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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2章·</br>  冬天來臨的時候,醫生說我患上了輕微的貧血癥,在奶奶和雨農的堅持下,辭去了銀行的工作。生活一輕松下來,雨農又整天上班,我就天天待在小雙家里,幫她抄套譜,幫她填歌詞,幫她陪小彬彬玩。小雙,她已經成為一位忙碌的作曲家,而且名氣越來越響了。</br>  在那段日子里,詩堯每到下班以后,總是固定地到小雙家里小坐。小雙學奶奶,也在屋里生起了一盆爐火,燃燒著滿屋子的溫馨。晚上,我和雨農,詩堯和小雙,加上一個繞人膝下、笑語呢喃的小彬彬,常常在小雙那小公寓里,度過一個溫暖而安詳的夜晚。于是,我有時禁不住會想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人如果不對任何事苛求,只享受片刻的溫暖,不是也很快樂嗎?但是,人算總不如天算!我經常回憶起那個“晚上”,我在客廳外偷聽詩堯和小雙的談話,假如我不冒冒失失地“摔”進去,會不會整個歷史改寫?</br>  然后,又一個“晚上”來臨了。</br>  那晚,我和雨農在小雙家吃過了晚餐,三人在客廳里閑聊著,平常這時候,詩堯一定也加入了我們,但,那晚他沒有出現,也沒來電話,情況就顯得有點特殊。八點多鐘,小彬彬睡著了,小雙把她抱進了臥室,出來繼續和我們聊天。爐火燒得很旺,室內是一屋子的溫暖。窗外卻下著相當大的雨,而且風聲瑟瑟。小雙撥弄著爐火,不時抬頭看看窗子。窗外夜色幽暗,風在呼嘯著,雨點疏一陣、密一陣地緊敲著玻璃窗。不知怎的,我竟有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小雙似乎也有份下意識的不安,她看了好幾次窗子,忽然說:</br>  “詩卉,記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夜,和今天晚上的天氣一模一樣。那晚好冷好冷,你家卻好溫暖好溫暖。”</br>  我回憶著那個晚上,暗中計算著時間,六年!真沒料到,一晃眼就六年了!這六年,大家都在軌道上行走,只有小雙,她經過了多少事故,結婚,離婚,等待,折磨,困苦,煎熬至今仍不知“情歸何處,夢落誰邊”。我想著,心里有點兒酸澀。小雙呢?她也沉默著,似乎也在回憶著什么,一時間,室內好安靜。</br>  忽然間,急驟的門鈴聲打破了我們的靜謐。雨農跳起身來,去打開了房門。立即,詩堯從外面直沖進來,帶來了一股寒風和一頭雨霧,我們訝異地望著他,他站在客廳中央,沒穿雨衣也沒打傘,夾克已被雨水濕透了,頭發也在滴著水,他顯然淋了好一陣雨,看來相當狼狽。但是,他臉上卻充滿了笑意,臉色紅潤而激動,眼睛里閃耀著熱烈、興奮和喜悅的光華。他緊盯著小雙,愉快地說:</br>  “猜三次,如果我要送你一樣禮物,你猜我會送什么?”</br>  準是又幫小雙接了什么配音工作,我心里想著。要不然就出了張《杜小雙專輯唱片》,反正,他對小雙的事最熱心,盡管凄風苦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滿懷熱情!</br>  “我不猜。”小雙輕聲地說,望著他,“我所希望的東西,不是你的能力做得到的。”</br>  她的眼光暗淡了一下,我的心情也沉了沉,她在想著那早已失蹤的人!接著,她振作了起來,揚著頭,她微笑著。</br>  “你淋濕了,我去幫你拿條大毛巾來!”</br>  她從詩堯身邊走過,詩堯一伸手,抓住了她。</br>  “別走!”他啞聲說,臉上的笑容隱沒了,他的眼光深邃而苦惱地望著她,“猜都不愿意猜呵!”他說。</br>  小雙被動地站住了,被動地望著他。</br>  “那么,”她說,“奧莉維亞·紐頓-約翰的原版唱片?”</br>  詩売搖頭。</br>  “我所有歌曲的卡式錄音帶?”</br>  詩堯又搖頭。</br>  “如果你要送我一套四聲道的唱機之類的東西,”小雙鄭重地說,“我是不會收的,目前這一套已經夠好了!你別再玩送鋼琴的老花樣!”</br>  “不是!不是!都不是!”詩堯猛烈地搖頭。</br>  小雙有些困惑了。</br>  “那么,我真猜不出了。”</br>  詩亮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眼神十分怪異。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從夾克口袋里,非常慎重、非常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紅絨的首飾盒來。托著那首飾盒,他一直送到小雙面前。我和雨農交換了一個注視,我心想,詩堯又瘋了!好端端的,他就要找釘子碰!明知小雙那份執拗的脾氣,現在怎是“求婚”的時機?果然,小雙的面色倏然變色,她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猛刺了一下似的,迅速地掙脫了詩堯的掌握,她一下子向后面退了三步,急速地搖著頭,一迭連聲地說:</br>  “不!不!不!我不收!我不收!”</br>  詩堯定定地站在那兒,雨水沿著他的頭發,滴落到面頰上,他固執地、沉著地、一字一字地說:</br>  “不收,沒關系,打開看看,好不好?”</br>  “不好!不好!”小雙更固執,“你拿回去,我看也不要看!”詩堯的臉色發白了,眼光暗淡了。</br>  “僅僅為了讓我有一點點安慰,”他輕聲地,幾乎是祈求地說,“我冒著雨去取貨,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你甚至不愿意看一看?”</br>  小雙有些動容了,她凝視他,終于,在他那懇切的注視下軟化了。她低聲說:</br>  “我只看一看,但是不能收。”</br>  “看完再作決定,好嗎?”</br>  小雙接過了那首飾盒,慢慢地打開來。詩堯一臉的緊張,專注地盯著她。我心想,詩堯這些年來,也賺了不少錢,說不定一股腦兒去買了顆大大的心形鉆戒了!我正想著,卻聽到小雙一聲激動的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詩堯!我不相信!”然后,她喘著氣,淚水滿盈在她的眼眶里,她又是笑,又是淚地轉向了我,“詩卉!你來看!詩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看!你看!是墜子!奶奶給我的墜子!詩堯,這不可能,這完全不可能……”她急促地亂嚷亂叫,激動和意外使她的臉發紅而語無倫次。</br>  我沖了過去,心里還在想,詩堯這一招真是出人意外,他準是照樣模仿著鐫了一個假的!但是,一看那墜子,我也驚愕得目瞪口呆!那是奶奶的墜子!真真實實的墜子!碧綠晶瑩,上面鐫著雙魚戲水!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br>  “哥哥!你怎么弄回來的?”</br>  詩堯不看我,他的眼光仍然專注地盯著小雙,說:</br>  “我整整用了四年的時間,來追尋這個墜子!最初,找到和盧友文賭錢的那個工人,他已經把墜子賣入銀樓;我找到銀樓,墜子已被一位太太買走;我找到那位太太,她說她把墜子讓給了一位電影明星,而那明星已去香港拍片了!我輾轉又輾轉地托人去香港找那明星,那明星卻拒絕出讓這墜子。于是,迫不得已,我寫了封長信給那電影明星,告訴她這墜子的重要性……然后,終于,今天晚上,她托人帶回來這個墜子……”他眼里燃著熱烈的光彩,“所以,小雙,如今是物歸原主了!”</br>  我抓起了那墜子,上面的金鏈子還是當初的!我迫不及待地把墜子掛到小雙脖子上,興高采烈地大嚷:</br>  “噢!小雙!太好了!小雙!太妙了!咱們朱家的祖傳至寶,你讓它依然屬于朱家吧!”</br>  我興奮之余,這句話未免說得太明顯了。小雙那喜悅的臉孔驟然變了變,握住墜子,她想取下來,說:</br>  “詩卉,我看還是你拿去戴吧,放在我這兒,搞不好又弄丟了。”我一把按住她的手,叫著說:</br>  “奶奶給你的東西,你敢取下來!”</br>  詩堯往前跨了一步。</br>  “小雙!”他聲音里充滿了激情,“總記得你在醫院里哭著要墜子的情形!你如果不肯收啊,還給我,我砸了它……”</br>  小雙松了手,她讓那墜子垂在胸前,慌忙一迭連聲地說:m.</br>  “我收!我收!詩堯,別生氣!我收!我再不知好歹,也該了解你四年來找尋它的一片苦心,我……我只恨我杜小雙,無以為報,我……”她忽然把頭埋進了我胸前,哽塞地嚷,“詩卉,詩卉,我欠你們朱家太多太多了!我,我怎么辦呢?”</br>  我讓開了身子,把她輕輕地推到詩堯面前,詩堯立即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腕。他的眼光熱烈地盯著她的。小雙被動地站在那兒,被動地仰著頭,被動地迎視著他,眼里淚光瑩然,臉上是一片可憐兮兮的婉轉柔情。我心中忽然被狂歡所充滿了,暗中握緊雨農的手,我想,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或者“奇跡”已經出現了,或者……或者……或者……但是,在許許多多的“或者”中,我卻絕未料到一個“或者”!它擊碎了我們所有的寧靜,帶來了驚人的霹靂!</br>  首先,是門鈴聲忽然又狂驟地響了起來,驚動了小雙和詩堯,真殺風景!我心里還在暗暗咒罵,雨農再度跑去開了門,瞬時間,又一個渾身滴著水的人直沖了進來,我定睛一看,是李謙!我正驚愕著,李謙已急匆匆地、臉色陰晴不定地喊:</br>  “小雙!我給你帶來了盧友文的消息!”</br>  一剎那間,室內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們全體都呆了。詩堯的機會又飛了!小雙的臉上迅速地綻放了光彩,她沖到了李謙面前,仰著臉,她緊張、期待而迫切地喊:</br>  “告訴我!他在哪兒?”</br>  “在高雄!”李謙說,聲音沉重,面容灰白,眼神嚴肅,“我去拍攝大鋼廠的紀錄片,在高雄碰到了他!”</br>  小雙研究著李謙的臉色,她的嘴唇變白了。</br>  “他又失敗了,是嗎?”她輕聲說,嘴唇顫抖,“他依然寫不出東西來,是嗎?還是……”她仔細地凝視李謙,“他罵我了?他愛上了別人?他……”</br>  李謙搖頭。</br>  “小雙,”李謙的聲音低啞,“他快死了。”</br>  小雙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我跑過去,一把扶住了她,小雙靠在墻上,她抬著頭,仍然死盯著李謙。雨農焦灼地對李謙喊:</br>  “怎么回事?你別嚇小雙,好好的人,怎么會快死了?你說說清楚,是怎么回事?”</br>  “是真的,”李謙說,臉上一絲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沒有,“我在民眾醫院碰到他,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去民眾醫院看病,他正好從里面沖出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醫生追在后面,叫他住院,他不肯,我一看是他,就跑過去抓住他。他匆匆忙忙,只對我說了兩句話,他說:‘李謙,告訴小雙,我的作品快完稿了!’說完就跑走了。我覺得不大對勁,就去看他的醫生,那醫生聽說我是盧友文的朋友,像抓住救星似的,他說,盧友文的病歷卡上無親無故無家屬,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訴盧友文本人,因為——他害了肝癌。醫生說,這病在他身體里,起碼已經潛伏了五六年。現在,他最多只能活三個月!”李謙停了停,我們全怔在那兒,我只覺得腦子里像有萬馬奔騰,心中慌慌亂亂,根本不太能接受這件事實。小雙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李謙,她的臉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半晌,她才開了口,她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深谷,低沉而沙啞。</br>  “你有沒有他的地址?”</br>  “我從病歷卡上抄下來了。”李謙慌忙說,“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動,就直接回到臺北來找你們!”</br>  小雙用手握住我,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她在我耳邊,掙扎地、無力地低語:</br>  “詩卉,我快暈倒了。”</br>  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扶到沙發上去,她靠在那兒,長發半遮著臉龐,顯得又蒼白、又衰弱、又奄奄一息。詩堯很快地沖到電話機旁邊,翻著電話號碼簿,在我還沒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以前,我聽到他在電話里說:</br>  “我要兩張飛機票,明天早上飛高雄的!”</br>  “不!”小雙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長發掠向腦后,她努力地振作了自己,深吸口氣,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堅決地說,“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車去高雄!”</br>  “今晚!”雨農說,“現在已經九點半了!”</br>  “十點半還有一班車!”李謙說。</br>  小雙從沙發上直跳起來,由于跳得太猛,她還沒有從暈眩中恢復,這一跳,就差點栽倒下去。詩堯一把攙住了她,心痛地蹙緊眉頭。小雙掙扎著站穩了,甩甩頭,她顯出一份少有的勇敢與堅定,她說:</br>  “詩堯,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br>  “你說!”</br>  “記得上次我們到外雙溪為《在水一方》錄影,我曾經說那兒新蓋的幾棟別墅很漂亮,請你立刻幫我去租一棟,不管價錢要多高。如果我的錢不夠,你幫我去借,我將來作曲來還!”</br>  “我立刻去進行!”</br>  “不是進行!”小雙幾乎是命令地說,“我要在三天以內,和盧友文搬進去住!所以,三天之內,我要它一切就緒!李謙,我能拜托你幫詩堯布置嗎?友文這一生,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他一直說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為他在找借口,沒料到……”她喉嚨哽塞,“現在……我要——給他最豐富的三個月!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你們了解我,請你們幫助我!”</br>  “三天之內!”李謙堅定地說,“你放心!小雙!包在我和詩堯身上!”他取出一張紙條,交給小雙,“這兒是盧友文的地址,你記住,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br>  小雙點點頭,轉向我:</br>  “詩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著雨農,“雨農,我必須借詩卉,我怕自己太脆弱……”</br>  “不用解釋!”雨農很快地說,“我會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兒去。詩卉,你好好照顧小雙!”</br>  一切好混亂,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涼,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實……總之,一小時后,我和小雙已經坐在南下的火車中了。我不知道別人的情緒是怎樣的,我卻完全昏亂得亂了章法,我只是呆呆地坐在車子里,呆呆地望著身邊的小雙。奇怪!小雙怎能如此平靜?她坐在那兒,莊嚴肅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臉上一無表情。火車轟隆轟隆地前進,小雙的眼皮連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懼起來,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驚慌地叫:</br>  “小雙!你沒有怎么樣吧?”</br>  “我很好。”小雙幽幽地說,“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獨,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癥,六年后,友文又得癌癥!我常告訴自己要堅強,卻真不知如何去和命運作戰!”</br>  她的聲音平平板板,一無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來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樣麻麻木木的,后來卻在床上失聲痛哭。我望著她,知道在她那平靜的外表下,她的心卻在滴著血。小雙,小雙,為何命運總在戲弄你?我伸過手去,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剎那間,我才了解小雙用情之專之深之切!</br>  我們在清晨到達了高雄,天才蒙蒙亮,臺北雖然下雨,高雄卻顯然是晴朗的好天氣。下了火車,小雙拿出地址,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直駛向盧友文住的地方。</br>  車子停在苓雅區的一個小巷子里,我們下了車,小雙核對著門牌,終于,我們找到了。那是一棟二層樓的木造房子,破舊不堪,樓下還開著腳踏車修理店,顯然,盧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別人的屋子。小雙在門口佇立了幾秒鐘,低下頭,她看到胸前的墜子,在這種情緒下,她依然細心地把墜子放進了衣領里,以免盧友文見到。然后,伸手扶著我的肩膀,她把頭在我肩上靠了一會兒,半晌,她毅然地一仰頭,臉上已帶著笑意,她對我說:</br>  “笑笑吧!詩卉!”</br>  我真希望我笑得出來,但是我實在笑不出來。小雙伸手按了門鈴,一會兒,一個睡眼模糊的小學徒開了門:</br>  “找誰?”</br>  “盧友文先生!”</br>  “樓上!”</br>  我們沿著一個窄窄的小樓梯,上了樓。這才發現樓上用木板隔了好幾間,盧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間,正靠著廁所,走過去,撲面就是一陣濃烈的臭味,使人惡心欲吐。我心想,住在這樣的地方,難怪要生病!到了門口,小雙又深吸了口氣,才伸手敲門。</br>  “誰?”門內傳來盧友文的聲音。</br>  小雙靠在門框上,閉了閉眼睛,無法回答。</br>  “嘩啦”一聲,門開了,盧友文披著一件破棉祆,站在門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滿臉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時幾乎認不出他來。只有那對漂亮的眼睛,仍然閃爍著一如當年的光芒。看到我們,他呆住了,似乎以為自己在做夢,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對小雙“努力”地“看”過去,訥訥地說了句:</br>  “好奇怪,難道是小雙?”</br>  小雙拉著我走進屋內,關上了房門。她對盧友文凝視著,苦苦地凝視著,嘴角逐漸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br>  “是的,是我,”她輕柔地說,眼底充滿了痛楚與憐惜,聲音里帶著微微的戰栗,“不歡迎嗎?”</br>  盧友文的眼睛張大了,驚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寫在他的臉上。但是,一瞬間,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張開了手臂,大聲說:“如果是真的,證實它!小雙!因為我最近總是夢到你來了!”小雙縱身投進了他的懷里,用手攀著他的脖子,她主動地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們緊緊纏在一塊兒,熱烈地、激動地擁吻著。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沒見過的。小雙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熱力,和全心的感情,都借這一吻來發泄凈盡,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吻中注進盧友文的身體里。盧友文更是狂熱而纏綿,他不住地吻她,不停地吻她,用手牢牢地箍緊了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會飛掉似的。</br>  終于,盧友文抬起頭來了,他眼里蘊滿了淚光,他捧著小雙的臉龐,不信任地看著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這是小雙了!他的眼光渴求地在她臉上逡巡,好一會兒,才低低地說:</br>  “你來了,是表示原諒我了嗎?還是同情我?是李謙告訴你的,是嗎?他說我病了,是嗎?其實我很好,我只是過度疲勞,我很好……哦,小雙!”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來看我,我寧愿生病!”</br>  小雙的牙齒咬緊了嘴唇,她幾乎要崩潰了,但她始終勇敢地直視著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動地、幽怨地、低啞地說:“友文,你好狠心,離開這么多年,你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你好狠的心!”</br>  盧友文惶恐而慌亂。</br>  “在我沒有拿出成績來以前,我還能給你消息嗎?離婚那天,你是那么堅決,那么銳利,那么盛氣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績,我怎能面對你?小雙,你記得……”</br>  “我已經忘了!”小雙說,“我只記得我們美好的時刻!”</br>  “別騙我!”盧友文啞聲說,“我不能相信這個!我們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時刻?我做了那么多的錯事,給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雙!”他大大地喘氣,“你還在恨我嗎?告訴我!”</br>  “如果恨你,我就不來了。”</br>  盧友文的身子戰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臉。</br>  “小雙,你知道嗎?人在失去了一樣珍寶之后,才知道那珍寶的價值!這些年來,我反復思索,有時竟不相信自己會做錯了那么多事!”</br>  他用手指撫摸小雙的面頰,“小雙,你真有這樣的雅量嗎?難道你還能原諒我嗎?我想過幾千幾萬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神,是不是?我給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個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諒?你用離婚來懲罰我是對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愛你,這些年來,我只能刻苦自勵,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寫一點東西給你看!我寫了,你知道嗎?這次,我是真的寫了,不是只說不做!”</br>  他住了口,望著她。小雙的大眼睛里,淚珠終于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沿著面頰滾落到衣服上去。盧友文凝視著她,逐漸地,他的眼眶潮濕了,猝然間,他把小雙緊擁在胸口,哽塞地說:</br>  “小雙,小雙,我那么愛你,為什么總是傷害你?我為什么總把你弄哭?小雙!我到今天才承認,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驕傲、自負,都是幼稚!我的張狂、跋扈,只是要掩飾我的無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給你加上種種罪名,因為你是我唯一的發泄者!小雙,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我痛定思痛,只覺得太對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開她,臉色因興奮而發紅了,“為了重新得到你,我寫了!我真的寫了!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以把它寫完!”他沖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沓稿紙,放在小雙手中,像個要博老師歡心的孩子一般,他說,“你看!我是真的寫了!”</br>  小雙低頭看著那沓稿紙,她翻開第一頁,似乎相當專心地在閱讀,只一會兒,她眼里已充滿了淚,燃滿了光彩,她把那沓稿紙緊緊地、珍貴地壓在胸口。她鄭重地、堅定地、熱烈地望著盧友文:</br>  “你已經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現在,我來接你回家去!”</br>  盧友文屏息片刻。</br>  “我有沒有聽錯?”他問。</br>  “沒有聽錯!”小雙揚著眉毛,“我早就說過,只要你有成績拿出來,就是我們破鏡重圓的一天!”</br>  “可是……”盧友文急促地說,“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預計再過三個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br>  “你應該回家去完成它!”小雙嚴肅地說,“除了當一個作家之外,你還是個丈夫,而且,是個父親!”</br>  盧友文又屏息了片刻。</br>  “你保證我沒有聽錯?”他懷疑地問,“你保證你還要我?”</br>  小雙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莊重,好高貴,好坦白。</br>  “來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憐憫,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誠心誠意,要你回家!因為,我愛你!”</br>  于是,在外雙溪畔,小雙和盧友文重新組成了一個“家”。他們的房子就在水邊,早上,他們采擷清晨朝露,黃昏,他們收集夕陽落照。小彬彬從早到晚,把無數笑聲,銀鈴般地抖落在整棟房子里。那時期,我經常往他們家跑,盧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臺北后,小雙曾強迫他又去醫院檢查過,結論完全一樣,藥物只能幫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拼命在把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常想,如果他們當初一結婚時,盧友文就能和現在一樣努力,即使到今天,盧友文仍會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幾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br>  盧友文在兩個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書名叫《平凡的故事》。小雙奔波于幫他校對、印刷和出版。那時,盧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們,盧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邊曬太陽,小彬彬在蘆葦中嬉戲。盧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地在想著什么。當小雙拿藥來給他吃的時候,他忽然拉住小雙的手,微笑地望著她說:“誰幫你找回了那個墜子?我猜,除了朱詩堯,不會有第二個人!他一直心思細密,而用心良苦!”</br>  小雙有點窘迫,這兩個月以來,她顯然一直收藏著那墜子,沒有戴出來,卻不料仍然給盧友文發現了。小雙想說什么,盧友文卻輕嘆一聲,阻止了她。</br>  “明天起,你要戴著那墜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說,側著頭想了想,“小雙,記得你罵過我的話嗎?你說朱詩堯不是殘廢,我才是殘廢!”</br>  “吵架時說的話,”小雙垂著頭,低聲說,“你還記在心里做什么?”</br>  “我在想,”他握緊了小雙的手,“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纖弱,又細致,但是,你卻治好了兩個殘廢!”</br>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邊揀鵝卵石玩,聽到他這句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靈震動,而眼眶發熱。我說不出來有多么感動,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盧友文為何值得小雙去熱愛,去苦等了!原來在他那多變的個性下,依然藏著一顆聰明而善良的心!</br>  盧友文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惡化而住進了醫院。他沒有再從醫院里出來,但是,在他臨終以前,小雙趕著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書。</br>  我不知道那本書寫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書能不能震動文壇或拿諾貝爾獎,我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于“寫”出來了。但是,那本書一開始的第一頁,有個序言,這篇序言卻曾令我深深感動。</br>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而且,是個不可一世的天才!</br>  既然我是天才,我就與眾不同,在我身邊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輕視平凡,我憤恨庸俗。但是,我覺得我卻痛苦地生活在平凡與庸俗里,于是我想吶喊,我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自以為是天才,也和我一樣痛恨平凡與庸俗!這發現使我大大震驚了,因為,這證明我的“自認天才”與“自命不凡”卻正是我“平凡”與“庸俗”之處!換言之,我所痛恨與輕視的人,卻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個天才!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我的吶喊,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的吶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個庸俗者的悲歌。</br>  于是,我寫下一個平凡的故事,獻給那深深愛我,而為我受盡傷害與折磨的妻子——小雙。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認為,只有她還配得上這兩個字!</br>  這一頁,也就是當時小雙在苓雅區的小樓上,所讀到的句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和居居的日日夜夜 李晉蘇晚晴. 前方華夏,神明禁行! 商道 捉鬼記 逆骨 霸總追婚:夫人,哪里跑! 大漢從吹牛開始 大秦皇陵 觀鶴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