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br> 年底，我去看小雙。</br> 大約是晚上八點(diǎn)鐘，我預(yù)料小雙和盧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兒，才發(fā)現(xiàn)只有小雙一個(gè)人在家里。那棟小屋好安靜、好孤獨(dú)地仁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內(nèi)只亮著一盞六十瓦的小臺燈，臺燈放在鋼琴上面，小雙正俯在那兒改譜，我去了，她仍然工作著，不時(shí)按動一兩個(gè)琴鍵，單調(diào)的琴聲就打破了那無邊的寂靜。好一會兒，小雙輕嘆一聲，推開樂譜站起身來。她已經(jīng)大腹便便，行動顯得有些兒遲滯，那暗淡的燈光發(fā)著昏黃的光線，照射著她。她微笑著，那笑容好單薄，好脆弱，好勉強(qiáng)，好寂寞。</br> “盧友文呢？”我問。</br> “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絲困惑，“最近總是這樣，下了班就很少回來，他說，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應(yīng)酬。一個(gè)男人的世界是很廣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br> “胡說！”我嘴快地接口，“李謙和詩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飯，吃完了分頭去上班，下班后，誰先到家誰先做晚飯，嘻嘻哈哈地吃，吃完了搶著洗碗。我就沒聽李謙說男人的世界有多廣大，也沒聽詩晴說，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br> 小雙靜靜地聽我說，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羨的光芒。</br> “他們好幸福，是不是？”她說，“他們配得真好，兩個(gè)人能同心合力地向一個(gè)目標(biāo)邁進(jìn)。”</br> “你們呢？”我問，“盧友文難道放棄寫作了？”</br> “沒有，他說他永不會放棄。”</br> “那……怎么不寫呢？”</br> 小雙走向外間的客廳里，我跟著走了出去，她打開燈，我就看到一書桌的稿紙，寫了字的，沒寫字的，寫了一半字的，寫了幾行字的……全有。小雙在書桌前坐下來，拿起一張稿紙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換一張看看。我身不由己地跟過去，拉了一張椅子，我坐在小雙身邊，問：“我可不可以看？”</br> 小雙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只有幾行：</br> “他站在那高崗上，讓山風(fēng)吹拂著他，他似乎聽到海嘯，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海嘯，那嘯聲聚集成一種強(qiáng)大的力量，對他像吶喊般排山倒海而來……”</br> 我放下紙張：</br> “頭起得還不錯(cuò)，為什么不寫下去呢？”</br> “因?yàn)椤毙‰p輕蹙著眉頭，“他不知道這吶喊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那海嘯從何而來。我覺得，那是他內(nèi)心里的一種掙扎，他總聽到一個(gè)聲音在他耳邊對他說：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該寫作，你該寫作，你該寫作！于是，他因?yàn)樽约菏翘觳哦鴮懽鳎瑓s實(shí)在不知道要寫什么東西！”</br> “我記得，”我皺眉說，“盧友文第一次來我家，就曾經(jīng)侃侃而談，他對寫作似乎充滿了計(jì)劃，何至于現(xiàn)在不知道要寫什么。”</br> 小雙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來看我。</br> “詩卉，我也不懂，我已經(jīng)完全糊涂了。在我和友文結(jié)婚的時(shí)候，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個(gè)人，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他簡直像一個(gè)謎，我越來越看不透他。詩卉，我不瞞你說，我常有種緊張和驚慌的感覺，覺得我在一團(tuán)濃霧里摸索，而他，友文，他卻距離我好遙遠(yuǎn)好遙遠(yuǎn)。”</br> “這大概因?yàn)槟憧偸且粋€(gè)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強(qiáng)地笑著說，“盧友文真該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這種情況。”</br> “沒關(guān)系，”小雙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況，我有護(hù)身符。”</br> “護(hù)身符？”我不解地問。</br> “奶奶給的玉墜子呀！”她從衣襟里拖出那墜子來，笑著，“我一直貼身戴著呢！只要戴著它，只要伸手摸著那塊玉，我就好安慰好開心，我會告訴自己說：杜小雙，你在這世界上并不孤獨(dú)，并不寂寞，有人愛著你，有人關(guān)心著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孫女兒一樣呢！”</br> 我瞪著小雙，難道她已經(jīng)感到孤獨(dú)和寂寞了嗎？難道她并不快樂，并不甜蜜嗎？小雙望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什么，她跳起身子，笑著說：</br> “我們何必談友文的寫作呢？我們何必談這么嚴(yán)肅的問題呢？來吧！詩卉，我彈一支曲子給你聽，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聽聽看好不好聽？”</br> 折回到鋼琴前面，小雙彈了一支曲子，我對音樂雖然不太懂，但是，從小聽詩堯玩鋼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剛勁不足，卻柔媚有余，而且，頗有種愴惻與凄涼的韻味。我說：</br> “只是一支鋼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嗎？”</br> “是一支歌曲。”小雙說，“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詞。”</br> “為什么？”</br> “友文說，這種歌詞代表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歌詞’。”</br> “歌詞還分女性和男性嗎？”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動物！這性別怎么劃分呢？”</br> “你不知道，據(jù)友文說，電影也有‘女性電影’，小說也有‘女性小說’，歌詞也有‘女性歌詞’。”</br> “女性是好還是不好昵？”我問。</br> “大概是不好吧！”小雙笑笑，“這代表‘無病呻吟、柔情第一、沒丈夫氣、風(fēng)花雪月’的總和。”</br> “哦！”我低應(yīng)著，“女性確實(shí)有很多缺點(diǎn)，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br> “友文說，這就是人類的悲劇。”</br> “他怎么不寫一篇‘人類悲劇論’呢！說不定可以拿諾貝爾獎(jiǎng)呢！”我有點(diǎn)生氣地說，好端端，干嗎要侮辱女性呢？這世界上沒有女性哪兒來的男性！</br> “詩卉最沉不住氣，”小雙笑笑說，繼續(xù)撫弄著琴鍵，那柔美的音符跳躍在夜色里，“這也值得生氣嗎？假若你這么愛生氣，和友文在一塊兒，你們一定從早到晚地拌嘴！”</br>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塊兒呀！”我說，“好了，小雙，把你的女性歌詞唱給我聽聽吧！”</br> 小雙彈著琴，正要唱的時(shí)候，門鈴響了，小雙跳了起來，臉上燃起了光采。只說了句“友文回來了”，她就趕到大門口去開門，我走進(jìn)客廳里，聽到他們夫妻倆的聲音，小雙在委婉地說著：</br> “以后不回來吃晚飯，好歹預(yù)先告訴我一聲，我一直等著你，到現(xiàn)在還沒吃呢！”</br> 原來小雙還沒吃晚飯！我看看手表，九點(diǎn)多鐘了！如果給奶奶知道，準(zhǔn)要把她罵個(gè)半死。我站在那兒，盧友文和小雙走進(jìn)來了，看到了我，盧友文怔了怔，就對我連連地點(diǎn)頭，笑著說：</br> “你來了，好極了。詩卉，你正好陪小雙聊聊天，我還有事要出去呢！”</br> 小雙大吃了一驚，她拉著友文的衣袖，急急地說：</br> “怎么還要出去呢？已經(jīng)九點(diǎn)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這樣從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是一早就要上班嗎？你現(xiàn)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來，你明天早上起不來，豈不是又要遲到？這個(gè)月，你已經(jīng)遲到好多天了！”</br> “我有事嘛！”盧友文不耐煩地說，扯了扯小雙的衣服，對臥房努了努嘴，低聲說，“進(jìn)去談，好不好？”</br> 看樣子是避諱我呢！我立即往玄關(guān)沖去，說：</br> “我先走了，小雙，改天再來看你！”</br> “別走！別走！千萬別走！”盧友文攔住我，“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去，小雙可以整夜坐在這兒淌眼淚。奇怪，以前的小雙不是頂堅(jiān)強(qiáng)的嗎？什么事都不肯掉眼淚的嗎？可是，我告訴你，詩卉，事實(shí)上我娶了一個(gè)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賈寶玉，對眼淚真是怕透了！小雙流起眼淚來呵，簡直可以淹大水！”</br> 我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偷眼看小雙，她極力忍耐著，但是，眼眶兒已經(jīng)有點(diǎn)紅了。我只好站定，靠在門框上，望著他們發(fā)呆。盧友文又折回到小雙面前，說：</br> “有事和你商量！”</br> 小雙挺了挺背脊。</br> “有什么事，你說吧！”她咬了咬嘴唇，“詩卉又不是外人！你還要避諱嗎？”</br> “那么，”盧友文沉吟了一下，“我需要一點(diǎn)錢。”</br> 小雙直直地望著他。</br> “你是回來拿錢的！”她說，“如果你不缺錢用，你會不會回來這一趟呢？”</br> “別雞蛋里挑骨頭好不好？”盧友文皺起了眉頭，“我沒有時(shí)間耽誤，也不想吵架，你拿三千塊給我！”</br> “三千塊！”小雙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以為我挖到金礦了？我從什么地方變出三千塊錢給你？而且……你要三千塊錢干什么？”</br> “不要管我要錢干什么，”盧友文惱怒地說，“你只要把錢給我就行了！”</br> “我……我哪里有錢？”</br> “少裝蒜了！”盧友文那兩道濃眉虬結(jié)到了一塊兒，臉色變得相當(dāng)陰沉而難看，“詩卉在這兒，你難道一定要我抓你的底牌嗎？”</br> “我的底牌？”小雙愕然地張大了眼睛，臉色雪白，眼珠烏黑晶亮，她詫異地說，“我有什么底牌？”</br> “你弄得我不耐煩了！”盧友文大聲說，“別做出那副清白樣子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上星期詩堯才給你送過錢來！而且不是小數(shù)字！”</br> 我的心怦然一跳，詩堯，詩堯，你這個(gè)渾蛋！你畢竟和她單獨(dú)見面了，而且還留下把柄給那個(gè)丈夫！我望向小雙，她卻并不像做了任何虛心事，她依然是那樣坦然，那樣無畏無懼，那樣一團(tuán)正氣。迎視著盧友文的眼光，她說：</br> “你怎么知道的？”</br> “我打電話問李謙的！他說你那兩支歌早就賣掉了！電視上也早就唱出來了。奇怪，居然有那種冤大頭的唱片公司，出錢買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歌！可見，嘿嘿……”他冷笑了一聲，“這之中大有問題！好吧，我也不追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把錢給我就行了！”</br> 小雙的呼吸急促，聲音震顫：</br> “你……你在暗示什么？”</br> “我什么都沒有暗示！”盧友文大叫，“我的意思只是說，你杜小雙了不起！你杜小雙是天才！你隨便涂幾句似通非通的歌詞，居然就能變成鈔票！你偉大！你不凡！你有本領(lǐng)！好了吧？現(xiàn)在，你可以把錢給我了吧！”</br> 小雙顫抖著，她拼命在壓抑自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的眼睛黑黝黝地盯著盧友文，眼光里充滿了悲哀，充滿了憤怒，充滿了委屈。她的聲音，卻仍然極力維持著平靜：</br> “友文，你做做好事。是的，我收了一萬塊錢，人家買我的歌曲，主要是電視公司肯唱，是的……這是詩堯的介紹和幫忙……但是，絕無任何不可告人的事……你別……別夾槍帶棒地亂罵。我寫歌詞，賣歌曲，這……這也不是什么可恥的事……”</br> “我說過這是可恥的事嗎？”盧友文大吼了一句，用手緊握著小雙的胳膊，小雙在他那強(qiáng)而有力的掌握下掙扎。盧友文喊著：“你到底給不給我錢，你說！你說！”</br> “友文，友文！求求你，”小雙終于哀懇地喊了出來，“你讓我留下那筆錢來，等生產(chǎn)的時(shí)候用吧！”</br> “生產(chǎn)！距離你生產(chǎn)還有兩個(gè)月呢！到那時(shí)候，我早就有一筆稿費(fèi)了！”</br> “友文，我不能期望于你的稿費(fèi)呀！那太渺茫，太不可靠……”小雙脫口而出，接著，就大喊了一句，“哎喲，你弄痛了我！”</br> 我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前去，我一把抓住盧友文的手腕，搖撼著他，推著他，我叫著說：</br> “你瘋了！盧友文！你會弄傷她！她肚子里有孩子呢！你瘋了！你還不放手！”</br> 盧友文用力把小雙一推，松了手。小雙站立不住，差一點(diǎn)摔到地板上去，我慌忙抱住了她。她忍耐著，倔犟地忍受著這一切，身子卻在我手臂里劇烈地顫抖。盧友文仍然站在我們面前，高得像一座鐵塔，他的聲音撕裂般地狂叫著：</br> “小雙！我警告你！永遠(yuǎn)不要嘲笑我的寫作！永遠(yuǎn)不要嘲笑我的寫作！”</br> 小雙顫巍巍地從我懷抱里站起來，立刻顯出滿面的沮喪和懊悔，她膽怯地伸手去摸索盧友文的手，她急切地解釋：</br> “對不起，友文，我沒有那個(gè)意思，我不是那個(gè)意思！你別生氣，是我錯(cuò)，都是我錯(cuò)！”m.</br> 我坐在地板上，深抽了一口涼氣。搞了半天，都是她錯(cuò)哩！這人生，還有一點(diǎn)真理嗎？我想著，眼光仍然直直地望著他們。于是，我看到盧友文用力地甩開了小雙的手，就跑去一個(gè)人坐在藤椅里，用兩只手抱住頭，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樣子。小雙慌了、急了，也嚇壞了，她跑過去，用手撫摩著盧友文的滿頭亂發(fā)，焦灼地、擔(dān)憂地、祈求地說：“友文！友文？你怎樣？你生氣了？”</br> 盧友文在手心中輾轉(zhuǎn)地?fù)u著頭，他苦惱地、壓抑地、悲痛地說：</br> “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根本瞧不起我！我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gè)你，但是，你瞧不起我！”</br> 小雙立即崩潰了，她用雙手抱緊了盧友文的頭，好像一個(gè)溺愛的母親，抱著她打架負(fù)傷的孩子似的。她急急地、賭咒發(fā)誓地說：</br> “友文！我沒有！我沒有，如果我瞧不起你，我就不得好死！友文，我知道你有天才，有雄心，但是，要慢慢來，是不是？羅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是不是？友文，我沒有要傷你的心，我不該說那幾句話，我不該苛求你……我……我……我……”她說不下去了，她的喉嚨完全哽住了，已經(jīng)在她眼眶里掙扎了很久的眼淚，這時(shí)才奪眶而出。盧友文抬起頭來了，他用苦惱的、無助的、孩子般的眼光看著小雙，然后，他把小雙的身子拉下來，用胳膊緊緊地?fù)肀еf：</br> “小雙！你為什么這么命苦！難道除了我盧友文，你就嫁不著更好的丈夫嗎？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吃苦？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你為什么要選擇我？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又為什么這樣不爭氣？為什么？”</br> 他那樣痛心疾首，他那樣自怨自艾，使小雙頓時(shí)淚如泉涌。她用手捧著他的頭，睜大那帶淚的眸子望著他。她抱他、撫摩他、擁緊他，一面不住口地說：</br> “我沒有命苦，我沒有命苦，友文，你是好丈夫，你是的，你一直是的！”</br> 然后，小雙掙脫了他，跑到臥房里面去了。只一會兒，她又跑了出來，手里握著一大沓鈔票，也不知道是多少，她把鈔票往他外衣口袋里一塞，就強(qiáng)忍著眼淚，用手梳理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低言細(xì)語地說：</br> “你不是還有事嗎？就早些去吧！免得別人等你！”</br> “我不去了。”盧友文說，“我要在家里陪著你，我要痛改前非，我要……”</br> “你去吧！友文！”小雙柔聲說，愛憐地而又無可奈何地望著他，“你去吧！只是，盡早回來，好嗎？你如果不去，整夜你都會不安心的！”</br> “可是……”盧友文瞅著她，“你不會寂寞嗎？”</br> “有詩卉陪著我呢！”</br> “那么，”盧友文站起身來，猶疑地看看我，“詩卉，就拜托你陪陪小雙……”</br> 我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各種復(fù)雜的心情在我胸腔里交戰(zhàn)，我迅速地說：</br> “不來！盧友文！小雙是你的太太，你陪她……”</br> 小雙一把拉住了我，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我。</br> “詩卉！”她軟軟地叫，“我沒有得罪你吧？”</br> 我泄了氣。對盧友文揮揮手，我說：</br> “你去吧！你快去吧！我陪你太太，不管你有什么重要事，只請你快去快回！”</br> 盧友文猶豫了大約一秒鐘，就重重地把額前的頭發(fā)掠向腦后，下決心地掉轉(zhuǎn)了頭，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那種悲壯之概，他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門，很快地，我就聽到大門“砰”然一響，他走了。</br> 這兒，我和小雙面面相對，好半天，誰也沒說話。然后，小雙去廚房里洗臉，我跟到廚房門口。她家的廚房是要走下臺階的，我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說：</br> “你還沒吃晚飯，我在這里看著你，你弄點(diǎn)東西吃！”</br> 小雙可憐兮兮地?fù)u搖頭：</br> “我現(xiàn)在什么都吃不下，等我餓了，我自己會來弄東西吃！”</br> 我嘆口氣，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必也是吃不下。我們折回到臥房里，我望著她，忍不住問：</br> “你到底知不知道，盧友文這么晚出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br> “我知道。”她靜靜地說。</br> “是什么？”小雙低下頭去，默然不語。</br> 我追問著：</br> “是什么事？你說呀！告訴我呀！”</br> 小雙仍然不說話，可是，那剛剛擦干凈的臉上，又滑下兩道淚痕來了。我心里猛地一跳，就“哎喲”一聲叫了起來：</br> “老天，小雙，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個(gè)女人？我告訴你，像盧友文這種小白臉就是靠不住，仗著自己長得漂亮，女孩子喜歡，他就難免拈花惹草……”</br> “詩卉！”這可把小雙憋出話來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會的。在感情上，他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br> “那么，”我愣愣地說，“這么晚了，他還能到什么地方去？”</br> “他……他……他……”小雙囁嚅著，終于輕輕地說出口來，“他去賭錢。”</br> “什么？”我直跳起來，“你居然讓他去？你昏了頭了？小雙？你發(fā)瘋了！你有多少家當(dāng)去給他輸？你是大財(cái)主嗎？你有百萬家財(cái)嗎？你知道多少人為賭而傾家蕩產(chǎn)？你這樣不是寵他、慣他，你是在害他……”我一連串像倒水一樣的說，小雙只是靜靜地瞅著我，然后，她搖搖頭，低聲說：</br> “你看見的，我能阻止他嗎？我能嗎？如果我再多說兩句，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詩卉，你不了解他，他也很可憐，寫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使他苦悶，他必須找一樣事情來麻木自己，來逃避自己……”</br> “小雙！”我惱怒地叫，“任何賭徒都有幾百種借口！虧你還去幫他找借口！你真是個(gè)好太太啊！”</br> 小雙哀愁地望著我，忍耐地沉默著，滿臉的凄然與無奈。我不忍再說什么了，望著她，我嘆口氣，咽住滿腔要說的話。小雙默然良久，終于，她振作了一下，忽然懇切地說：</br> “求你一件事，詩卉。”</br> “你說吧！”</br> “關(guān)于今天晚上的事，關(guān)于友文賭錢的事，關(guān)于我們吵架的事，請你——”她咬咬嘴唇，“請你千萬不要告訴詩堯，也不要告訴奶奶他們。”我看著她。她那樣哀哀無助，她那樣可憐兮兮，我還能怎么樣呢？我還能說什么呢？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說：</br> “你放心，我一個(gè)字也不說。”</br> 小雙感激地看著我。然后，她站起身來，走到鋼琴前面，她慢吞吞地坐下，慢吞吞地按了幾個(gè)琴鍵，慢吞吞地說了一句：“你剛剛不是要聽我的‘女性歌詞’嗎？”</br> 于是，她一邊彈著琴，一邊用含淚的聲音低唱著：</br> 請你靜靜聽我，</br> 為你唱支悲歌，</br> 有個(gè)小小女孩，</br> 不知愛是什么。</br> 她對月亮許愿，</br> 但愿早浴愛河，</br> 月亮對她低語，</br> 愛情只是苦果。</br> 如今她已嘗過，</br> 愛情滋味如何！</br> 為誰忍受寂寞？</br> 為誰望斷星河？</br> 為誰長夜等待？</br> 為誰孤燈獨(dú)坐？</br> 她沒有唱完那支歌，因?yàn)椋E然間，她撲在琴上，放聲痛哭。我跑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她緊握著我，哭泣著喊：</br> “詩卉！詩卉！為什么愛情會變成這樣？他到底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敵人？是我生命里的喜悅，還是我生命里的悲哀？是我的幸運(yùn)，還是我的冤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