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錘落在后頸之上的時候,頸骨折斷的聲音非常明顯,如果只是尋常人的話,那么此時喉嚨之中的東西或許已經飛了出來。
然而天魔畢竟是天魔,況且他消化東方天帝的時候所用的也未必是佛主的身軀——按照常理來講,假設是佛主真的吃下了東方天帝,那么他說不定是會鬧肚子的……
姜小樓和云清儀都沒有理會天魔的任何話語,從很久以前姜小樓就明白和神祇是沒有任何廢話的必要的,而和這個天魔尤其如此,因為天魔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人族會有的同理心或是別的什么。
而理所當然地,姜小樓也同樣并不可能理解這個天魔了,至少她完全不能接受這個小點心。
大錘一擊令天魔折斷頸骨,承影再趁勢割裂天魔的軀體,這一套本該是行云流水一般,正在愉悅地吞食著東方天帝的天魔即使察覺到異動也會很難應付。
事實誠然如此,然而天魔的難以應付卻和姜小樓所想象的也并不相同。
他果然還是要比東方天帝更加可怕。
頸骨折裂,身軀之上都被層層切割,承影細如絲線,所以云清儀的劍氣并沒有讓天魔的身上出現明顯的創口,然而天魔的反應也在意料之外。
他就好像根本沒有受傷一樣,即使姜小樓能夠看得明明白白天魔的身體已經趨近于破碎。
她心中更加謹慎了。
姜小樓并非不明白這是為何。身體是佛主的,又不是天魔的,所以天魔才會如此肆無忌憚,而因為天魔的意識存在也支撐起來了佛主的身軀,才會發生這些根本就不可能在尋常人族身體上面發生的事情。
天魔丟下了東方天帝的頭顱,然后撫了撫心口,像是在順氣一樣。
然而他的身體已經像是被勉強粘在一起的藕節,這樣的動作看起來也令人惡心不已。
姜小樓和云清儀的配合依然不太好——除了對天魔的偷襲之外。
但這并不是他們奈何不了天魔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此時的天魔就像是一個已死者,任憑大錘如何兇悍,劍氣如何層層穿過天魔的身軀,他都穩穩地立在那里。
當然姜小樓也并不知道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究竟在想一些什么,佛主縱有再多的哀嚎,然而也無法通過意識來傳遞出來。
所以在說話的也只有天魔了。
“用完了就要丟,還真是無情啊。”
一邊借著他的手削弱神帝,然后又毫不留情要對他動手,還真的是很無情的樣子。
姜小樓當然就是這么的無情無義了,霎時間她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這里只有天魔、云清儀和她自己,然而天魔無法侵入她和云清儀的身軀,那么這正是最好的時候。
大錘落下之時伴隨著陣陣疾風,同時姜小樓惡狠狠地道,“滾出九州!”
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天魔也該回到他虛空之中的佛國里面了!
天魔看向她,眼神其實有一些奇異,然而姜小樓并未發覺,還在一心一意對付著佛主的身軀。如果此軀殼之中當真是佛主本人,那么他或許已經死去了許多次,而且被人反復鞭尸。
“太無情了。”
天魔發出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這聲音被他拖得很長,落入耳中的時候卻令人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之感,姜小樓還在向前,卻感覺劍氣驟然浮現在她的身前。
劍氣背后,則是一道炸開的血霧!
姜小樓面色驟變,卻不單單是因為佛主身上終于爆發的傷勢!
一道聲音悄悄落到了她的耳中,有些纏綿,亦有一些癡戀。
“我從來不會違背我說過的話語。”
大錘揮了出去,然而卻落了空。
姜小樓還在想著天魔的話——他不會違背的是什么話語?
她從沒告訴過任何人,但是她確實還是記得的,天魔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我會永遠注視著你。
姜小樓還是感覺有些發涼,除此以外就是一些無奈了。
這家伙一定還會在九州之中,即使不做佛主,天魔也有無數種方法存在于此,他或許會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但這個隱患也不只是針對人族。
姜小樓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東方天帝。
說起來這才是最慘的家伙,西方天帝至少還是因為百年籌謀才不小心翻船,這一位則完全是因為天魔心血來潮想吃口新鮮的。
作為點心的東方天帝喊冤枉都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喊去。
但是不論到什么地方去喊,總之也不可能在姜小樓面前表示一些什么了,天魔吃剩下來的東西已經在裝死,而且或許還在等待著姜小樓一錘把他送走。
姜小樓卻未動,而且不自覺猶豫了一下,最后收起了這顆頭顱。
在此之前,她小心檢查了一下有沒有什么口水留在上面。
云清儀對于她的舉動沒有什么異議,事實上除了在天魔脫身之前主動用劍氣在姜小樓身前稍稍攔了一攔以外,他始終都在沉默著出劍。
“看來……這就結束了?”
姜小樓輕輕皺眉,并不覺得事情會有這么的簡單。
因為此次進攻佛門實在是太過順利了,天魔主動反水相助他們殺了東方天帝,雖則還是讓天魔最終逃脫了,但是這件事情依然處處都透著古怪。
愛做好事的魔修不少,姜小樓也能算是其中一員,但是愛做好事的天魔,她卻并不認為這是什么真實存在的東西……
不論如何,姜小樓還是搜刮起了佛門的地皮來,佛門能夠和劍宗道門并列,其中藏寶者不計其數,尤其是在佛主這里只會更多,而且天魔脫身前一樣也沒有帶走,就好像是特意留下來了一個大禮包一樣。
如果是劍宗掌門在此,那么說不定還會和姜小樓關于這些戰利品分配有什么分歧,然而云清儀卻是純然地并不在乎了,姜小樓當然也不可能分潤出去,所有的分配還是要等到戰后再說。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天魔留下來的東西,一回身正對上云清儀有些幽暗卻又似乎多了幾分暖意的神色。
姜小樓微怔,開口欲言,然而在此之前,二人先感知到了佛門所在地的空間的異動。
……
據明空所言,佛門之中已經布置好了的傳送陣只有兩座。
所以司徒聞天和屠仙宮主各自帶隊,其實并沒有什么問題。傳送陣法在修真界之中種類眾多,而且很繁雜,如果真的是能夠跨越兩界的傳送陣,那么不是一時半會可以毀去的。
此外,若當真勾連了妖界,那么在陣法之中的耗費也絕對不可能會很小。以佛門現狀來看,至少要用去了佛門的資產的小半——現在,這是姜小樓戰利品的小半了。
然而姜小樓要忙著對付佛主和東方天帝,更是被天魔拖延了許久,根本就無暇來關注這些,想來只要交給司徒聞天就不會出什么岔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司徒聞天帶人清掃傳送陣的速度也并不慢,只是要毀去傳送陣還是有一些艱難,所以還需要時間,不過術業有專攻,之于司徒家而言此時還算容易。
而屠仙宮主那一側雖然要損毀還有一些難處,但是要監測也并不難,更何況他們也是一整隊化神修士,不論是攻是守都不會落于人后。
然而他們還是出了岔子。
姜小樓在事后聽聞此中經過,都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屠仙宮主雖然已經變成了一個衡量修為的單位,但是到底也是在魔域叱咤風云的魔尊,威嚴心計都有之——卻在陰溝里面翻了船!
“他是在何時和初菡勾搭到一起的?!”
“景國戰后。”
司徒聞天也只能給出來這樣一個大略的范圍。
姜小樓當然知道屠仙宮主和初菡是什么時候認識的,說起來那個時候她又不是不在,然而屠仙宮主和那個妖界來的初菡尊者可是看不出來任何的端倪,而在那之后劍宗魔域接連出事,誰也顧不上屠仙宮主是不是在和一個妖界的尊者有什么交際……
姜小樓胸中吐出來一口郁氣,再看司徒聞天也同樣如是,況且現下最為重要的并不是屠仙宮主為什么會翻船。
而是那陣法。
有了一個初菡的存在,幾乎可以證實那是通往妖界的,而妖界又意欲何為?
曾經妖界封界是自封,現在又要在佛門耗費巨資建立起這樣一個傳送陣,那些妖皇就不覺得自己的臉很疼嗎?
而且和佛門勾連又有天魔的緣故在里面……天魔此前,是不是就是在為傳送爭取著時間?
是的,天魔沒有必要這么做,但架不住他樂意。姜小樓甚至能夠想象到天魔那笑意糾纏的聲音,別的雖不知,但是論起攪渾水天魔可是真正的一流。
可是,這一池子水若本來就不渾,就算天魔費力也無用。
姜小樓在陣法邊緣望了一眼,眉頭已經緊緊皺起。
初菡的戰力也可以用一屠來劃分,況且佛門之中也不只是一個初菡和妖界有什么聯系,而法陣光芒邊緣,已經對上的人里面,竟還能瞧出來幾個己方人影分散在對岸。
果不其然。
各種法器和術法之光紛飛,委實說來如果不認真分辨根本就看不出來這是仙魔盟在進攻佛門,因為這中間沒有任何人在用著佛門的功法。
姜小樓先是讓司徒聞天主持大局,以及照看那些還分散在佛門之中的小修士,自己才到了法陣一側。
傳送未停,初菡正在不惜一切護著那傳送法陣……以及從陣法里面走出來的人影。
姜小樓所能夠感受到的波動就來源于此,然而她一時之間卻難以阻攔,只是遙遙揮過一錘。
架住她的大錘的是一桿□□,但就在姜小樓未能防備之時,在云霄之中炸開了一道光芒,直上九天!
云清儀迅速反應了過來,但那光既非靈器,亦非術法,即使是承影劍也不能如此向著一道光芒來反撲,因此整個九州都能夠看到那一束光芒!
此光分成了三道顏色,青、紅、墨,顯眼而刺目,只要任何認識這道光芒的人見到了都不會忽視。
來者不善。
執搶的男子面色從容,仿佛帶著疏朗的笑容,但就在他開口之前,姜小樓未有猶豫,大錘狠狠地落下,卻是落到了初菡的身上!
“仙魔盟主!”
那男子面色一邊,再要動手中的□□的時候攔在他面前的卻是云清儀的劍了。
承影劍氣綿密如絲,天魔可以輕松繞過,但是此人卻并不能!
初菡咬緊了牙關,然而慘叫聲音雖然未泄出,但只在姜小樓一擊之下,她就已經身受重傷,胸腹處幾乎是粉碎!
姜小樓并未趁勢追擊,是因為初菡落到了一個人身邊。
屠仙宮主手起而刀影一轉,那妖嬈美麗的頭顱就落了下來,正正劃過,撞在了承影所成的弦之上!
不過是幾個瞬息的功夫,初菡已然殞命,而且身首分離,死相慘淡!
姜小樓并不是做給什么人看的——但趕來的人也都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
她面無表情,看了那男子一眼,確信地道,“三界盟主。”
盟主見盟主,倒也有意思。
……
三種色彩的光芒是給整個九州看的訊號。
而這光芒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種訊號。
仙魔界之中,言輕不著痕跡地皺眉,思來想去,還是歇了詢問的心思,而是安心在仙魔界駐守著,料理一些事物。
仙魔界認得這道光芒的人不多,而且會被這道光芒引走的人更是沒有,而且用不著言輕來擔心什么,有天外樓器靈在,仙魔界永遠都會是最為穩妥的地方。
可是九州之中卻未必了。
四處都有驟然出現的人影,還有許多連整個仙魔盟的情報線路都不明白他們是何時存在著的。
但這也是另一件很好理解的事情了,因為仙魔盟歸根結底,其實是以大勢力們為首的聯盟,這些大門派和世家長久以來眼中甚至都只有彼此一般……
即使是劍宗、道門和司徒家加起來,他們的情報線路也有大半是重疊在一起的。
而曾經的三界盟卻不一樣了。
三界盟是散修的聯盟,其中匯聚的修士很難追查其修為來歷,而這所有人散開,就像是把一杯水倒入了海中。
如此三千年過去,此代道門還記得三千年前的道門,此代散修卻并不記得三千年前的散修,但是三千年的人的后代卻還記得——或者說,他們本來就是三千年前的舊人。
妖與半妖的壽數原本就比人族還要更長,而且他們的傳承也和人族并不一樣。
此時在九州之中,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著那光芒落淚了。
當然這些人中間姜小樓認得的并不多,畢竟以她的層次和交友范圍來看,是涉及不到曾經的三界盟故人的。
而除了隱姓埋名潛伏在小門派或者形單影只的人以外,亦有以族群來匯聚者。
這些人的選擇卻也各不相同。
金縷衣背后族群的那位半妖長老面色劇變,心中想到他族裔大多在仙魔界之中做事,倒是稍稍放下了一些,而后閉門不出,且警告了各個族中小輩,竟是準備開始裝鵪鶉。
而宇文十族里的那一位卻是老淚縱橫,原本隱居山林的族人也全部都被他叫了出來,全族準備遷移……只是沒有任何人想起來還有一個在外面的宇文十罷了。
先一步被那光芒召來的修為其實都也并不壞,更何況這中間還有一些妖類,但是即使趕到佛門,而且心中既是激動又是感動,這些人卻也沒敢出言。
因為姜小樓在,也因為初菡的那顆頭顱。
誠然初菡所作所為似乎并不是什么殺身之罪,但是姜小樓殺妖本就是不會手軟的,更何況這只是一個見面禮罷了。
見到這顆頭,心中最為驚恐的反而并不是那些與初菡同為妖類的同族,而是原本在仙魔盟隊伍但是卻到了對面的修士。
因為所有人都很明白,血脈甚至也不是最為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行跡,他們現在對于姜小樓而言,就是明晃晃的背叛者。
但是姜小樓是從何而來的勇氣?
他們可是看得很清楚,姜小樓很強,云清儀也同樣很強,可是三界盟主卻也非姜小樓和云清儀可以輕松碾壓的。
在夏太子還是那個九州第一的三界盟主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個可以以一敵十的頂尖修士了,更何況已經相隔數年,修士們的修為可不會不進則退。
而這一代的人族……
三界盟眾修士心中難免泛起了嘀咕,久別重逢之喜也被在場的仙魔盟修士給攪得七七八八。
但是還有人直直跪了下來,眼中有淚。
“盟主。”
“大哥!”
這些人都離得不是很近,但態度異常恭謹——恭謹到讓姜小樓都要開始反思一下她自己為什么沒有這種一唱三嘆的屬下了。
不過話說回來,一唱三嘆什么的最好還是留在她身后的時候吧。
姜小樓漫無邊際地想著,眼神卻飄忽忽從初菡的頭顱上面劃了過去。
好像也沒有人會為她難過啊。
就是夏太子也并沒有。
夏太子的眼神落到了各處趕來的屬下身上,眼中含有贊許,也有欣慰,更有傷感,只要這樣的神情也足夠讓人想要為他奮戰。
此時場地之間應該有一陣哭聲或是嘆息的……如果不是姜小樓還像是看熱鬧一般閑閑立在一邊,就差鼓掌叫好了。
夏太子收斂了一二,然后面對姜小樓道,“仙魔盟主現在可以談一談了嗎?”
姜小樓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
只有從背后看,才能看出來她其實是有一些繃緊的。
云清儀劍未歸鞘,且并沒有參與姜小樓和夏太子的對話。在場所有夏太子的屬下分明是下意識忽視了他的存在之后,卻又無法揮去那涼意。
而姜小樓的確很嚴肅,因為她認識到了夏太子對于初菡的死或許是有惋惜的……但是僅此而已。
這與值得不值得無關,也與初菡本人無關,雖然她是姜小樓在此殺的第一個妖類,但是換做任何一個別的妖類在仙魔盟的人背后背叛捅刀,姜小樓肯定也不會手軟。
她選擇了初菡,只不過是覺得初菡很適合作為一個見面禮,但現在看來,她也不過如此。
可是重點也不在初菡了,而是在姜小樓殺了初菡之后,夏太子還能夠對她有這樣的態度,甚至根本就看不出來有任何慍怒。
姜小樓自認自己是不如的,所以也只好更加警惕了。
姜小樓率先出言道:“三界盟主想談什么呢?”
夏太子還未開口,姜小樓也只是隱約之中有所感覺。
他主動封鎖了聲音和空間,手段不錯,但是比起來天外樓差遠了——可惜器靈不在,但就是器靈在姜小樓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把器靈給露出來的。
“我的人有些太莽撞了,我替他們道歉。”
夏太子此言既出,姜小樓越發凜然。
不但不怒,還要向她道歉……這個三界盟主一定是心黑透了!壞心眼全藏在后面呢!
夏太子言辭溫和,仿佛本意是求和,但看姜小樓神色卻滿滿都是警惕,仿佛他說錯了什么話一般。
他正微怔,姜小樓卻很快也笑了起來。
“哪里的話……不過,你的人確實過分了。”
她并沒有順著夏太子的話頭客套一番,反而隱約露出了要找夏太子事情的意思。
夏太子本就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準備,然而此時再聽聞姜小樓所言,再見她面上笑容,心中只得幽幽嘆息一聲。
看來是很難善了,而且姜小樓從來也都難纏,定要揪著那些人不放了。
但這都是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其實并不是他想和姜小樓言道的,想必姜小樓也同樣明白。
而他仿佛也不是沒有誠意,傳送陣法已經主動熄滅,里面只走出來了寥寥幾人,而主動來見夏太子的也全都被姜小樓一一見過了。
夏太子再度誠懇地朝姜小樓道,“仙魔盟主,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這番話實在含糊不清,姜小樓心念微動,只是聯想到了當初見到宇文十那一族長老的時候長老說過的話。
他說,自己在做和夏太子相同的事情。
但那長老還說夏太子死了呢!現在人活蹦亂跳的在她面前!活蹦亂跳!
姜小樓心中千頭萬緒,但是都并沒有在夏太子面前展露出來,而是細思良久之后,鄭重地也點了點頭。
“是,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夏太子露出了一個笑容的同時,姜小樓仿佛也釋然了一般笑得燦爛。
但是夏太子并未放寬了心,姜小樓也沒有給他任何的信任。
目的是一樣的,未必就是同道中人。而神祇的敵人也未必會是人族的盟友……說不定還是一個就想吃口新鮮點心的天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