅,卻在喉嚨中稀奇古怪地詛咒。我們就在笑聲中,詛咒聲中,孩子的起哄中,走出了大門。</br>  兩小時后,我、中枬和羅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車中了。</br>  火車向前疾馳而去,拋下了樹木、原野、村莊和城市。我和中枬并排坐著,羅教授坐在我們的對面。小兔子用個小鐵絲籠裝著,放在座位下面。一路上,我們都十分沉默,中枬似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礙于羅教授,只能默然不語。羅教授蹙著眉,瞪視著車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呢?車子越接近目的地,我就感到越惶惑。我出走了一次,又回來了!事實上,我出走時所想逃避的種種問題仍然存在,回來之后,我又將面對它們,一切情形不會好轉(zhuǎn),問題依舊沒有解決。我,該怎么辦?</br>  車子過了臺中,過了新竹,一站又一站,臺北漸漸近了。車窗外早已一片黑暗,遠(yuǎn)處幾點燈火在夜色里閃爍,一會兒就被車子拋下了。新的燈火又重新出現(xiàn)。我凝視著那曠野里的燈光,茫然地想著,那些有燈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著的?是不是也有像我這么多的煩惱和困惑?</br>  車子過了竹北,又過了桃園,中枬在椅子上不安地欠動著身子,我側(cè)過頭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終于,他咳了一聲,突然說:</br>  “羅教授!”</br>  羅教授似乎吃了一驚,轉(zhuǎn)過頭來瞪視著中枬。</br>  “羅教授,”中枬說,“我有幾句話要和您說,在車子沒到臺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講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過手來握緊了我的手。“我想和憶湄到臺北后就宣布訂婚,同時,我預(yù)備負(fù)擔(dān)起憶湄的生活。我已經(jīng)幫她租妥了一間屋子……”</br>  “你是什么意思?”羅教授滿臉的須發(fā)虬結(jié)起來了,眼光兇惡地瞪著中枬。</br>  “我的意思是——”中枬鎮(zhèn)定而堅決地說,絲毫沒有被羅教授的兇樣所折倒。“憶湄到臺北之后,不回你的家,我已對她另有安排。”</br>  “你是誰?你有什么資格安排憶湄?”羅教授低沉地吼著,眼光更加兇惡了。“荒謬!荒謬透頂!”</br>  “我是憶湄的未婚夫!”中枬緊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羅教授,她在羅宅太不安全!”</br>  “太不安全?”羅教授的眼珠幾乎突了出來,“誰會吃掉她?”</br>  “我怎么知道!”中枬說,“最起碼,她在羅宅并不快樂,羅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br>  “我沒有要逼走她!”羅教授叫。</br>  “事實上,羅宅的每一個人都在逼她!”中枬說,深深地盯著羅教授。“羅教授,”他一字一字地說,“憶湄是您的什么人?”慢慢地,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羅教授。“這張照片里的人又是誰?”</br>  我對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我詫異地望望中枬,又望望羅教授。我不知道中枬在玩什么花樣,但,羅教授卻顯然被觸怒了,他的眼珠狂暴地轉(zhuǎn)動著,須發(fā)怒張,握著那張照片,他的手發(fā)著抖。好半天,才從喉嚨里迸出一句話來:</br>  “中枬,你以為你有權(quán)去窺探一個家庭的隱秘?”</br>  “我想我有權(quán)要保護(hù)我所愛的人!”中枬昂了昂頭,“我必須要使憶湄不受傷害!”</br>  “誰會傷害她?”</br>  “我不知道,”中枬望望我。“或者是那個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著她的人!羅教授,我想,您還是說出來吧,她是誰?”</br>  羅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猜他很可能對中枬撲過去,如果這不是火車?yán)铮蠊娌豢跋胂蟆V袞濇?zhèn)靜地迎視著羅教授的目光,似乎一點也不肯妥協(xié),他們彼此瞪視著,誰也不說話。車子繼續(xù)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許許多多的燈光被拋在后面了,車子駛進(jìn)萬華站,燈光熱鬧了起來。羅教授低低地說一句:</br>  “你知道多少?”</br>  “并不太多,”中枬也低低地說,“不過,您繼續(xù)保密太不聰明,世界上沒有一件秘密能夠長久保持,憶湄有權(quán)知道她自己的故事!”</br>  羅教授低低地在喉嚨里嘰咕了一句,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中枬又開了口:</br>  “假如你認(rèn)為憶湄該住在羅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嗎?如果她必須像個被收容的難民般,屈辱地寄人籬下,就不如離開羅宅,自由自在不受恥辱地生活!”</br>  “恥辱?誰讓她受了恥辱?”</br>  “皚皚。她看不起憶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為憶湄是個來投奔的孤兒!”</br>  羅教授怔了怔,我敏感地覺得,他似乎顫栗了一下。車子進(jìn)了臺北站,播音器里在報告終點已到,中枬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地提起我的小兔子。我們向車廂門口走去,中枬說:</br>  “憶湄和皚皚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嗎?”</br>  羅教授跨下車廂,站在月臺上,望了中枬一眼:</br>  “并不完全平等。”</br>  我跳下車廂,我們走過天橋,走出了臺北站,三輪車和計程車全來兜攬生意,中枬凝視著羅教授:</br>  “回哪兒去?”</br>  “當(dāng)然是回家!”羅教授憤怒地叫。</br>  “您的家?”</br>  羅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只手壓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顫栗著。低聲地,他說:</br>  “是的,我的家,也是憶湄的家。”</br>  中枬的眉頭放松,揮手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鉆了進(jìn)去。</br>  “羅斯福路!”中枬對司機(jī)說。轉(zhuǎn)頭來看我:“你在干什么?憶湄?”</br>  “我的小兔子,”我輕聲說,“它在發(fā)燒。”</br>  羅教授又顫栗了一下,接著,是一聲深長的嘆息。</br>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地說,“你的習(xí)慣和你的母親完全一樣。”</br>  “我的母親是誰?”我問。這是個久已存疑的問題。</br>  “是——”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我的妻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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