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從楓院出來，瞥見一道在大樹后探頭探腦的小身影。
顧嬌走過去：“凈空？”
小凈空愣了愣，抓抓小腦袋走出來：“啊，被發(fā)現(xiàn)啦。”
顧嬌摸了摸他小腦袋：“你在等我嗎？”
“嗯……嗯！”小凈空猶豫了一下，認(rèn)真點(diǎn)頭承認(rèn)。
他抬起稚嫩的小臉，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顧嬌，濃密而卷翹的睫羽讓他看上去像個小小睫毛精。
“嬌嬌，你又要去打仗了嗎？”
他心疼而不舍地問，“為什么你總是要去打仗？”
這個問題，顧嬌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在他面前單膝點(diǎn)地蹲下，忽然發(fā)現(xiàn)總是小凈空長高了，以前這個姿勢能輕松看見他的頭頂，現(xiàn)在真的與他平視了。
能看著你長大。
真好。
顧嬌拿掉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樹葉，輕聲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應(yīng)該去做的事，救死扶傷，衛(wèi)國安民，都是職責(zé)所在。”
小凈空似懂非懂，想了想，拽緊了小拳頭說：“那我的職責(zé)一定就是守護(hù)嬌嬌！我要學(xué)武功！我要長大！以后換我去打仗！嬌嬌就不用去了！”
顧嬌摸著他的小腦袋，笑笑說道：“打仗可不好玩。”
小凈空皺眉道：“可是打仗很辛苦，我不想要嬌嬌辛苦！”
顧嬌說道：“我不辛苦。”
小凈空到底舍不得她，委屈得都快哭了。
顧嬌抱他抱了好一會兒，才把他哄回屋睡覺。
待到小家伙進(jìn)入夢鄉(xiāng)，顧嬌才乘坐馬車去了國師殿。
紫竹林中，國師大人正坐在堂屋內(nèi)下棋。
太子與韓氏倒臺，假國君一事水落石出，國師殿自然也恢復(fù)清白，解除封鎖。
孟老先生已離開，國師大人是自己與自己對弈。
原本值守的弟子去辦事了，葉青在跽坐一旁，恭敬地等候師父差遣。
“不下了。”國師大人忽然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
葉青趕忙挪過去將黑白棋子分類裝好，又將棋盤裝好。
就在此時，院子外傳來于禾的稟報聲：“師父，蕭大人來了。”
“讓他進(jìn)來。”國師大人說。
顧嬌進(jìn)了小竹屋。
這會兒天色已晚，廊下掛上了羽扇琉璃燈，這種琉璃的透明度與前世的玻璃相差無幾，一看就遠(yuǎn)超梁國的工藝。
“什么時候掛上去的？怪好看。”顧嬌說。
“拜月節(jié)掛上去的。”葉青將顧嬌請進(jìn)屋，“一般會掛到月底再拿下來。”
拜月節(jié)，又名中秋，大燕的習(xí)俗是賞月掛燈籠。
顧嬌在國師大人對面跽坐而下：“國師大人下凡辛苦了，居然還過這種民間的節(jié)日。”
國師大人無語地睨了她一眼。
“陪本座下盤棋。”他決定不和她計較。
“行叭。”
看在誤會你這么久的份兒上，陪你下一盤。
葉青將好不容易收拾整齊的棋盤端出來重新擺好，又去泡了一壺果茶過來。
果茶自帶果味清香，卻又不會太甜膩，十分合顧嬌的胃口。
“你執(zhí)黑。”國師大人說。
“行。”顧嬌沒推辭，執(zhí)黑先行，她在棋盤右上角的小目上落下一子。
國師大人看著這枚棋子，神色恍惚了一下。
“你怎么不下了？”顧嬌眨眨眼問道，“你不會是不會吧？”
“誰說本座不會了？”國師大人高冷地夾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之上。
“我是來拿小藥箱的。”顧嬌說，“順便向你辭個行。”
這段日子，顧長卿一直躲在監(jiān)護(hù)室里偷偷修煉盜版死士秘笈，顧嬌睜只眼閉只眼，一直將小藥箱放在密室里。
如今顧長卿離開了，她也該帶著小藥箱出征了。
國師大人哼了一聲：“你還來向我辭行，難得了。”
顧嬌落下一枚黑子：“為什么不澄清？”
國師大人捏棋子的手頓了下。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葉青一頭霧水，可國師大人在短暫的思量過后便明白顧嬌指的是什么了。
“沒必要。”他說道。
軒轅家的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是一句不是我走漏的風(fēng)聲便能換回軒轅家那么多條人命。
何況，當(dāng)年也的確是他失察，竟讓一個晉國的細(xì)作混入國師殿，還成為了他最信任的弟子。
國師大人沒問她是怎么知道真相的，他落下一子后，淡淡說道：“天山關(guān)與燕門關(guān)相距不遠(yuǎn)，此去晉、梁兩國的大軍興許都有機(jī)會碰到，你當(dāng)心晉國的公孫羽，以及梁國的褚飛蓬。這二人都是戰(zhàn)功赫赫的神將。”
夢境里，軒轅七子與清風(fēng)道長、沐輕塵都是折損在公孫羽的手里！
至于褚飛蓬，他也是個硬茬，就是他率大軍圍剿了被困在涼山里的黑風(fēng)騎，黑風(fēng)騎戰(zhàn)至最后一人，終于全都死在了褚家軍的箭雨之下。
國師就算不說，她也會格外留意他們。
國師說了，證明國師是真心實(shí)意替她考慮的。
“我會注意的。”顧嬌說。
國師大人見慣了她總是把人噎個半死的樣子，冷不丁突然這么乖，倒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輸了。”顧嬌看著棋盤說。
葉青微微一愣，伸長脖子朝二人的棋盤看了看。
還真是國師輸了。
葉青更驚訝了。
師父的棋藝是很精湛的，孟老之下無敵手，竟然輸給了蕭六郎。
從棋盤上廝殺的情況來看，也并不存在師父讓子的情況。
所以蕭六郎的棋藝是真的很精湛。
葉青又看向了自家?guī)煾福瑤煾傅难鄣讻]有絲毫驚訝，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
師父……難道與蕭六郎下過棋？還是說，師父從孟老先生嘴里了解過蕭六郎的棋藝？
葉青越來越看不懂師父與蕭六郎的關(guān)系了。
有時，他會有種錯覺，仿佛他們很早就認(rèn)識。
顧嬌站起身：“好了，棋也下完了，我該走了，盛都的安危——就有勞國師殿了。”
國師大人平靜開口：“好。”
這是她來國師殿的第三個目的，要國師答應(yīng)保住盛都大局。
所有人都離開了，盛都成了一個空殼。
國師大人與軒轅厲是好友，國師殿又是軒轅家的暗影之主所創(chuàng)，國師大人的心里對國君究竟有幾分忠心，誰也說不清。
所以顧嬌需要他的一個親口保證。
國師大人一瞬不瞬地看著顧嬌：“我會守住盛都，等你歸來。”
顧嬌瀟灑地?fù)P了揚(yáng)手指，邁步?jīng)]入了無邊的夜色。
秋風(fēng)乍起，吹入紫竹林，廊下的琉璃燈籠輕輕旋轉(zhuǎn)晃動。
書房中，那幅身著玄甲、手持紅纓槍的將軍畫像啪的一聲被吹開了。
只不過這一次，畫像上的人有了容貌。
……
從國師殿出來后，顧嬌回了一趟國公府，她收拾完東西就得去軍營了，明早她將與大軍一起開拔。
安國公在楓院門口等她，顧琰與顧小順也在屋子里偷瞄她。
安國公是來與顧嬌道別的，顧嬌要上戰(zhàn)場了，他也要離開了，他表面上是去和談，實(shí)則是掩護(hù)姑婆與姑爺爺，順便也見見蕭珩的親爹。
他總得見見他未來親家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都從顧承風(fēng)嘴里聽說了，蕭珩是用另一個人的身份與她成親的，所以嚴(yán)格說來這樁親事做不得數(shù)。
就二人親事，兩家還得再仔細(xì)商榷商榷。
二人沒說太多傷別離的話，顧嬌交代了一些他路上復(fù)健的注意事項，他也叮囑顧嬌此去務(wù)必保重。
顧嬌說道：“我會的，我還等著看你站起來呢。”
安國公府的眼底閃過笑意，他在扶手上寫道：“一定。”
我一定會站起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你出嫁。
所以你也一定要平安回來。
……
顧琰與顧小順都不想走。
兩個小男子漢表示他們要待在盛都，等顧嬌打完勝仗了一起回昭國。
顧嬌是不同意的：“我走了，你們姐夫走了，姑婆、姑爺爺也走了，誰照顧你們？別說南師娘與魯師父，他們能來一趟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不能再麻煩他們。”
顧琰道：“我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顧小順頭一次不聽姐姐的話：“沒錯！我們是大人了！”
顧嬌捏了捏倆人的臉：“大人？毛兒都沒長齊，哼。”
顧琰：“我就比你小半天！”
顧嬌心意已決，三個小男子漢必須跟著姑婆與姑爺爺回昭國。
顧琰一臉郁悶地說道：“你不讓我們留下可以，你至少帶上這個。”
說罷，他拿出一個機(jī)關(guān)匣放在了桌上。
“還有我的。”顧小順將自己的也拿了出來。
這些正是魯師父給他二人做的保命暗器，上次他倆便偷偷放在了顧嬌枕邊，被顧嬌放了回去。
顧嬌瞇著眼看了看二人：“你倆還學(xué)會談判了，誰教你們的話術(shù)？”
他倆若一開始便讓她收下這個，她鐵定不同意。
可他倆先提了一個更過分的要求，相較之下，這個小要求就很微不足道了。
顧琰挑眉一哼：“沒人教，自學(xué)成才，天賦異稟。”
顧嬌嘴角一抽，看來這段日子，你倆沒少偷聽我們做壞事啊，這小手段，全給學(xué)去了！
顧嬌最終還是收下了。
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安心一點(diǎn)點(diǎn)。
收拾完東西，顧嬌最后一趟姑婆的屋子。
姑婆睡著了。
顧嬌沒有吵醒她，走過去將一罐腌制好的蜜餞輕輕地放在了姑婆的桌上。
隨后她來到床邊，在熟睡的姑婆耳畔輕聲說道：“一天只能吃三顆，不能吃多啦，等你全部吃完，我就回來啦。”
八月的夜，有些微涼。
顧嬌給姑婆拉上被子后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
盔甲發(fā)出摩擦的聲音，她趕忙按住，回頭望了望姑婆，輕呼一口氣，轉(zhuǎn)身帶上了房門。
黑暗中，莊太后緩緩睜開眼。
她眼眶泛紅。
淌下一滴淚，又若無其事地閉上了眼。
……
寅時，黑風(fēng)營開始拔營。
五萬鐵騎即將踏上西去的征程。
出征的圣旨是三天前才下的，可顧嬌提前十天便傳令準(zhǔn)備拔營，因此一切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在所有軍隊中，黑風(fēng)營是最不慌不忙、井然有序的。
顧嬌來到自己的營帳前，胡師爺早早地等著了，見她過來，胡師爺邁著小碎步走過去。
天氣轉(zhuǎn)涼了，他手中的蒲扇也依舊沒扔掉。
他拱手行了一禮，道：“大人，適才六位指揮使都過來通報過，三大營都已集結(jié)完畢，隨時聽候您號令。”
顧嬌說道：“帶我去看看。”
胡師爺忙道：“是。”
所有的訓(xùn)練場都被戰(zhàn)馬與騎兵占據(jù)，先鋒營一萬人馬，沖鋒營兩萬五，后備營一萬五。
后備營主要是輜重、后勤、醫(yī)療以及備用的黑風(fēng)騎。
這次由于兵力上的懸殊，連一些三歲以下的黑風(fēng)騎都被帶上了，最小的才剛滿兩歲半。
馴馬師見顧嬌走過來，臉都是黑的。
很顯然，他是很排斥這種安排的。
胡師爺輕咳一聲，解釋道：“沒辦法，輜重太多了，為了最大程度地保證成年馬的戰(zhàn)力，糧草就得由這些小馬來拉了。”
兩歲半的馬已經(jīng)可以從事勞作了，只是此去并非普通勞作，而是千里奔襲，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它們可能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些馬寶寶們很興奮，跟在馬王身后一陣蹦跶，年幼的它們還不清楚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顧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些四處蹦跶的小馬，說道：“三歲以下的馬留下。”
馬王：“……！！”
馴馬師錯愕地看了顧嬌一眼。
顧嬌仿佛沒注意到他的眼神，拍了拍馬王的脖子，轉(zhuǎn)身去其它各營巡視了。
她能感覺到眾人朝她投來的陌生眼神，就算坐上了統(tǒng)帥的位置，她也沒有真正地被他們接納認(rèn)可。
他們聽她調(diào)令從來不是因為敬重她，僅僅是服從命令是他們的天職而已。
顧嬌巡視完已是卯時。
入秋后，夜色褪得不那么糟了，天際依舊漆黑一片。
顧嬌與黑風(fēng)王站在涼風(fēng)呼嘯的風(fēng)口，她拍了拍黑風(fēng)王馬背上的盔甲，輕聲問道：“準(zhǔn)備好了嗎，老大？”
十六歲的黑風(fēng)王氣場全開，戰(zhàn)意四起。
訓(xùn)練場上的戰(zhàn)馬們感受到了黑風(fēng)王的戰(zhàn)意，仿佛一瞬間被召喚出了無窮的斗志，它們的眼神與呼吸都不一樣了。
騎兵們有些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坐騎。
這樣的情況……從未出現(xiàn)過。
然而這并不是最令人震撼的。
只見前方那個新上任不久的蕭統(tǒng)帥自黑風(fēng)王的馬鞍上拿下一個什么東西，朝一旁的胡師爺伸出手。
“旗桿拿來。”
顧嬌說。
“誒，誒！是！”
胡師爺忙不迭地將備好的空旗桿雙手捧了過來，“大人，給，您上次和我提了一嘴，我早備好了。”
他其實(shí)也不明白大人要旗桿做什么？
大燕國的旌旗不是早就被先鋒營的騎兵扛著了么？
只見下一秒，顧嬌啪的一聲展開了手中的布匹！
不對，那不是布匹！
是一面旌旗！
黑邊白底，中間是一只翱翔九天的鷹！
“飛鷹……是飛鷹旗！”
騎兵的陣營中，有人忍不住驚呼出了聲。
飛鷹最早是黑風(fēng)營的徽記，后面漸漸演變成整個軒轅家的徽記，而飛鷹旗也成為了軒轅家的帥旗。
自從軒轅家被滅，飛鷹旗也盡數(shù)被銷毀。
顧嬌將旌旗套在了旗桿上，雙手握住旗桿，利落地翻身上馬。
她沒說一句多余的話，只是眼神堅毅地扛起了軒轅家的帥旗。
軒轅家的舊部眼眶齊齊濕潤了。
一個六十歲的老將坐在馬背上，忽然就失聲痛哭了起來。
“聞人沖，要走了，你在看什么！”
后備營外，一個士兵提醒望著某處發(fā)呆的聞人沖。
聞人沖沒有回答。
他怔怔地看著馬背上的少年。
少年的肩膀還很稚嫩，可他毅然扛起了軒轅家的帥旗。
他背負(fù)了這個年紀(jì)不該背負(fù)的重?fù)?dān)，他要去捍衛(wèi)軒轅家用鮮血守護(hù)的江山。
而自己在做什么！
聞人沖，你在做什么！
“聞人沖，站起來，不要輸給我，我才十六，輸給我你丟不丟臉！”
“聞人沖，我軒轅晟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的，你最好不要辜負(fù)我的信任！”
“聞人沖你他娘的到底長沒長眼睛！箭都射到你腦門兒上來了！不知道躲嗎！”
“聞人沖……殺出去……不要……死在這里……”
聞人沖的記憶肆掠，一時間竟分不清軒轅晟與馬背上的少年。
軒轅家的帥旗在天光之下迎風(fēng)招展，發(fā)出獵獵震蕩聲響。
顧嬌正色道：“所有黑風(fēng)騎聽令，我等隨太女出征，奉旨伐賊！此去風(fēng)險不知，生死未卜，不想去的可以留下！我絕不懲罰！”
沒有一個人留下！
顧嬌收回目光，將手中帥旗高高舉起，眼神滿是殺氣：“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