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的話,你會選擇什么樣的命運?”
如果有可能的話,首先她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但她并不能。
江聞月頓了一下,而后有些不怎么誠懇地回答道,“在凡俗地界長大,找一個老實可靠的人嫁了,相夫教子,度過平凡的一生。”
她一只手捧著臉,眼睛里面亮閃閃的,像是在發光一樣,充滿了對于自己話語之中的事情的期待。
只是江聞月等了等,沒等來自己想要的回應。
她轉了過去,然后有些微微的錯愕。
夏無商的表情非常復雜。
當然他向來也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就是江聞月和他相處日久,才能夠讀出來夏無商臉上的神色和尋常之時有什么差別。
但要再往深處去,她就亦同樣并不明白了。
夏無商頓了一下才問道,“這番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自……然?”
江聞月有些拿不準。
夏無商似乎是看出來了她的不誠懇,但是也可能并沒有,她并不能夠確定這件事情。
夏無商嗤笑了一聲。
這笑聲讓江聞月頓時有些羞慚的心情,但這樣的情緒同時又沒有什么必要。
所以她很淡然,淡然到讓夏無商覺得那個面不改色說瞎話的說不定是他自己。
“你就是敷衍……也要找一個好理由呀。”夏無商幽幽地道,“譬如……你想要做你那好師姐一樣的人。”
江聞月微微停頓了一下。
夏無商看得分明她的心思,所以不論她怎么辯解都是沒有用的,更何況那原本也的確是她的愿望。
但若要讓她就這么承認也是并不可能的,況且夏無商這么一說,她心中頓時生出來一些細小的慍怒情緒。
既然他什么都能夠看得明白,也知道的清清楚楚——那他為什么還要問?
他何必要問?
只是面對著夏無商的時候她沒有什么底氣發怒,也的確打不過夏無商,所以只好就這么認了。
然而就這么默認下來畢竟心中有些不甘,所以她反將一軍回去。
“但是,您喜歡的卻是這樣的女子,不是嗎?”
她的嘲諷之意很難掩飾。
夏無商挑眉道,“相夫教子,平凡一生?”
“是。”既然話已出口,也沒什么好再遮掩的。
這當然并不只是因為江聞月想要反諷夏無商,這本來就是江聞月察覺到的一個事實。
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觀色,夏無商的那一點偏頗自然也逃不過江聞月的眼睛。自從夏無商第一日住進江家的宅子,而江聞月又被打發過去作陪之后,江聞月就始終在觀察著他。
雖然無商公子有許多掩飾,而且也有許多江聞月看不懂的地方,但是有一些地方他卻不曾掩蓋,就是他自始至終的輕蔑。
“你倒是……”
夏無商話說了半截,到底沒有把這句話說完。
他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語氣道,“女人本來就該如此。”
江聞月忍不住微微皺眉,因為夏無商這句話波及的范圍太廣她一時之間竟然都找不到能夠反駁的地方。
不過不和夏無商明著作對并不能阻攔她在心中罵一句夏無商簡直有病。
如果不是夏無商仿佛腦子有疾,他是怎么說出來這種話的?
“你不贊同?”夏無商問道。
江聞月怎么可能贊同,但是她非常禮貌地回答道,“您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夏無商輕輕笑了一聲。
“在大夏是這樣的。”
江聞月不著痕跡地皺眉。
只是夏無商后面那句話也同樣讓她微微變了面色。
“在大景也是這樣的。”
大景……
江聞月不得不收回了自己已經到了嘴邊的嘲諷。
她并沒有細思過這個問題,也不覺得這個問題值得細細思考,不過卻不得不承認夏無商說的其實沒有錯。
大景的確是這樣的,江聞月出身高官顯貴,所以越發明白這一點。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但是大景的貴婦人當中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但在修真界并非如此。”
如果夏無商敢在修真界放出來這樣的話他會被女修們追殺到天涯海角,江聞月也不介意做其中的一員。
“是。”夏無商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咂舌,“若是你那師姐……”
江聞月也同時想到了什么,和夏無商同樣一陣惡寒。
“所以,這中間的差別從什么地方來呢?”夏無商支著肘子,眉眼微微彎了起來。
江聞月心道此人實在很是無聊,不然也不至于糾結到這等地方去。
不過她心中也并非沒有答案。
“若是我能夠一擊即殺了你……”她微微笑了一下,“無商公子可還會在我面前提到相夫教子這四個字?”
換句話說——他可還敢?
“自然不會了。”夏無商應道,卻又好像是輕輕嘆了一下。
他也笑了一下,“你倒是明白的。”
“我明白的有些晚。”
江聞月平淡地道。
“說來聽聽?”
“沒有什么好說的……”江聞月道,“但既然是您要聽,那我當然不會拒絕了。”
的確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是在這個時候回想起來,卻也并不壞。
她生在大景,長在大景,雖然是外室女,但是她父親也是大景的國師。所以江聞月年幼的時候衣食無憂,生活水準在整個景國絕大多數人之上。
但至于別處,那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江聞月本來以為那是一個外室女的正常命運。
所以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她和景國這些人也沒有什么大差別,直到江惟做出來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江惟讓她拜入了劍宗。
當然,這并不是因為江惟欠考慮。即使是一個尋常的凡人也都知道仙凡有別,江聞月進了劍宗之后若是不肯再認這個父親,江惟一時之間也很難奈何她。
所以江惟當然也做好了準備,而且在手中握著最為穩妥的一張牌。
江聞月的母親——那個被冠以江惟的外室的名義養大了江聞月的女子。
“她叫妙娘。”江聞月道,她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把自己抱住,但最終還是直面了回憶。
“直到她死去,我也并不知道她的性命,只知道她叫妙娘。”
那是一個荏弱而美貌的女子,處處都能合得上一個外室的身份,所以江聞月也沒有任何的懷疑。
她和妙娘相依為命,直到江惟找來,又把她接到了江府的那一天。
一個美貌的,擁有自己的血脈的女孩最好的作用,當然是用來聯姻,江聞月能夠僥幸逃離出去,不過是因為她的修行天賦初初顯現。
所以江惟讓她邁上了修行之路,而江聞月即使成為了一個修士也不得不被江惟控制著,因為不論如何,她都在意她的母親。
“我按照他說的做了。”
江聞月輕聲道。
她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江惟的要求也并不怎么過分,況且江惟在當時還和劍宗的浣劍峰有著親密的聯系,再加上一個景國的皇子景鴻楨。
如果江聞月真的很聽話,那么她只需要按照江惟給她的路來走就好。她會在劍宗弟子們之內有一個很好的名聲,會和景鴻楨結為道侶,也會掌握劍宗的大權。
只是這條路從一開始她就遇見了坎坷——那坎坷來自于姜小樓。
但也正是姜小樓讓江聞月意識到,修真界并不是景國,也不是江家的后宅。
而她已經是一個手握力量的修士,她可以做到從前的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力量……可真是令人癡迷啊。”
江聞月幽幽嘆了一聲,并沒有注意到夏無商也微微頷首。
她接著講著她的故事。
揚名的計劃被姜小樓打斷,江聞月就明白了這一點,驟然疏朗了起來。然而在那個時候……她還是太小了。
如果江聞月能夠更成熟一點,如果在那個時候江聞月能夠有今日的心性,那么她也不會做出來那樣的選擇。
然而終究沒有那么多如果。
江聞月自以為自己已經很強,卻并不知道江惟還藏得更深,妙娘不過只是江惟表面上的一張牌。
所以她敗得很慘。
“但他也沒有贏,因為……”江聞月深吸一口氣,手指攥住了衣角。
“因為妙娘死了,她是自殺。我那時并不肯相信,但我也沒有辦法。”
她的力量還是不夠,還要受到江惟的掣肘。
但也因為妙娘的死,讓江聞月知道了更多的內情,讓她對于江惟的恨意更深。
所以盡管她已經無牽無掛,她卻還是留了下來,也慢慢接觸到了一些江惟瞞著她的事情。
比如她的生母究竟是誰。
“那是禁宮之中的一位娘娘。”
江聞月并沒有在這一點上面說得太深,且并沒有這樣的必要。
江惟把她的生母的身份告訴她,是因為江聞月太過重情——而那個妃子又是一張牌。
但是他料錯了自己的這個女兒,或者說江惟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我在意妙娘,是因為妙娘把我養大——那位娘娘……憑什么我就要平白無故對她生起敬愛之心呢?就因為她生下了我嗎?我并沒有這樣求過她!”
這是江惟并不能夠明白的事情。
但在此時江聞月也算是終于長大了一些,不再像從前那個年少且莽撞的自己一樣。
所以她騙過了江惟,而且說服了他。
“我是他的親生女兒,既然有血脈的牽連,怎么就比不過景鴻楨了。”江聞月頗有一些嘲諷的樣子,“你瞧,他也是明白的——只有力量才是最為重要的東西,而在修真界沒有人會在意掌握力量的人是男是女,所以投資我要比投資景鴻楨好得多。”
夏無商靜靜聽著,其實他明白江聞月或許已經有一些魔障了,執念徹底改變了她。
但是他又有什么立場來告訴江聞月不要這樣呢?
所以夏無商沒有說話。
江聞月的故事卻已經講得差不多了。
“讓您見笑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從那情緒之中脫離了出來。
夏無商的確也笑了一下。
“你還沒有講完。”
江聞月微訝,眼睛微微睜大,看起來很是無辜的樣子。
可夏無商當然不會吃這一套了。
“你那師姐呢?”
“這和我師姐又沒有什么關系……”
“如果不是你師姐……你為何會在這里?”夏無商道,“但是也奇了怪了,她好像并不怎么知道你的苦心的樣子。”
江聞月微微一滯。
“是她改變了我,所以我當然也要……”
“不止如此。”夏無商打斷了她的話。
“沒有什么別的理由了。”江聞月有些生硬地道,“沒有。”
夏無商沒有再問,但她卻止不住自己的心虛。
她不能說,而姜小樓本也就不知道,因為那來自于那個在虛空的桃林之中,介于虛幻和真實中間的夢境。
那個夢分明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卻好像真正發生過一次一樣——倘若她并不曾在最開始就識破了江惟的用心。
那么她會走上一條沒有回頭路的歧途,然后害死夢中的姜小樓。
即使知道那一切并不會真正發生,但是江聞月卻止不住自己的愧疚和不安,而后又選擇盡力補償。
所以她選擇跟在夏無商的身邊。
然而夏無商……
她并不怎么明白這個無商公子。
夏無商分明清楚她的目的,但卻又接受了她的存在。
“陪我走一程吧。”夏無商道。
江聞月愣了一下。
“在殺了你的父親之后。”
江聞月面色不改道,“好啊。”
夏無商果真沒有誆她——那她就真的走一程又如何呢?
況且縱然是夏無商不提,她也會留下來的。就像當初她會一直留在夏無商身邊的目的一樣,她希望自己能夠做到一些事情。
唯一奇怪的不過是夏無商并不在乎她的監視罷了。
但是江聞月不會問,夏無商也不會說。
在姜小樓忙著建立仙魔盟和神祇打生打死的時候,江聞月始終跟隨在夏無商的身邊,也同樣直到夏無商的最終殞命。
到那個時候她才明白夏無商的用意。
誠然夏無商并不在意,而且不覺得以江聞月的實力會對他有什么威脅。
然而這一路獨行有些孤寂,有人同道又有一些擁擠。
所以他們只是同行者,只是陌路人。
為一個陌生人哭泣,也不是什么很罕見的事情。
江聞月這樣告訴自己。
那些波瀾壯闊的史詩一般的往事之中,她不過是一朵并不重要的小浪花。
但已經足夠了。
往后余生,她不再回憶那些往事,在魔域和自己最后的親人短暫相依之后,江聞月選擇來到了姜國。
大夏是江聞月難以觸及的三萬年前的過往,大景是她無法改變的腐朽的舊國。
但是姜國不一樣,姜國還有著無限的廣闊的未來,而這個未來之中她也可以添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