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br> 人與人之間,就這樣,往往從一個“偶然”開始,由相遇而相識,由相識而相知。</br> 當冬天過去,李慕唐和冰兒阿紫,以及徐世楚,都成了好朋友。接著而來的春與夏,他們都來往頻繁。李慕唐常去那間“幻想屋”小坐,而冰兒她們,也經常夜訪李慕唐,他們已熟得彼此直呼名字。在假日中,大家也常結伴郊游了。</br> 有時,李慕唐會感覺到,這應該是一種很好的搭配,徐世楚和冰兒既然是一對,剩下來的阿紫和他,就應該很自然、很容易地連鎖在一起。事實上卻不然,他和阿紫確實很熟稔了,但是,他們之間的談話,每天都圍繞著徐世楚和冰兒打轉。阿紫會詳細地告訴他,她和冰兒結識的經過,以及冰兒和徐世楚結識的經過。</br> “我和冰兒在大學是同學,兩個人一見如故,她的家在高雄,我的家在臺南,讀書時,我們住一間宿舍,放假時,不是我去她家玩,就是她來我家玩。畢業后,我們又考進同一家電子公司,合租同一間公寓,我們雖是朋友,情如姐妹。”阿紫用手繞著頭發說。這是她習慣性的動作,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冰兒自從把頭發剪短后,就對阿紫的長發十分嫉妒,她常常扯著阿紫的頭發,叫著嚷著說:</br> “剪掉!剪掉!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的頭發都剪掉了,你怎能不剪?”</br> 她叫她的,阿紫卻仍然十分珍惜她的長發。</br> “冰兒非常熱情,”阿紫繼續說,“又愛笑又愛哭又愛鬧,人長得又漂亮,在大學里,追她的男同學有一大把。但是,說來奇怪,在念書時,她就沒有交過一個男朋友。而我呢……”她笑著,坦率地看著李慕唐。“我倒交了兩個男朋友,都無疾而終。你知道,大學的男生都帶著點稚氣,不很成熟,時間一久,你就會覺得他們太小了。我交男朋友時,冰兒常笑我定力不夠,她說不相信男孩子會讓她掉眼淚。誰知道,大學才畢業,我們一起參加一個舞會,她在那舞會中碰到徐世楚,當天就向我宣布她戀愛了,從此就一頭栽進去,愛得水深火熱。那個徐世楚,你也知道,他確實很可愛。人長得帥,能說會道,心地善良,愛起來也火辣辣的。只是,他有點花。漂亮的男孩子大概都有點花,何況像徐世楚那么優秀!再加上電視公司那個環境,耳濡目染,全是風流韻事。徐世楚有些個風流事件,就常常傳過來。而冰兒,她是用生命在愛,不是用頭腦在愛,她的愛情里,一點兒理智都沒有,所以,這段愛情,總讓人覺得提心吊膽的,不知道結果會如何。”</br> 確實,冰兒和徐世楚,真的會讓人“提心吊膽”。</br> 七月的一個黃昏,天氣非常燥熱,診所里的病人還很多,朱珠和黃雅珮都忙得團團轉。就在這時,阿紫沖進了診所,嚷著說:</br> “慕唐,趕快來,那兩個人又在拼命了!”</br> 李慕唐嚇了一跳,經驗告訴他,如果是阿紫在求救,情況一定很嚴重,他慌忙對朱珠交代了兩句:</br> “不要再接受掛號了,讓看好病的人拿藥,其他的請他們明天再來吧!”</br> 他跟著阿紫,就沖上了白云大廈。</br> 一走進冰兒的家,李慕唐就傻住了。</br> 整個房間,簡直亂七八糟,臺燈倒了,花瓶、小擺飾、鬧鐘全滾在地毯上,書籍、報紙散落了滿房間,鏡框掉在地上,屏風撕成一條一條的。餐廳里,一地的碎玻璃,碗啊盤啊全成了碎片……這簡直是一個劫后的戰場,不堪入目。</br> 可是,現在,戰爭似乎已經停止了。室內安靜得出奇。李慕唐定睛看去,才看到徐世楚躺在一堆破報紙和靠墊里,一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至于冰兒,卻蹤影全無。阿紫大叫一聲:</br> “不好!別兩個人都死掉了!”她奔過去,抓住徐世楚的肩膀一陣亂搖,叫著,“世楚!世楚!你怎樣了?你還活著嗎?”</br> 徐世楚翻身坐了起來,額頭上腫了一個大包,脖子上全是指甲抓傷的血痕,襯衫撕破了,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大傷。他推開阿紫的手,不耐煩地、沒好氣地說:</br> “我活得好好的,干嗎咒我死?”</br> “那么,冰兒呢?”阿紫急急地問。</br> “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徐世楚說,氣呼呼地,“我看,她八成已經割腕了!”</br> “我沒有割腕,”從臥室里,傳出冰兒清脆的聲音,“我在自焚。”</br> 李慕唐沒聽清楚,他問阿紫:</br> “她說她在做什么?自刎嗎?”</br> “自焚!”徐世楚大聲地代冰兒解釋,“自焚的意思就是自己燒死自己!”</br> “什么?自焚嗎?”李慕唐大驚失色。同時,阿紫已經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br> “不好了!慕唐,她在玩真的呢!徐世楚,你這王八蛋!你們看那門縫,她在玩真的呢!”</br> 李慕唐對臥室的門看過去,這一看之下,真是魂飛魄散。那門的下面,離地板有條寬寬的門縫,現在,一縷縷的黑煙,正從那門縫里往外冒,連那鑰匙孔里,都冒出濃煙來了。李慕唐想也不想,立刻用肩膀撞向那扇門,嘴中大嚷著:</br> “冰兒!別開玩笑!開門!”</br> 阿紫也加入來撞門了,一面撞,一面尖聲叫著:</br> “冰兒!你不要傻!你燒死了沒有關系,如果燒不死,變成個丑八怪,怎么辦?”</br> “我會把我自己燒死!咳咳!”冰兒的聲音清楚而堅定,只是被煙霧嗆得有些咳嗽。“你們放心,我已經決心要把自己燒死!不止燒死,我還要燒成粉、燒成灰,燒得干干凈凈!咳咳!”</br> 門縫里,煙冒得更多了,連客廳里都彌漫起煙霧來了。同時,冰兒在里面,已被槍得咳嗽連連,情況看來已十分危急,李慕唐大喊著:</br> “打一一九!徐世楚!打一一九!”</br> 徐世楚望望門縫,用手揉揉鼻子,冷不防被熏過來的煙霧沖進眼睛,眼中都熏出眼淚了,他這才發現情況緊張,有些不安。但他瞪著那門,仍然嘴硬:</br> “她要找死,就讓她去死!”</br> “徐世楚!”阿紫狂叫,“你不弄出命案來,你就不甘心,是不是?還不快來幫我們撞開這扇門!”</br> 徐世楚瞪著那騰騰煙霧,咬緊牙關,漲紅了臉,一動也不動,李慕唐已經快要急死了,他對著門大聲嚷著:</br> “冰兒!你別發瘋,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是自焚,火燒起來是最恐怖的事,它會把你一寸一寸燒焦!你這傻瓜!趕快出來……”“我就是要用最痛苦的辦……咳咳咳……我燒成了灰……咳咳咳……我還是要找他……算賬……咳咳咳……我化成了煙……咳咳咳……我還是要找他……咳咳咳……很好,很好……”她忽然費力地吸著氣,“已經燒到腳趾頭了,很好……很好……”</br> 徐世楚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身子,狂叫著:</br> “冰兒,你瘋了!你真的瘋了!”</br> 然后,他猛力地用肩頭直撞上那門,他的個子高,力氣奇大。一面猛撞,一面嘴里亂七八糟不停地嚷:</br> “你瘋了!你瘋了!冰兒!燒成灰會很痛,你知道嗎?你這個瘋子!笨蛋!傻瓜……你開門呀!”</br> “砰”的一聲,門被他們合力撞開了。</br> 門內的局面,卻使他們每個人都愣住了。</br> 原來,冰兒好端端地坐在地毯上,正用一個銅制的字紙筒,燒著一大堆的廢報紙,同時,她還用個電風扇,把煙吹向門縫,那些煙,就是這樣鉆出門縫來的。一看到徐世楚破門而入,她立即從地毯上一躍而起,勝利地叫著:m.</br> “好呀!徐世楚,你不是叫我去死嗎?原來,你還是舍不得我死呀!”</br> 徐世楚氣得鼻子里都快冒煙了,他臉色發青,眼睛發直,嘴唇發白,他瞪著她,氣結地說:</br> “你……你……你……”</br> “我燒成灰,你會心痛嗎?”冰兒斜睨著他,笑嘻嘻地問,“你還是怕我死掉的,是不是?你心里還是不能沒有我,是不是?”</br> “你——混蛋!”徐世楚破口大罵,“你去死!”忽然間,他奔過去,一把抓住冰兒的手,把那只手撳進那正冒著煙的字紙筒里“燒呀!”他叫,“燒死呀!”</br> 冰兒咬著牙,一聲也不吭。李慕唐沖上前去,飛快地拉出冰兒的手,一檢視之下,那白白嫩嫩的手指上,已經被灼得紅腫起來。李慕唐又氣又急,嘆著氣說:</br>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又不是小孩子打架,一定要打得兩敗俱傷才行?”</br> “有完沒完?”徐世楚瞪視著冰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冰兒,讓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我們之間完了!從此以后,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你再也不要來找我,再也不要打電話給我!我發誓不要再見到你!”說完,他轉身就走。</br> 阿紫正忙著用水熄滅了火,又去開窗子放煙。這時,看到徐世楚真的要走,她馬上跑過去,迅速地攔住了他,笑著說:</br> “哎唷,真走嗎?吵吵架是常事,有什么了不起?別走別走!你把我們家弄成這副德行,你還得幫忙收拾呢!不許走!”</br> “你讓他走!”冰兒咽著氣說,“他等不及要去見他的陸楓!”</br> “是的,我等不及要見陸楓,我還等不及要見江小蕙、何夢蘭、蕭美琴……”徐世楚一連串背了一大堆名字,喘著氣說,“我最不要見到的就是你!”</br> 冰兒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臉頰上,逐漸失去了顏色。她緊緊地盯著他,問:</br> “你說真的?”</br> “當然真的!”徐世楚說,“我的女朋友本來就多,你以為只有你一個嗎?我認識你已經倒了十八輩子楣!我告訴你,樊如冰,我對你已經厭倦了!”</br> “徐世楚!”李慕唐叫。</br> “徐世楚!”阿紫也叫。</br> “你說——你厭倦了?”她問。</br> “是的!”徐世楚豁出去了,他大聲地說,“厭倦了!冰兒,你知道你是什么嗎?你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你永遠要生活在戲劇性里!我累了!和你談戀愛談累了,我要跟你說再見了!”</br> 說完,他轉身就向門外沖,阿紫又攔了過去,堆著一臉的笑,張著嘴,還來不及說話,徐世楚先說了:</br> “阿紫,你不放我走嗎?”</br> “請——不要走吧!”阿紫軟弱地笑著。</br> 徐世楚收住了腳步,盯著阿紫。</br> “阿紫,我可以留下來,如果你一定不放我走!”他的聲音強而有力。“可是,我留下來,不是為了冰兒,而是為了你!”</br> 這是一枚炸彈。</br> 阿紫的臉色立刻變白了,她連退了三步才站穩,她盯著徐世楚,張口結舌地說:</br> “你……怎能……開這種玩笑?”</br> “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徐世楚沉聲說,“阿紫,你比誰都聰明,你知道我沒有開玩笑!你知道我每次到這兒來,并不僅僅為了冰兒!”</br> 室內,突然間陷入一份死般的寂靜里。</br> 阿紫睜大了眼睛,驚惶失措。徐世楚高大的身子,挺立在房間正中,眼光黝暗地看著阿紫。冰兒呆住了,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她急促地呼吸著,像只被嚇呆了的小鳥。李慕唐覺得,此時此刻,是他應該出來打圓場的時候,可是,他也被震懾住了,被徐世楚這幾句話震懾住了!站在那兒,他竟然動也不能動。</br> 好半晌,第一個說話的竟是冰兒:</br> “阿紫!”冰兒溫柔地叫。</br> 阿紫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冰兒。</br> “阿紫,”冰兒走了過去,伸手握住阿紫的手,李慕唐注視著她們,兩個女孩子的手都在發抖。“你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說,嘴唇顫抖著,“我要告訴你,阿紫,不論發生了什么事,你永遠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br> 阿紫喘息著,眼里驀然間充滿了淚水。她焦灼地說:</br> “冰兒,你不會以為我……”</br> “噓!”冰兒輕聲打斷了她,臉色是嚴肅而正經的。“不要解釋,我想,我都懂。”她轉向了徐世楚,對他定定地看了兩秒鐘。“你留下,我走。”她說,一轉身,她抓住了李慕唐的手,“慕唐,我可不可以到你那兒去避避難?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搞不好我真的會去自焚。”</br> 李慕唐此時才緩過一口氣來。</br> “當然,冰兒。”他說,“我們走吧!”</br> “不行!冰兒!”阿紫叫,淚水奪眶而出,“你走什么走?你走了算什么名堂?我怎么會攪進你們的戰爭里去的?我看,我走吧!”</br> “算了,”徐世楚啞聲說,“你們都別走!從頭到尾,就該我走!再見!”</br> 他打開大門,沖出了公寓,這次,阿紫沒有攔住他,沒有任何人攔住他。</br> 他走了,砰的一聲把門帶上了。</br> 室內又安靜了。冰兒緩緩地,緩緩地坐到沙發上去了,她低著頭,呆呆地看著那一地的碎玻璃。阿紫沉默地站了片刻,走過去,她在冰兒身邊坐了下來,試探地伸手去摸摸冰兒的手,她輕聲說:</br> “不要相信他!他存心在氣你。”</br> 冰兒抬眼看阿紫,忽然,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她伸手緊緊地抱住了阿紫,哭泣著喊:</br> “我不能同時失去愛情和友誼,我會死!我真的會死!阿紫,我不要失去你!”</br> “你沒失去我,我向你保證!”阿紫急急地說,也哭了起來,“那個瘋子在胡說八道!”</br> “問題是,他沒有胡說八道。”冰兒哭得傷心,“我已經——已經——失去你們了!”她把頭深深埋進阿紫的懷里。</br> 李慕唐呆站在那兒,一直到此時,他仍然弄不清楚,自己在這幕戲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只知道,當他看到兩個女孩子抱頭痛哭時,他竟也鼻子中酸酸的,眼眶里濕漉漉起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