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br>　　深夜，我們?nèi)叶甲诳蛷d里。</br>　　小雙始終沒有找到。詩晴和李謙也聞訊而來，李謙主張報警，然后又自動去派出所査交通案件，看有沒有出車禍。雨農(nóng)去警察總局查全臺北旅社投宿名單，看她會不會隱藏在哪家旅社里。詩堯最沒系統(tǒng)，他從小雙家門口跑走了之后，就每隔一小時打個電話回家，問小雙有沒有消息。我在電話里對他叫著：</br>　　“你在干什么？”</br>　　“找小雙。”</br>　　“你在什么地方找小雙？臺北這么大！”</br>　　“我在橋上，”他說，“我每一個橋都跑，我已經(jīng)去過中正橋、中山橋、中興橋……”</br>　　“你到橋上去干什么？”</br>　　“她會跳河！”他戰(zhàn)栗地說，“記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嗎？我有預(yù)感她會跳河！”</br>　　詩堯掛斷了電話，我坐在那兒發(fā)起呆來。我?guī)缀蹩梢钥吹轿夷巧蹈绺缯谝粋€橋又一個橋地找尋著，在夜霧里找尋著，在水一方找尋著。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佇立！”我暗中背誦著那支歌的歌詞，想著她第一次彈琴唱這支歌的神態(tài)，猛然間，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覺得詩堯的“預(yù)感”，很可能成為“真實(shí)”。</br>　　十二點(diǎn)半，李謙第一個回家，搖搖頭，攤攤手，他表示一無所獲。一點(diǎn)鐘，雨農(nóng)回來了，他已查過所有旅社名單，沒有小雙投宿旅社的記錄。一點(diǎn)半，詩堯拖著疲憊的腳步，帶著滿臉的凄惶和憔悴，也回來了。坐在椅子里，他燃起一支煙，不住地猛抽著，弄得滿屋子煙霧。</br>　　“我找過每一座橋，”他說，“橋上風(fēng)好大，霧好濃，夜色好深，她……她能去哪里？”他閉上眼睛，用手支住額，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br>　　大家都坐在那兒，誰也不能睡，誰也不愿去休息，屋里的氣氛是沉重的、憂郁的、凄涼的。半晌，奶奶開了口，她輕嘆一聲，說：</br>　　“早知道有今天，當(dāng)初在醫(yī)院里，我就該做主，讓他們離了婚算了。”</br>　　“都是自耕，”媽媽怪起爸爸來，“你盡夸著那個盧友文，什么年輕有為啊，什么有見識，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雙對他動了感情。現(xiàn)在怎么樣？我們救人該救徹底啊，這一下，是坑了小雙了，還不如當(dāng)初，別把她從高雄帶來！”</br>　　“心珮，你這話才怪呢！”爸爸也沒好氣地說，“難道你當(dāng)初沒夸過盧友文？”</br>　　“這事怎么能怪媽媽爸爸呢，”詩晴慌忙說，“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愛上的呀，如果盧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br>　　“誰沒走眼呢？”雨農(nóng)悶悶地說，“誰不覺得盧友文是一表人才、滿腹學(xué)問！這，就叫做聯(lián)合走眼！”</br>　　“唉！”奶奶嘆口氣，“盧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飛揚(yáng)，誰會知道他是這樣不講理的呀！這真是合了那句俗話了：滿瓶子不響，半瓶子晃蕩。找丈夫，還是找老實(shí)一點(diǎn)的好，最起碼不會亂晃蕩呀！”</br>　　我們的談話，于事完全無補(bǔ)，不管大家講什么，小雙仍然是蹤跡全無。李謙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電話號碼，請他們有消息就通知我們，可是，電話一直寂無聲響。詩堯悶不開腔，只是猛抽著煙，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和盧友文打架的傷痕。雨農(nóng)的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全是勸架的傷痕。</br>　　時間越流逝下去，我們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的感覺也就越深。起先大家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著，后來，誰也不開口了，室內(nèi)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風(fēng)，不停地叩著窗欞，發(fā)出簌簌瑟瑟的聲響。忽然，李謙打破了寂靜：</br>　　“那個盧友文呢？他在干什么？會不會小雙已經(jīng)回去了？你們想，她除了這里之外，無親無故，手里又抱著個半歲大的孩子，她能到什么地方去？說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氣消了。想想丈夫還是丈夫，家還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盧友文也該到處急著找人呀，他怎么會這么沉默呢！”</br>　　一句話提醒了我們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農(nóng)立刻跳起來說：</br>　　“我去盧友文家看看！”</br>　　雨農(nóng)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線希望來。奶奶急得只念佛，禱告小雙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時間好像過得特別緩慢，每一分鐘都像一年般長久。終于，在大家的企盼里，雨農(nóng)回來了。一進(jìn)門他就搖著頭，不用他開口，我們也知道又一個希望落了空。詩堯按捺不住，他吼著說：“那個盧友文呢？他在干什么？”</br>　　“坐在屋子里發(fā)呆呢！”雨農(nóng)說，“在那兒怨天怨地怨命運(yùn)，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個沒完！我問他找不到小雙怎么辦？他就愁眉苦臉地說：我倒霉罷咧，人家娶太太圖個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為何來？”詩堯跳了起來：</br>　　“我再去揍他去！”</br>　　我把詩堯死命拉住：</br>　　“就是你！”我說，“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緊事要去和小雙商量，也不會鬧出這么件事來！”</br>　　“我是有要緊事呀！”詩堯直著眉毛說，“我?guī)退恿艘徊侩娪芭錁罚梢杂泻脦兹f的收入，這還不是要緊事嗎？那個盧友文從不管家用，小雙賺不到錢怎么活下去？”</br>　　“好了，別吵了！”爸爸嘆著氣說，“我看今晚是不會有結(jié)果了，大家還不如去睡覺，明天早晨再分頭去找！”</br>　　“不睡，”詩堯執(zhí)拗地說，“我等電話。”</br>　　“我也不睡，”我說，“我睡也睡不著。”</br>　　“我陪你們！”雨農(nóng)說。</br>　　“我也寧可坐在這兒等消息。”詩晴說。</br>　　這一來，根本沒有一個人愿意去睡覺，大家仍然坐在客廳里發(fā)怔。寂靜里，窗外的風(fēng)聲就聽得更加明顯，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盞路燈孤零零地站著，放射著昏黃的光線，夜，好寂寞。夜，好悲涼。小雙，小雙，我心里默默地呼喚著，你在哪里？</br>　　大約凌晨三點(diǎn)鐘了，忽然間，門鈴驟然響了起來。我們?nèi)叶颊饎恿耍紡纳嘲l(fā)里直跳起來。雨農(nóng)最快，他直沖到大門口去，我們也一窩蜂地?fù)硐蛐P(guān)，伸頭翹望著，大門開了，立刻，雨農(nóng)喜悅的喊聲傳了過來：</br>　　“是小雙！小雙回來了！小雙回來了！”</br>　　小雙回來了！我們狂喜地彼此擁著、抱著、叫著。然后，奶奶喊了一聲：</br>　　“阿彌陀佛！”</br>　　接著，我們看到雨農(nóng)攙著小雙走了過來。她顯得好瘦好小，步履蹣跚，面容樵悴，手里死命地、緊緊地抱著孩子。到了玄關(guān)，她抬起眼睛來，望著我們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紙，輕輕地蠕動著，她低幽幽地說了句：</br>　　“我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我來了！”</br>　　說完，她的身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詩堯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從她手里接了過來。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里，居然安然無恙地熟睡著。大家一陣混亂，七手八腳地把小雙扶進(jìn)了客廳，她靠在沙發(fā)里，似乎全身都已脫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會死去。詩堯死盯著她，那股心疼樣兒，那種“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使他整個臉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雙沒有注意詩堯，她喃喃地說著：</br>　　“詩卉，孩子，孩子……”</br>　　“孩子在睡呢！”我說，“你放心，她很好！”</br>　　“她需要吃奶，”小雙掙扎著說，“我沒有帶奶瓶！”</br>　　“我去買！”李謙說，立刻沖出大門，我叫著說：</br>　　“半夜三更，哪兒有奶瓶賣？”</br>　　“我家里就有！”他說著，人已經(jīng)跑得沒影子了。</br>　　我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媽媽瞅著詩晴笑了笑，詩晴這才漲紅了臉說：</br>　　“醫(yī)生剛剛說大概是有了，這個神經(jīng)病就把奶瓶尿布全買回來了。”如果不是因?yàn)樾‰p正有氣無力地躺在那兒，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亂鬧的好材料。可是，現(xiàn)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雙的身上。詩堯望了她好一會兒，就跑去沖了一杯熱咖啡來。奶奶到廚房里，煎了兩個荷包蛋，又烤了幾片面包，我們都猜她一定餓壞了。果然，她用雙手緊捧著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過去，用手臂環(huán)繞著她，扶著她的手，把咖啡喂進(jìn)她的嘴里。她喝了幾口咖啡，臉色才有些兒人樣了。奶奶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邊，她也毫不猶豫地吃了。詩堯坐在那兒，貪婪地望著她，滿臉的痛楚和憐惜。這時，我懷里的彬彬開始大哭起來，小雙伸手問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懷里，小雙低頭望著孩子，用手指撫摩著孩子的淚痕。接著，就有幾滴淚珠，一滴滴地從小雙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邊。那孩子顯然是餓壞了，一有水珠滴過來，她就以為是可以吃的東西，居然吮著那淚珠吃起來了。我看著這情形，只覺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地濕了。大家都怔怔地望著她們母女二人，連安慰和勸解的話都忘了說了。</br>　　李謙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他不只帶來了奶瓶，居然連奶粉、尿布和嬰兒的衣裳、小包裹全帶來了。詩晴看得直臉紅，奶奶這才緊抱了詩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著，大家就都忙起來了，沖奶的沖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會兒，那孩子就吮著奶嘴，咕嘟咕嘟地咽著奶水，一面睜著眼睛望著我們笑。從不知道嬰兒的笑是那樣天真無邪的，從不知道嬰兒的笑是那樣美麗動人的。孩子吃飽了，媽媽把她接了過去，摸了摸，笑著說：</br>　　“幸好帶了小衣服和尿布來呢！李謙想得真周到，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br>　　然后，媽媽和奶奶又忙著倒洗澡水，給小彬彬洗了澡，撲了粉，換了干凈衣裳。經(jīng)過這樣一折騰，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帶著甜甜的笑，進(jìn)入沉沉的睡鄉(xiāng)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臥室的床上，蓋上了被，折回客廳來，對小雙說：</br>　　“小雙，今夜，奶奶幫你帶孩子，你趕快去睡吧，瞧，兩個眼睛都凹進(jìn)去了，這一個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話，都明天再說吧！今晚，大家都睡覺去！”</br>　　“不！”小雙忽然抬起眼睛來，對滿屋子環(huán)視了一眼，她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臉色仍然蒼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堅(jiān)定，語氣堅(jiān)決。“難得大家都在，為了我，全家一定沒有一個人休息過，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幾句話，我非說不可，請你們聽我說完，再去休息。”</br>　　大家都坐了下來，呆呆地瞅著她，詩堯尤其是動也不能動，直望著她。她的聲音里，有種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br>　　“今晚，”她靜靜地說了，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敘述一件別人的事情，“我抱著孩子跑出去的時候，我是決心不要活了，是決心帶著孩子圖一個干脆的了斷。我不忍心把彬彬交給她父親，讓她繼續(xù)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種解脫，只要死了，就再也沒有煩惱和悲哀了。叫了一輛計(jì)程車，我到了火車站，想去臥軌，但是，看到那軌道時，我猶豫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于是，我走到了十三號水門，想要去跳水，站在水邊，我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水波蕩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里蕩漾，我又覺得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兒投進(jìn)這冰冷的水中……”</br>　　我不自禁地和詩堯交換了一個注視，詩堯深深地抽著煙，他的臉籠罩在煙霧里，顯得好模糊，他的眼睛卻亮晶晶地凝視著小雙。</br>　　“……就在我遲疑不決的時候，彬彬哭起來了，”小雙繼續(xù)說，“我低頭望著孩子，看到她那張好無辜、好天真的小臉，我心里一動，我想，我即使有權(quán)利處死我自己，我也沒有權(quán)利處死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滿街走著，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托付這個孩子，我也——曾經(jīng)到這兒來過。”她掃視我們，我們明明看到她現(xiàn)在好端端地在眼前，并未臥軌或跳水，卻都忍不住懊惱地低嘆一聲，如果我們派個人坐在門口，不是當(dāng)時就可以抓住她了嗎？“我想把孩子放在你們門口，相信你們一家人那樣熱心，那樣善良，一定會把這孩子撫養(yǎng)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時候，我又猶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給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給予的，我有什么資格和權(quán)利，放棄自己應(yīng)盡的義務(wù)，把這樣一副沉沉重?fù)?dān)，交給朱家？于是，我又抱著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親死了，她就該跟著父親活下去，抱著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說過，孩子并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當(dāng)初他確實(shí)想拿掉這孩子，是我堅(jiān)持不肯才生下來的。我望著孩子說：不，不，我不能把你給友文，因?yàn)樗⒉灰悖∈聦?shí)上，友文除了夢想之外，他什么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給他，那一定比帶著孩子投水更殘忍！這樣，我走投無路，彷徨無計(jì)，抱著孩子，我在街頭無目的地躑躅徘徊，孩子餓了，開始一直哭，她越哭，我的心越絞扭起來。人，想自殺的念頭常是幾秒鐘的事，度過了那幾秒鐘，求死的欲望就會平淡下去。逐漸地，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yàn)槲疫€有責(zé)任，因?yàn)檫@孩子是我生的，因?yàn)槲易詈逈]有責(zé)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沒有責(zé)任感的事！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不只為了孩子，還為了許多愛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會希望我如此短命！還有你們：朱伯伯，朱伯母，奶奶，詩卉，詩晴，詩堯”她的眼光在詩堯臉上溫柔地停了幾秒鐘，“你們?nèi)w！我的生命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渺小，那樣不值錢，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所以，我回來了！”她住了口，輕輕地囁著茶，我們?nèi)蛔越赝赋鲆豢陂L氣來。奶奶立刻用手環(huán)抱著她，拍著她的身子，喘著氣嚷著：</br>　　“還好你想通了！還好想通了！多么險哪！小雙，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傻念頭了！答應(yīng)奶奶，你以后再也不轉(zhuǎn)這種傻念頭了！你瞧奶奶，七十幾歲的人了，還活得挺樂的，你小小年紀(jì)，前面還有那么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么能尋死呢？”</br>　　“小雙，”詩堯這時才開口，他的眼神說了更多他要說的話，“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這樣了！”</br>　　小雙瞧瞧奶奶，又瞧瞧詩堯，她點(diǎn)點(diǎn)頭，正色說：</br>　　“我答應(yīng)，我以后再也不尋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奶奶、朱伯伯和朱伯母做主！”</br>　　奶奶怔了一下，說：</br>　　“你說，是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為難的事，奶奶都幫你解決！”</br>　　小雙低下頭去，她默然片刻，終于，她又抬起頭來了，神情平靜而嚴(yán)肅，莊重而坦白，她說了：</br>　　“要承認(rèn)自己的幼稚和錯誤，是需要一些勇氣的，是嗎？要招供自己婚姻里的失敗，是需要更大的勇氣，是嗎？不，不，雨農(nóng)、李謙，請你們都不要離開。我既然帶了孩子回到這兒來，這兒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對你們坦白說出我這一年半以來的遭遇！”我們都靜靜地瞅著她，她停了停，嘆了口氣。</br>　　“你們總記得盧友文第一次出現(xiàn)的那一天，他談文學(xué)，談寫作，談抱負(fù)，談理想，談梵高，談諾貝爾獎。他漂亮瀟灑，他才氣縱橫，我?guī)缀跏且幌伦泳捅凰辗恕Ｈ缓螅液退隽伺笥眩已垡娝缘每嘀锌啵鸵詾樗厝荒茏鋈松先耍∥液退涣似邆€月的朋友，他沒寫出一篇東西，卻有成千成萬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條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說，除非我嫁給他，要不然，他牽腸掛肚，既沒有家，又沒安全感，天天擔(dān)心我被別人搶去，在這種心情下，他怎能寫作？他的口才，你們是都知道的，他又說服了我！而且，那時，我愛他，尊敬他，崇拜他，對他已經(jīng)五體投地。再加上，剛好那時我遇到一些困擾，于是，當(dāng)機(jī)立斷，我和他結(jié)了婚！”</br>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詩堯一眼，我明白，那“困擾”指的是什么，詩堯也明白，他的眼睛隱藏到煙霧后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臉龐。小雙喝了口茶，吸了口氣，繼續(xù)說：</br>　　“婚后，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為大作家，他寫不出東西，我?guī)退医杩冢凰趩剩夜膭钏凰倚模医o他打氣。逐漸地，他怪天怪地怪命運(yùn)。家里經(jīng)常過的是炊煙不舉的生活，他不管，我偶爾談起，他就說我是拜金主義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給他那種拿諾貝爾的人才！接著，又說我用柴米油鹽這種小問題來妨礙他寫作，影響他前途，嚇得我什么話都不敢講。詩堯送了鋼琴來，他趕走我每一個學(xué)生，說是琴聲影響了他的靈感。這時期，他的脾氣越變越暴躁。他動不動就生氣，氣極了就罵人，罵完了又自怨自艾。我愛他，我憐惜他，我認(rèn)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每個天才都有怪脾氣，不是嗎？梵高還曾經(jīng)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后，我的生活更慘了，他開始罵我，怪我，說是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到諾貝爾獎唯我是問！詩卉，”她看著我，“你一定奇怪，為什么你每次來，都碰到我們在吵架或鬧別扭，事實(shí)上，那時已經(jīng)無一日不吵，無一日不鬧，他說我是他命里的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錯誤！”</br>　　“小雙，”李謙插了進(jìn)來，“這種人，虧你還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該離開他了！”</br>　　小雙看了李謙一眼：</br>　　“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離開他嗎？我就是泥巴人也有個土性兒呀！我說了，我試過，不敢提離婚，我只說要分居，讓他一個人安心寫作，他會立刻抱住我，對我痛哭流涕地懺悔，說他是寫不出東西，心情不好，說他有口無心，說他‘鬼迷了心竅’，才會得罪我這樣‘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說如果我離開他，他會傷心而死。于是，我哭了，抱著他的頭，我反過來安慰他，發(fā)誓不離開他，我原諒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開始賭錢了！從此，是我真正的末日來臨了！家里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連他手上的結(jié)婚戒指，他都在賭桌上輸?shù)袅耍榱怂€錢，我哭過，我求過，他竟說，因?yàn)榧依餂]有溫暖，他才要向外發(fā)展！我認(rèn)真地考慮了，認(rèn)真地反省過。我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個吸引人的好妻子，才造成這種結(jié)果。但是，如何去做一個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說，賭錢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讓他忘記失敗的痛苦，所謂失敗，是指他的寫作，而我，卻是他失敗的主要因素！”</br>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凄苦，注視著茶杯里的茶葉，她并不在“看”那茶葉，她的眼神穿過了茶杯，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br>　　“總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談，批評現(xiàn)在的作家都一錢不值！后來，他說要寫一篇天才與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是圣人還是壞蛋，現(xiàn)在，我總算有了結(jié)論，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瘋子，不是圣人，也非壞蛋，他只是個力不從心的可憐人！他確實(shí)痛苦，確實(shí)苦悶，因?yàn)樗霾坏剿胱龅模谑牵页蔀樗ㄒ坏陌l(fā)泄者！”</br>　　我注意到，爸爸微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詩堯熄滅了煙蒂，他只是貪婪而憐惜地看著小雙，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吞進(jìn)肚里，揣進(jìn)懷里。</br>　　“我的婚姻到這個階段，已經(jīng)完全失敗了。你們能夠想象嗎？我最初是崇拜他，后來是同情他，最后是憐憫他！一個女人，當(dāng)她對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時，這婚姻就已經(jīng)不能維持了。然后，發(fā)生了搶墜子的事件，當(dāng)我死里逃生，在醫(yī)院中醒過來的時候，說真話，我的心已經(jīng)冰冰冷了。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諒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軟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話說服了我！”</br>　　奶奶睜大眼睛瞅著小雙。</br>　　“是嗎？”奶奶迷糊地問，“我說了什么？”</br>　　“奶奶，你說：當(dāng)初你既然選擇了他，好歹都得認(rèn)了這條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選擇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連伯父母的同意與否都沒有請示！而我，居然這么快就認(rèn)輸，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于是，我又原諒他了。”小雙吸口氣，深深地嘆息了。</br>　　“明知道是鬼門關(guān)，卻不能不往里跳！人類的悲劇，怎么能到這種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難絕非你們所能想象。詩卉，你了解我，但非萬不得已，我是不訴苦的，我是多么要強(qiáng)要勝的！但是，他整天罵天罵地罵神靈，罵我罵孩子罵工作，罵一切的一切！他說他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從沒拿到過他的薪水，因?yàn)槊康桨l(fā)薪的日子，那些要賭債的人會在他辦公室里排隊(duì)，等著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錢，在苦苦支持著！”</br>　　她抬眼望著我們，憂郁，疲倦，平靜，而蒼白。</br>　　“今晚發(fā)生的事，不用我再來復(fù)述。事實(shí)上，從他要賣鋼琴，而我不肯的時候起，他就口口聲聲說這是件愛情紀(jì)念品！各種胡言亂語，并不是從今晚開始……其實(shí)，他心里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卻用來打擊我的傲氣和尊嚴(yán)，當(dāng)我生氣之后，他又會懺悔萬狀。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說真話，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轉(zhuǎn)頭望著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強(qiáng)，太自負(fù)，連我父親下葬，我都不肯當(dāng)著人掉一滴眼淚，而今天，我不再要強(qiáng)，我不再自負(fù)，我承認(rèn)，我對人類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為了這個，我已經(jīng)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望著爸爸媽媽，終于說了出來，“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救孩子、救盧友文的辦法，是我和他離婚！”她停住了，室內(nèi)有片刻的沉寂。</br>　　然后，爸爸深深地望著小雙，沉重地問：</br>　　“小雙，你知道離婚的意義嗎？”</br>　　“我知道！”小雙凝視著爸爸，“離婚，是經(jīng)過我仔細(xì)考慮過的，絕非一時沖動。我說過，不只為了救我，也為了救盧友文，我現(xiàn)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借口，拔除了借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獲得成功，否則他永遠(yuǎn)會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經(jīng)看準(zhǔn)了，我在他身邊，是三個人的毀滅，我離開他，或者是三個人的新生！誰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邊緣，放棄一個婚姻，總比放棄一條生命好！”</br>　　“但是，”媽媽開口了，“他會同意離婚嗎？”</br>　　“他不會。”小雙肯定地說，“所以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去說服他。他會認(rèn)為我小題大做，他會告訴你們他多愛我，他會著急，他會懺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諒了他，一切會變成惡性循環(huán)！最后我仍然是死路一條！”</br>　　“我支持你，小雙！”李謙堅(jiān)決地說，“這情況是非離婚不可！但是如何離婚呢？”</br>　　“雨農(nóng)應(yīng)該可以解決！”詩堯這時才插嘴，他顯出一種反常的熱心，“中國的法律，只要有兩個證人在離婚證書上簽字，就生效了。”</br>　　媽媽死盯了詩堯一眼，我心里也在想，他倒把離婚手續(xù)都弄清楚了！詩堯?qū)ξ覀兊难酃庵弥焕恚皇菬崃业刈⒁曋‰p，他誠摯地說：</br>　　“我想，我們?nèi)w都會支持你！”</br>　　小雙不語，仰著頭，她只是祈求地望著爸爸，那哀愁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淚光，爸爸嘆口氣，終于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br>　　“你既然深思熟慮過，我看，這大概是最理智的辦法！好吧，小雙，我們支持你！”</br>　　于是，小雙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唉”了一聲，就整個人都癱瘓?jiān)谏嘲l(fā)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