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br> 天氣預報錯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br> 晚上六點半,冰兒推門走了進來。</br> “我怕你忘記今晚的約會,所以來接你了。”</br> 他看冰兒,真想吹聲口哨,她很細心地妝扮過,一身桃紅和白色的搭配,桃紅上衣、桃紅長褲,腰上系著條白皮帶,披了件純白色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妝飾自己的漂亮女孩!他對中國文字中“漂亮”兩字,又有了一層新的注解:“漂,凈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辭海上如是說。想著想著,他就不由自主地笑起來。</br> “你這一點很像我。”冰兒說,“常常一個人自己發笑。”</br> 才怪!他想,一個人發笑是“冰兒后遺癥”,從那個“冰兒夜訪”后才開始的。</br> 他跟著冰兒走進了白云大廈,上了四樓,置身在冰兒和阿紫那間客廳里了。</br> 一走進客廳,他就整個人都呆住了。</br> 從沒看過這么大膽的室內設計,整間房間都是桃紅色的,桃紅色的墻,桃紅色的地毯,桃紅色的桌子,桃紅色的沙發,桃紅色的窗簾,桃紅色的冰兒,他抬頭看看天花板,哈,總算天花板是白色的了!</br> “請坐請坐!”阿紫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發邊,按進了沙發里。他抬頭看阿紫,哈!桃紅色的阿紫!和冰兒不同的,是她用白配桃紅,白上衣,桃紅裙子,桃紅色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這種艷麗,給人很不真實的感覺,他認為自己走進一間“幻想屋”里面來了。</br> “是這樣的,”阿紫說,“有一天我們租了一卷錄影帶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電影中有個瘋女孩,她把自己的家完全漆成粉紅色,連她的腳踏車、被單、宅衣,甚至她家的貓,都漆成了粉紅色。冰兒看了,大為高興。第二天冰兒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里,發現她和世楚兩個人合作,把家已經弄成了這副德行。李醫生,”她遞給他一杯茶,“你別以為,住在這屋子里的都是瘋子,只有她是,我可不是。”</br> 冰兒笑容可掬。</br> “李醫生,你知道我們在哪兒工作嗎?”</br> 李慕唐搖搖頭。</br> “我們在電腦公司打卡。”冰兒說,“一天八小時,我們就在打卡,世界上沒有比這種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們面對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們就必須有一點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愛的東西,它會使我們的生活不那么乏味。只是,一般人不會把‘奇想’付諸實行,因為那太‘瘋狂’了。其實,人,如果肯偶爾‘瘋狂’一下,才不會真‘瘋狂’呢!”</br> 聽來確實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氣里有肉香。他四面看看,沒見到另一個瘋子徐世楚。</br> “你在找世楚嗎?”冰兒看看手表,“他說七點鐘準時到,還差十分鐘。他在電視公司做事,編劇、副導、攝影助理……他都干。最近,老總看中了他,要他去當演員。我不許,所以他仍然在玩ENG機器。你知道演員是什么嗎?世界上最可憐的一種行業,因為他永遠在飾演別人,而不能當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當演員,我就和他一刀兩斷!”</br> 李慕唐點點頭。怎的?這女孩說的句句話,都很有哲理,頗耐人尋味。</br> 阿紫拉開了一扇桃紅色的屏風,李慕唐才覺得眼前豁亮了,原來,屏風后面是餐廳,一張簡單的方桌,四張椅子,四壁的墻都是白色,地上也是檜木地板,墻上,掛了幅煙雨蒼茫的風景畫,此外,什么裝飾品都沒有。這單純的白色餐廳,和那艷麗的桃紅客廳相對比,才覺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處!誰說客廳的“桃紅”是一種瘋狂的舉動,這根本是奇妙的“設計”呢!</br> “別以為這是設計,”阿紫笑吟吟地說,“這餐廳是被我搶救下來的!如果不是我及時回家,他們大概把電鍋碗筷都漆成桃紅色了。”</br> 冰兒大笑。</br> “你相信嗎?”冰兒問,“阿紫最會夸張!其實,我當然也有我的分寸。”她走到窗前去,拉開窗簾,看看窗外的雨霧,“這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能漆成桃紅色才好。”她低頭看手表,“七點正了。”</br> 李慕唐側耳聽聽,沒有門鈴聲。</br> 阿紫從廚房里拎出一個熱騰騰的紫銅火鍋,原來肉香就從這兒飄散出來的。李慕唐慌忙跑過去幫忙,把紫銅火鍋放在桌上,他問:</br> “還有什么要幫忙的嗎?”</br> “有呵!”阿紫毫不客氣。“擺碗筷好嗎?碗筷在廚房的烘碗機里。”</br> 他找到了碗筷,擺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幾盤切得薄薄的肉,又忙著把生菜、魚餃、牛肚、粉絲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鍋的火燒得很旺,鍋里的湯咕嚕咕嚕響,李慕唐肚子里也咕嚕咕嚕響,中午吃的是朱珠幫他買的便當,淡而無味,現在才知道餓了。</br> 冰兒站在窗前,動也不動。</br> “我忘了問你,是不是牛羊肉都吃?”阿紫問。</br> “都吃。”</br> “好極了,我準備了牛肉,也準備羊肉,還有豬肉!這湯是用牛骨頭燉的,香不香?”</br> “香極了。”</br> “再稍等片刻,就開飯了。”阿紫抬頭看看冰兒。“冰兒!你不過來幫幫忙嗎?”</br> 冰兒注視著窗外,充耳不聞。</br> “我們還是先到客廳去坐吧,”阿紫看看表,“七點一刻了,那瘋子再晚來五分鐘就慘了!”</br> 李慕唐咽了一下口水。他們折回到客廳里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經快涼了。</br> 七點二十分。</br> 室內忽然變得很安靜。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兒都沉默了,空氣里彌漫著肉香,還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李慕唐拼命喝著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找一些話題來說。</br> 七點二十五分。</br> 七點半。</br> 冰兒忽然從窗前掉轉身子來:</br> “李醫生,你餓了嗎?”她問。</br> “不,不。”李慕唐慌忙說。</br> “你餓了。”冰兒肯定地點點頭,正色說,“在我們家,你實在不需要虛偽。”</br> “好,我承認我餓了。”李慕唐盯著她,“但是,我并不在乎再等個十分二十分鐘。”</br> “你不在乎,我在乎。”她說,“我們吃飯吧,不等了!”</br>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阿紫立刻沖過去把門打開,徐世楚那高大的身子出現了。他大踏步地跨進門來,手里高舉著一束桃紅色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兒眼前去,笑嘻嘻地說:</br> “可把我跑慘了!你知道,全臺北市都沒有桃紅色的玫瑰。黃色、白色、紅色、粉紅……什么顏色都有,獨獨缺少桃紅色!不行呀!我必須買到你最愛的顏色,你知道我在街上轉了多久嗎?一個半小時!”</br> 冰兒瞅著他,一朵笑容漾上她的嘴角。她伸手接過玫瑰,好溫柔好溫柔地說:</br> “世楚,你真不應該這樣寵我,你會把我寵得不知天高地厚。”</br> 徐世楚伸手揉著她的短發,摟著她的肩,憐惜地說:</br> “寵你,就是我的生活。”</br> 哇!李慕唐心里暗誦著這個句子:寵你,就是我的生活。這種句子必須記下來,將來萬一自己改行寫小說,一定用得著。</br> 冰兒拉著徐世楚的手,雙雙走進屋子里來了。</br> “快點來吃火鍋,”冰兒說,“瞧,你的手凍得冰冰冷,我先弄碗熱湯給你喝喝。”</br> “嗯,哼,”阿紫重重地咳了一聲,“冰兒,我們家還有客人呢!”</br> “沒關系呀!”冰兒抬起眼睛,對李慕唐嫣然一笑。“李醫生,你自己燙肉吃,火鍋就要自己弄著吃,反正,到了我家,就不是客,對嗎?”</br> “噢,李醫生。”徐世楚總算看到李慕唐了,他伸出手來,和李慕唐熱情地握了握。“謝謝你那天救了冰兒的命,她常常做這種嚇人舉動,我已經狠狠地教訓過她了。下次,她再做這種事,我就先掐死她!”</br> “好了!”阿紫說,“過去的事不要提,大家快來吃飯,都餓了!”</br> 冰兒已經盛了一大碗熱湯,低著頭,在那兒不知道弄什么。李慕唐定睛看去,才驚愕地發現,冰兒正把那束“桃紅色的玫瑰”一瓣一瓣的花瓣扯下來,丟進那碗熱湯里。她連扯了三四朵花,最后,連花心也用手搓了搓,像撒胡椒粉似的撒進湯里。她就端著這碗湯,笑吟吟地走到徐世楚面前,說:</br> “我給你弄了一碗‘花言巧語’湯,里面還撒了一些‘謊話連篇’粉,你就趁熱給我喝了吧!”</br> 徐世楚勃然變色,他瞪大了眼睛,怒沖沖地說:</br> “你認為我在騙你嗎?”</br> 冰兒仍然巧笑嫣然,她搖搖頭。</br> “我沒有‘認為’你在騙我。”她說,“我‘知道’你在騙我。這種玫瑰花,巷口的花店里賣一百元一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她把他一推,他站不住,又要躲那碗熱湯,就一屁股坐進了沙發里。冰兒蹲下身子,殷勤地把那碗湯送到他的唇邊去,更加溫柔地說,“來,你那么寵我,我不能不回報,把這碗湯喝了吧!”</br> 阿紫忍無可忍,一個箭步走上前去,大聲說:</br> “冰兒,徐世楚,你們兩個可不可以不要再鬧了?你們不餓,我們可餓了!”</br> “我說過,火鍋就要自己弄著吃!你們盡管去吃你們的。”冰兒頭也不回地說,眼光死死地盯著徐世楚。“世楚,”她又說,“你不想喝嗎?你瞧,這是我親手為你做的湯呢!還有我最愛的顏色!”</br> “冰兒!”徐世楚的眼睛開始冒火。“讓我告訴你,我今天為什么遲到!”他大聲說,“理由非常簡單,整個忠孝東路都在塞車,我被卡在車隊里整整一小時,我知道,如果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br> “對!”冰兒安安靜靜地打斷他。“這根本不是理由!如果你真在乎和我的約會,你可以早兩小時動身。”</br> “你簡直不可理喻!”徐世楚大叫。</br> “對!”冰兒依舊安安靜靜的。“因為你仍然在撒謊!你明知道,我最討厭撒謊!”</br> “是事實!”徐世楚大叫。</br> “是撒謊。”冰兒冷靜地說。</br> “是事實!”</br> “是撒謊!”</br> “是事實!”</br> “是撒謊!”</br> 看樣子,情況是僵住了。阿紫拉了拉李慕唐的衣袖。</br> “別理他們了。”阿紫說,“李醫生,我們去吃吧,他們這一吵,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時候去呢!”</br> 李慕唐站著,他無法走開,這種驚人的“場面”,他實在“舍不得”走開,他要看著這場戲如何落幕。他甚至忘了去“勸架”。</br> “好!”徐世楚忽然話鋒一轉,下定決心地說,“你安心想屈打成招是不是?好,我就告訴你,我和女朋友約會去了,你滿意了嗎?我跟別人去喝咖啡,忘了時間了,你滿意了嗎?”</br> “和誰?”她繼續問。</br> “你還要姓名地址呀?”徐世楚臉色發青。“她的名字叫藍白黑。”</br> “什么藍白黑?”</br> “我跟你說,你要我編故事,我還可以編,你要我編名字,我可編不出來。”</br> “她叫什么名字?”</br> “根本沒有一個她,哪兒來的名字?”徐世楚大吼。</br> “那么,”冰兒定定地看著他。“我告訴你她的名字,她叫陸楓,楓樹的楓,今年十九歲,是你們電視訓練班的新人!”</br> 徐世楚吃了一驚,他迅速地抬頭,惡狠狠地盯著她。</br> “你打聽我!你監視我!你調查我!”他咬著牙說。</br> “不錯!”</br> “可是,”他深抽了一口氣。“我今天并沒有跟她在一起!我今天是存心來赴你的約會的!你也知道我無論交多少女朋友,我只有和你一個人是玩真的!”</br> “是嗎?”</br> “你不相信我?”</br> “不相信。”</br> 他側著頭想了兩秒鐘。</br> “好,”他說,“世界上多的是屈死鬼,不在乎再多我一個!”說完,他端起那碗玫瑰花瓣湯,就張大了嘴,飛快地、大口大口地、咕嘟咕嘟地咽了下去。李慕唐目瞪口呆,驚愕得忘了搶救。阿紫在一邊跌腳大嘆:</br> “完了!完了!好好的一個周末,又被你們兩個破壞了!我怎么這么倒楣,碰到你們兩個神經病!”</br> 冰兒怔怔地看著徐世楚。后者已把湯喝光,嘴里還銜著兩片花瓣。他睨視著冰兒,口齒不清地說:</br> “花瓣可不可以不吃?”</br> 冰兒的大眼睛眨著,眼珠逐漸濡濕,她的嘴撇了撇,想說什么,沒說出口。突然間,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徐世楚慌忙把湯碗放在桌上,用胳膊把她緊緊擁住,一迭連聲地說:</br> “我發誓,我和陸楓只是玩玩的!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冰兒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啜泣著喊:</br> “誰叫你喝那碗湯?誰叫你喝?毒死了怎么辦?”</br> “沒關系。”徐世楚緊擁著她,吻著她短短的頭發,微笑著說,“喝玫瑰花瓣湯而死,死也死得浪漫,你不是最喜歡浪漫的事嗎?不過,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墓碑上注明,徐世楚,他被玫瑰花毒死。同時,把我的資料寄到世界之最去,因為,這種死法,我一定是第一個!”</br> “哇!”冰兒大哭,用雙手纏著他的脖子。“怎么辦?怎么辦?”她喊著,突然跳了起來,“別急著死,我再去弄一碗玫瑰花瓣湯,陪你喝一碗!”</br> 李慕唐一把抓住了冰兒。</br> “我現在才知道,”他注視著冰兒說,“你請我來吃飯的意義了,原來,你們生活里,是離不開醫生的。別急別急,我那兒多的是洗胃劑。只是,我學醫時,學過治療各種中毒,就是沒有學過玫瑰花毒的治療法。不過,我想,這種毒并不會十分嚴重,我先去準備洗胃劑,你們等下再過來吧!”</br> 阿紫拉住了他,一臉的歉然。</br> “李醫生,你還沒吃火鍋呢!”</br> “如果我的嗅覺沒錯的話,”李慕唐吸吸鼻子說,“你的火鍋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火鍋’了,瞧,煙都冒出來了!”</br> “哎呀!”阿紫放開李慕唐,沖進餐廳“救火”去了。</br> 客廳里,戰火已熄。那兩個年輕人依偎著,一副“生死相許”的樣子。李慕唐搖搖頭,怎樣的愛情,怎樣的人生呢?他覺得,自己已跟不上“潮流”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