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世錦賽,還是不去參加嗎?”
傍晚的彩霞映紅天空,兩個人影站在庭院門外的平臺上,這里是山頂,可以眺望到整座山的景色。
扶住平臺的欄桿,廷皓搖搖頭,說:
“很久沒有訓練了。”
恩秀側首望著他,又問:
“還有可能再回到賽場嗎?”
“有時候覺得,我已經離跆拳道越來越遠,”廷皓凝望遠處的暮靄,“甚至連比賽的感覺都忘記得差不多了。”
“只要你想回來,”恩秀說,“離得再遠也能回來。”
廷皓笑了笑,換了個話題:
“勝浩進步很快。”
“昨天上午,你同他實戰了?”
“嗯。”
“誰勝了?”恩秀很好奇,“是你還是他?”
廷皓沒有回答她,只是說:“勝浩進步很快,如果不出意外,這屆世錦賽的冠軍應該會屬于他。”
“還是你勝了對不對?”恩秀笑,“昨天中午我見到勝浩了,他的臉比平時都黑,黑得像鐵塔一眼。”
廷皓笑看她一眼。
“勝浩最不喜歡有人說他臉黑。”
“哈哈,可是他的臉就是黑啊,哪怕在山洞外守候我父親閉關一個月,不見陽光,也是很黑。”恩秀笑起來,想了想,又說,“訓練營的時候,勝浩曾經輸給過一個也是岸陽隊的隊員。”
“哦?”
“名字叫若白。”
“若白?”廷皓雙眉微挑,“他戰勝了勝浩?”
“是的。你認識他?”
“嗯,我認識。”
“他也是很有潛力的一個選手,如果他也參加世錦賽,會給勝浩制造不少的阻礙,”恩秀微蹙眉心,“不過,似乎他的身體……”見到的幾次,那個若白的面容都有些蒼白,作為一個習練跆拳道的弟子,這種蒼白并不尋常。
“若白的身體怎么了?”廷皓追問。
“也沒什么。”
搖搖頭,恩秀又想起民載提起過,岸陽隊里有人感冒發燒了,好像就是若白。
靜了片刻,恩秀想起這兩天見到的情形。
“百草拒絕你了對不對,”她眼中打趣地問,“是不是感覺很受打擊呢?”
望著山腰處的暮靄,廷皓微微出神。
“也許吧。”
過了一會兒,他回答說。
“也許?”
恩秀不解。
“從來沒有經受過失敗和挫折的滋味,偶爾嘗一嘗,也別有滋味。”摸摸鼻子,廷皓笑得似乎漫不經心。
恩秀打量他,說:
“真不明白,你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只是心血來潮。”
“哈哈,看不懂就對了,”廷皓笑,“在比賽中,被對手看穿意圖,是最危險的一件事情。”
“這又不是比賽,”恩秀搖頭,“你太驕傲了,廷皓。”
最后一天的訓練結束了。
長長的三排蠟燭完全熄滅,月亮升起在山洞的頂端,月光皎潔,云岳宗師寧靜地望著正跪拜在巖石前的百草。
“法無常法,大道無形,希望有一日,你可以忘卻所有的腿法和技巧,能夠身隨心動,自由自在。”云岳宗師緩緩說。
“是。”
百草應道。
“你心中本有熱情,不必刻意壓制它。固然跆拳道講究冷靜智慧,然而熱情,才是一切事物的本源。”
百草一怔,答道:
“是。”
“回去吧。”
“是。”
深深行了一個禮,再抬起頭,百草看到云岳宗師已闔上眼。寧靜的月光中,云岳宗師的身影淡淡的,仿佛與月色溶為一體,毫無存在感。
云岳宗師說,熱情是一切的本源。
可是,為什么從云岳宗師的身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熱情。只是淡涼如水,仿佛什么都無法入心,又仿佛,對任何事物都不再感興趣。
這一個月。
她接觸到的云岳宗師同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最初,她以為云岳宗師已是世外高人,所以才淡泊了人間萬事,然而,有一天,她忽然驚覺——那不是淡泊。
而是心如枯木。
就如,已覺再無生趣,所以自我遠遁。無喜無悲,只因再也無愛,不僅已沒有了對人世間的愛,連對曾經癡迷的跆拳道,也沒有了愛。
百草怔怔地望著月光下的云岳宗師。
她很崇敬云岳宗師在跆拳道上的造詣。可是,背棄了故土,背棄了親人和愛人,云岳宗師是否直到現在,仍不后悔當年的選擇呢?
雖然已是世界跆拳道第一人。
但是云岳宗師從未再參加任何比賽。
沒有了比賽的跆拳道,就像最熱烈的靈魂被抽走了。這樣的跆拳道,云岳宗師一個人孤獨地習練,到了現在,還會如當年那樣摯愛嗎?
“你愛跆拳道嗎?”
依舊閉著眼睛,云岳宗師忽然靜靜地說,如同察覺到了她心中所想。
“愛。”百草回答。
“你可以為它付出多少?”
“……,”百草怔怔地想了想,“我喜歡跆拳道,再累和再苦我都不怕,不出去玩也可以,但是……但是它對我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跟金敏珠一戰之后,她開始漸漸明白,比起跆拳道,她更愛她的師父、愛曉螢、愛若白、愛初原、愛亦楓、愛她的隊友……“云岳宗師,”半晌,見云岳宗師再沒有說話,百草心中忐忑地說,“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請講。”
“為什么,您從不參加比賽呢?”
“……”
云岳宗師靜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云岳宗師始終沒有回答她,百草放棄了,她又行了一個禮,靜靜退出了山洞。
月光灑照下來。
夏夜有一點點涼。
繪刻在洞壁的那些小人,仿佛在月光下靜靜地動,那是他的年少時期,云岳宗師默默地想。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那時,少年的他心中有著火焰一般的熱情,他喜歡寫狂草,他在水邊移栽了一棵榕樹,和她一起,在雨后的樹下捉知了。
而那時,他最愛的是跆拳道。
忘記了除了跆拳道,其實生命中還有很多也會讓他感到快樂的事情。于是,他選擇了跆拳道,選擇了留在昌海道館,然后毫不留戀地,是的,毫不留戀地,將其他的一切都放棄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呢?
他的心底忽然有了一個洞。
在練功的間隙,在夜深人靜,他在水邊移栽下幾乎同樣的榕樹,心底的洞卻越來越無法填滿。當跆拳道成為唯一,他從中得到的快樂卻越來越少。有一天,他才終于發現,其實最幸福的時刻,是贏得了勝利,她和伙伴們沖上緊緊將他擁抱住的那一刻。
而他甚至不愿再參加比賽。
因為他只想代表自己的國家,只想勝利后升起的是自己國家的國旗。
他以為跆拳道是他的唯一,可是,將跆拳道之外的全部剝離之后,他才發現,是他錯了。
他錯了……
云岳宗師緊緊闔著眼睛。
在孤獨了一年又一年之后,他發現自己錯了,他弄錯了自己的一生,卻再也無法回頭。沒有人還記得當年的他,就連年少時那本寫滿了他的字跡的《旋風腿法》,也早已被扔棄,流落進了舊書店。
歲月寧靜。
而他的一生就已這樣過去,死寂得如同吹不進風的山洞……天一亮,曉螢就爬起來了!
這嚴重違背了,她常年堅持睡懶覺,沒條件睡懶覺也要創造條件睡懶覺的人生準則!
哈哈哈哈,今天百草就要回來了!
一掃多日來烏云罩頂的沮喪,曉螢興沖沖換上一身很喜慶吉祥的粉紅色雪紡裙,戴上白色的長帶斜挎包,包包上掛著百草送她的那只白色小熊。她甚至還斟酌了半天,要不要偷剪一簇花圃里盛開的月季,要去機場迎接百草,捧著花比較有氣氛吧。
哎,還是算了。
月季花看起來有點廉價。
畢竟她要熱烈迎接的是即將誕生的跆拳道王者少女戚百草哎,怎么可以用不上檔次的花,在這歷史性的一刻留下敗筆呢!
阿茵和萍萍已經等在路口了,三人激動萬分地坐上機場大巴,一路奔向機場。云岳宗師哎,好厲害好厲害,收百草為徒呢,好棒好棒,百草要脫胎換骨、威震天下了,好期待好期待!
機場內人頭攢動。
心緒仍在激動中的曉螢、阿茵和萍萍發現,百草的航班還要二十多分鐘才到,呼,她們還有時間檢查一下裝備。最后檢查完畢,一抬頭,看到不遠處的一個人影,曉螢愣了愣,阿茵和萍萍也一抬頭,也愣住了。
“咦,是初原師兄呢。”
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茵愣愣地說。萍萍卻已經興奮地揮手了,大喊著:
“初原師兄!初原師兄!這里!這里!”
在乘客們的側首注視中,初原看到了她們,他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襯衣,深藍色的牛仔褲,他身材修長,面容俊美,溫潤清澈,眼神溫和地向她們走來。
“好帥!好帥!好帥!”
阿茵瘋狂地在曉螢耳邊贊美,等初原走近了,立刻又變得一本正經,同曉螢和萍萍一起,鄭重地向他行禮說:
“初原師兄好。”
初原頜首回禮。
“初原師兄,你來機場是接人嗎?”萍萍恭敬地問,她從小最崇拜初原師兄了,就是為了初原師兄才拜入松柏道館的。
“是的。”
“呵呵,”萍萍開心地笑,“我們也是來接人的呢!”
“我們是來接百草的。”阿茵趕忙補充。
“我也是。”初原微笑。
“……,”萍萍腦子沒轉過來,“也是什么?”
“我也是來接百草的。”初原望向出關的通路,眼底有柔和的笑意,晃住了阿茵和萍萍的眼睛。
“呵呵,初原師兄……也是來接百草的啊……”萍萍呆了呆,回神又想了想。
也對哦,出國留學前初原師兄跟百草的關系是還蠻好的,回國后,雖然百草跟若白師兄戀愛了,但是兩人關系還是蠻好的,初原師兄好像還幫百草補習過功課呢。
所以初原師兄特意來接百草的機,也沒什么。
對吧。
晃晃腦袋,萍萍還是覺得有點古怪,尤其是,初原師兄凝望著出關門口的眼神,為什么……“早知道初原師兄也來接百草,不如就一起出發了呢。”萍萍害羞地說。既然想不明白,就不想了,難得有跟初原師兄如此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呢。
“喂,你怎么了?”
阿茵捅捅突然變得異常沉默的曉螢,自從剛才見到初原師兄,曉螢就好像被人一悶棍從云霄打落泥地一樣,一句話也不說,有些呆呆的。
“CZ8209次航班已經著陸……”
機場大廳響起廣播員甜美的聲音,萍萍大喜,在阿茵的提醒下,曉螢決定先不想那么多,打起精神來!
“一人兩個,排好順序。”
檢查好阿茵和萍萍手中白底粉紅字的可愛歡迎牌,曉螢也高高舉起自己的,命令自己說,要相信百草,要相信初原師兄,不可以胡思亂想、胡亂猜測!
“還有多的嗎?”
初原的聲音從身旁響起,仰頭看到他溫和俊雅的面容,曉螢又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彎下腰在大包里翻了翻。
“只有這個了。”
曉螢拿起一塊心形的紙板,有些猶豫,初原已經將它接了過去。那是一塊白底的牌子,上面用粉紅色畫了大大的一顆心,他看了看,微微一笑,把它舉在胸前。
曉螢的心忽然又亂了。
“百草出來了!”
萍萍激動地一聲歡呼,阿茵精神大振,曉螢頓時兩眼放光望向出關通道,一秒種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居然頃刻間就奇跡般地煙消云散了!
隨著人流走在出關的通道中。
比起韓國機場來,一下飛機,百草就明顯感覺到國內機場的乘客要多了很多。雖然要擁擠一些,然而四周那熟悉的語言,熟悉的穿著舉止,一切都是熟悉而親切。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國家。
足足一個多月的時間。
再踏上祖國的土地,她心底竟有種熱熱涌上的暖流。
“我幫你拿包。”
看著她明顯有些激動的面容,廷皓伸手向她的雙肩,準備將她的背包取下來。百草向旁邊閃了下,慌忙說:
“不用,一點也不沉。”
“你這樣會傷害到我,”廷皓搖頭,“明白嗎?”
“……”
隨著人流走出出關通道,百草一呆,愣愣看向他,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突然聽到了熱烈的吶喊聲——“歡迎——百草——”
“凱旋——回國——”
“歡迎——百草——”
“凱旋——回國——”
被攔住的接機通道口,如同歡迎明星一般,三個女孩子笑容燦爛如花,手中有節奏地搖擺著六塊牌子,白底粉紅字,用可愛的花體寫著——“歡、迎、百、草、回、國”!
在熱烈的歡迎聲中,最左方赫然是初原,他的目光穿過人群,含笑望著她,他手中也有一個牌子,大大的一顆粉紅色的心,就舉在他的胸口。
仿佛石化般,百草呆住了。
她的臉“騰”地紅了。
看到曉螢她們興奮地朝百草撲過去,有些乘客拿出相機對準拍照,誤以為這是什么明星和粉絲。
“百草!百草!”
抱住百草,曉螢她們激動地在她身上摸來摸去,興奮地喊:“天哪,你終于回來了!”
“我們好想你啊!”
“快讓我看看,有什么變化沒有!”
想到自己做的那個夢,曉螢一把拉開阿茵和萍萍,火眼金睛地打量起來面前這個一個月沒見的百草。左看看,右看看,擦擦眼睛再看看,曉螢悲憤地指著她,說:
“你怎么看起來跟以前也沒什么變化呢?!”
“怎么了?百草怎么了?”萍萍被曉螢悲痛的表情嚇到了,立刻也很緊張地研究百草。
百草一頭霧水,沒有聽懂。
“嗚嗚嗚嗚,你看起來就還是一個普通人嘛。”曉螢傷感了,嗚咽道。
“不然呢?”阿茵詫異。
“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你一記旋風踢,春滿大地,鮮花盛開,再一記旋風踢,星光皓皓,七彩云霞,”曉螢沉痛地仰天流淚,“究竟是夢欺騙了我,還是你傷害了我,為什么,為什么你還是那個呆呆的百草呢?嗚嗚嗚嗚……”
“切!”
阿茵一腳把曉螢踢開。
萍萍偷偷拉住百草,目光怯怯地望向她旁邊,低聲說:“百草師姐,你是跟廷皓前輩一起回來的啊。”
見曉螢并沒有真的被踢到,百草略松了口氣,聽到萍萍的問話,她下意識地看向初原,腦中一亂,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說。
“是啊。”
廷皓替她回答,他笑容爽朗,露出皓齒,萍萍瞬間就看癡了。阿茵張大嘴巴,看看廷皓,又看看百草,不敢置信地說:
“難道你們在交往?”
啊,她想起來了!
“廷皓前輩,幾天前你來我們道館找百草,曉螢不在,就是我跟你說的,百草在韓國還沒回來,要多待一個月。”阿茵的嘴巴吃驚得張得更大,“難道,然后你就直接去了韓國,去見百草嗎?”
“有這樣的事?”
曉螢震驚地鉆出腦袋,瞪大眼睛望著廷皓,想了想,搶下阿茵的話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