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
三架無人攝影機盤旋在明城大學綜合體育館上空。
上千名身穿學士服的畢業生濟濟一堂,今天是個艷陽天,也是明城大學一年一度的畢業典禮舉行日。
蕭梨和室友們坐在一塊,臉上渡著光芒。
今天過后,意味著大學四年徹底畫上句號,身上又穿著整潔寬大的學士服,內心總有種厚重感。
“欣欣上臺了!”
太陽公公瞅著他們要畢業了,跟著送上熱情,似想用陽光歡送他們,又不能打傘,每個畢業學子像烙在鍋里的餅,韓冉雪被烤得昏昏欲睡,直到他們法學院之光兼她們好姐妹程落欣上臺,才來了點精神。
程落欣被學校選該屆優秀畢業生代表之一發言。
“給欣欣拍一張。”蕭梨舉起手機。
孔圓圓道:“有無人機拍著呢,我們坐在這個旮旯,角度這么差。”
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蕭梨感覺雙頰被烤得通紅,她看向臺上時,一道光束直直打下來,朝著程落欣的方向。
她忽感覺到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她竟然有!這么!一個!優秀!的!姐妹!
按下快門鍵。
程落欣自信的站姿,昂揚的氣質,向上的風貌,被定格進蕭梨的手機。
典禮結束,各個學院排隊輪流跟校領導教授老師們拍大合照。
拍完大合照,蕭梨跟程落欣幾個一起拍,圖書館,明大著名的蘭花池,螺旋樓,曾經上過課的教室,成為打卡拍攝的地點。
不久后孔圓圓和韓冉雪的男朋友加入拍攝隊伍。
“梨梨,二叔什么時候來啊?”還是單身狗的聶杉杉問。
“二叔”已經成為了溫之應的代稱,蕭梨從一開始的“別喊了”到現在已經發展為“隨便你們吧”的心態。
蕭梨抬手看了下表:“應該快了。”
其實蕭梨也想問溫之應什么時候到,因為他在微信里跟她說的是四點能到,現在四點十五。
溫之應很少不遵守時間,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他卻沒準時。
不過蕭梨沒想那么多,給溫之應發了條“你怎么還不來呀?”的信息后,跟姐妹們繼續拍照。
學士服垂布依照所獲學位分類的不同,顏色并不相同,蕭梨所讀的法學專業屬于學類,垂布的顏色恰好是她喜歡的粉色,所以她覺得她穿學士服還挺好看的,另外這種寬大有儀式感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覺,遠遠勝過那些昂貴的高定裙子,蕭梨在鏡頭前的表現欲望就比平時大些。
拍了好幾張之后,蕭梨才去看手機。
老公:【有點事,可能五點半到。】
五點半……
那個時候都要吃晚飯了。
哼,說話不算話。
蕭梨上一秒在心里抱怨,下一秒考慮到溫之應管著那么大一個企業突然遇到急事這不是常態么,大度地原諒了他,回復道:【好嘛,我等你哦】
太陽漸漸落山,懸掛山邊,天際鋪開一塊彩色的云被。
黃昏下的知了叫聲變大,吵吵嚷嚷。
韓冉雪男朋友駱兵延買了一袋雪糕回到草坪上找他們。
蕭梨選了只小布丁。
“二叔是不是不來了啊?”韓冉雪道。
孔圓圓舔著綠舌頭,笑:“二叔是不是很嫌棄我們這幫小孩,所以不來?”
除了她和韓冉雪男朋友,蕭梨比她們都大點,而溫之應又比蕭梨大十一歲,那她們對于溫之應來說,不就是一群幼稚的小屁孩?
大人一般沒耐心跟小屁孩多來往。
尤其這個大人還是華信總裁爸爸。
蕭梨道:“他會來的。”
聶杉杉:“梨梨,要不你給二叔打個電話?”
溫之應要是在忙著談幾個億的合同怎么辦,蕭梨才不想催他,道:“不打,他會來的。”
韓冉雪道:“那我們先去把晚飯吃了吧?肚子好餓。”
蕭梨睇過去一眼,韓冉雪忙改口:“不餓不餓,二叔還沒來,怎么能喊餓呢!”
大家笑成一團。
這時候,有個瘦高的男生朝他們走過來,大家都扭過頭去看,蕭梨還以為是溫之應來了,眉梢往上飛,跟著扭過頭去時,卻不是溫之應。
而是這段時間,一直想找程落欣復合的周學長。
周學長是計院的研究生學長,也是今年畢業,畢業典禮不分本碩,何合在一起辦的,他身上穿的學士服是深藍色,學士服的垂布是亮眼的黃色。
“哇哦。”韓冉雪發出一聲。
只有聶杉杉臉色有點自閉。
她臉上浮出“幸好二叔還沒來,不然我要挖個洞把自己埋了”,又浮出“我是不是應該先逃了,哭”。
沒辦法,她沒有勇氣夾在四對情侶間,亮成五百瓦的大燈泡,同時被四碗狗糧撐破肚子。
好在幾分鐘后,看見程落欣還是沒答應跟那位周學長復合,周學長轉身大步離開
“我怎么感覺周學長快哭了?”韓冉雪小聲道。
孔圓圓也小聲道:“我覺得周學長很好呀,為什么欣欣不接受他。”
聶杉杉:“欣欣不喜歡他了唄。”
蕭梨也不喜歡這個周學長,她跟程落欣關系要近些,所以很多私人的事情,程落欣只跟她講過。
這個周學長,是程落欣大二的時候認識的,在一次火車站志愿者活動。
兩人因為有很多共同點,比如都喜歡沒事泡圖書館,都是哈米,都喜歡漫威,都不到十二點絕不會提早睡覺,多聊了幾次天,就成為了情侶關系。
談了半年,程落欣有次無意從周學長手機微信聊天記錄發現他有yp的習慣,打了他一巴掌就提分手了。
對于有yp習慣的渣男,程落欣怎么還會給他眼神,別說復合了。
“這個落日好美,我們再拍一張吧?”蕭梨岔開話題。
韓冉雪:“我冰棍還沒吃完呢。”
蕭梨手里的小布丁也還沒吃完,她道:“就這樣拍啊。”
孔圓圓:“哈哈哈可以,這次的主題就叫——畢業前最后一次雪糕趴。”
負責攝像的孔圓圓她男朋友相機里,又多了一張五朵姐妹花身穿學士服一起吃雪糕的合照。
一只畫眉從半空飛過,好像掉下了一坨什么小小的東西。
正好落在蕭梨肩頭。
蕭梨臉色刷地一變。
“哈哈哈哈哈。”韓冉雪爆笑出聲,“等等等,馬上幫你處理干凈。”
“駱兵延,水!”
“來了!”
“噗,等一下,我拍個照,這怎么能不拍一張呢!”孔圓圓喪心病狂地從男朋友手里奪過相機。
“不要拍!”蕭梨炸毛。
她沖過去搶相機。
孔圓圓往前跑,“哎呀,被鳥拉屎是吉兆!”
“那我把它給你!”蕭梨追著孔圓圓不放。
她穿的細高跟,孔圓圓穿的皮鞋,她根本跑不過她,又因為怕肩頭那小坨異物滑落將衣服弄得更臟,虛張聲勢追了一下,停了下來,要站穩時,感覺后背輕撞到一塊胸膛。
回頭,看見等了好久的人。
男人一身黑西裝,著裝一點也不隨意,似乎故意穿得這么正式。
太陽沒完全落山,余暉在他英俊的面龐留下一片光影。
溫之應低垂著頭,細心用紙巾將她肩頭的那小坨異物擦凈,黑眸抬起,對上她烏溜溜的眼睛。
太丟臉了,那坨鳥屎毀她形象,偏偏溫之應正好這個時候來。
那只畫眉,你飛回來,我保證絕對不會拔光你的蠢毛。
臉頰被他捏了下,“怎么回事?”
蕭梨道:“哎呀,剛才我很倒霉,有只蠢鳥從我頭頂飛過,囂張地往我肩膀拉了一坨……”
“屎”字真是不雅,她換成“便便”。
溫之應勾了下唇,“還好,量少,沒什么味。”
“……”
總覺得溫之應在說反話。
這讓蕭梨動鼻子聞了聞,幾秒后,她松了口氣。
的確沒味,不然今天畢業照是拍不下去了,她要沖回家洗澡。
她“聞”的舉動,好似逗到了面前的人,聽見他淺淺細細的笑意。
蕭梨懶得跟他計較,將他拉過去一些,跟大家介紹他。
“二——嗯,叔——哥哥好,哥哥好。”韓冉雪覺得可真的太難了,她剛才差點脫口而出“二叔”這個稱呼,這個稱呼在蕭梨面前喊喊就算了,哪敢在正主面前喊,然后她差點改口成“叔叔”,叔叔也不行啊,這不是同樣搞混了溫之應的輩分么,而且還把他喊老了,最后變成一聲她覺得有點別扭的“哥哥”。
韓冉雪先喊出那聲“哥哥”,其他人也跟著喊。
別說他們了,一下子這么多聲“哥哥”出來,蕭梨也不大適應。
之后孔圓圓掌鏡,單反相機里多了好幾張蕭梨和她老公溫之應的合照。
溫之應畢業的時候,蕭梨也來明大找了他。
不同的是,那會照片里,穿學士服的那個人是溫之應,現在,穿學士服的那個人變成蕭梨。
他生命里很多重要的時刻,她在。
她生命里很多重要時刻,他也在。
拍完照,溫之應攬著蕭梨的窄肩,聲音溫和,對一群小孩道:“走,哥哥請你們吃飯去。”
“啊啊啊啊好嘞!”韓冉雪是最激動的那個。
孔圓圓和聶杉杉稍微矜持些。
程落欣反應沒那么大。
孔圓圓男朋友和聶杉杉男朋友想搶著說“我來請吧”,對上溫之應的目光,氣勢弱了大半,心想,還是安靜吧。
回家的路上,蕭梨捋撐學士服,將落在膝蓋上學士帽的流蘇拿在手上玩,對溫之應問:“今天是公司有什么急事嗎?”
她只是小小地關心一下,好奇為什么溫之應最后五點半才去明大找她。
溫之應左手懶搭在方向盤上,目光疏落,看著前方的路。
沉默了會,才回答她:“溫淮出車禍住院,我去看了趟。”
十一歲后,溫之應再沒叫過溫淮爸爸。
“啊?”蕭梨一驚,“爸他……出車禍了?”
“什么時候的事啊?你怎么也不告訴我。”
原來溫之應是因為這么大的事情遲到。
那今天他完全可以不來啊,比起陪她拍畢業照,當然是溫淮的安危更重要。
溫之應聲音平靜:“就今天下午,不嚴重。”
蕭梨捏緊懷里的安全帶,“怎么出的車禍啊?”
她父母就是出車禍去世的。
那天下大雨,爸爸媽媽下班后一起去幼兒園接她放學,接到她后一起回家的路上,一輛大貨車橫沖到面前。
她和媽媽坐在副駕駛,發生強烈撞擊的時候,媽媽緊緊護著她……
蕭梨永遠無法忘記,她驚嚇過度,眼睜睜看著父母血肉模糊,熱乎乎的血,浸濕她的衣服。
滴答滴答,往下流個不停,被雨水沖刷稀釋。
她暈在媽媽懷里,一覺醒來,再見到爸爸媽媽,是在醫院冰冷的停尸房里。
溫之應注意到蕭梨變了神色,找了個路邊將車停下。
“梨梨。”他喊她。
“車里好悶,我想出去走走。”蕭梨說。
車窗降落,一卷涼風跑進來。
溫之應道:“好”。
街邊商鋪林立,成衣店,奶茶店,超市,琳瑯滿目,讓這個城市的夜晚充滿煙火氣。
行人來往,剛下班的白領步履匆匆,遛狗的大爺閑庭信步,下晚自習的高生奔向奶茶店。
“溫淮他沒事,只是腳骨折,躺個幾個月能好。”溫之應握緊了分與蕭梨十指緊扣的手,跟她說。
下午溫之應處理完公司的事,準備去明大,接到姚梅打來的電話。
姚梅是溫之言的母親。
那是姚梅第一次主動跟溫之應打電話。
姚梅是江南人,人的性格跟她的長相一樣,溫柔如水,說話細聲細氣,這么多年過去,跟溫之應說話時,依舊沒有底氣,斷斷續續才將溫淮的狀況說清楚。
溫淮今天下午去一個老友家參加聚會,路上,司機犯困,方向盤沒打穩,撞在了一根電線桿上。
司機輕微腦震蕩,人沒事,但溫淮因為沒系安全帶,摔到前面,折了左腿。
溫之應聽見溫淮不是喪命的程度,他原本不想去,但之后溫淮的助理又給他打了一通電話,說溫淮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拜托他去一趟,溫之應才去了趟醫院。
蕭梨走累了,貼到溫之應懷里,“你抱抱我。”
溫之應淺笑了聲,抱住她。
“腳好酸哦,回去了。”蕭梨今天踩著細高跟折騰了一天,這個時候,如何也散不下去步了。
溫之應“嗯”了聲。
蕭梨從他懷里退出來,準備轉身回去,被溫之應打橫抱了起來。
蕭梨忙摟住他脖子。
溫之應將蕭梨放回副駕駛,給她扣上安全帶。
既然溫之應說溫淮不是那么嚴重,蕭梨便打消了去看望溫淮的想法。
她去看望了,也不能讓溫淮更快地好起來。
這么多年,溫之應一直都無法原諒溫淮,蕭梨以溫淮為長輩敬重的同時,心底里是站在溫之應這邊的。
換做她是溫之應,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原諒溫淮。
有些傷害,是不能原諒的。
回到家,蕭梨第一時間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來,沒看見溫之應。
蕭梨想了想,下到一樓,循著一道似有似無的煙味,繞過走廊,去到一個陽臺。
這個陽臺的燈沒開,外面的天被濃墨染過,漆黑,嵌著月亮。
男人頎長的身落在陰影里,他半倚在欄桿前,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著根煙。
白色煙霧從他嘴里吐出,似乎沒風,煙霧繚繞了一會才散去。
蕭梨覺得溫之應有個本事,他懶懶地抽一支煙,也能將人迷得神魂顛倒。
她初二那會,有次也撞見溫之應在陽臺抽煙,那個時候溫之應沒現在成熟穩重,身上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勁,抬眸看見她,將手里的煙捻滅,輕扯了下唇,聲音低渾:“梨梨,看什么?”
他這一句,將當時的她心臟重重撞了下。
溫之應側過臉,看見她,將嘴里叼著的煙夾下來。
他耷著黑睫,準備將煙捻滅,蕭梨走過去,攔住他,“你想抽就抽吧。”
溫之應淺扯著唇,“行,那抽完這一根。”
猩紅的火星子纏著煙頭,煙逐漸被吃短。
溫之應吐了口煙,目光落在面前小姑娘那張瓷白的臉上。
女孩實在漂亮,這里光線淺,她的輪廓依舊美得挑不出錯處。
溫之應重新咬住煙,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將蕭梨抱到腿上。
今天在醫院里,溫淮左腳纏著紗布,神態看起來老了不少。
“小應,你能來,我很高興。”
“說吧,什么事。”
溫淮面部緊繃,好半天,視線落了一瞬自己纏著紗布的腿,才松弛一些,他道:“這么多年,我欠你一個道歉。”
“我不想哪天,我沒機會說了。”
空氣安靜。
溫之應輕笑:“道歉?”
溫淮面部重新僵硬,他這輩子,從來沒對誰道過欠,他知道自己有些事情做錯了,可他也不會道歉,他對了就是對的,錯了也是對的。
狂傲了一輩子,終究還是準備向自己大兒子低一次頭。
“為當年,跟姚阿姨的事,當年是爸爸不好……沒把持住自己。”
“呵。”
“如果是為了讓你自己心里好受一點,我不接受,如果是真心實意覺得自己錯了,我也不會接受。”
“你——”
“這種話,沒人需要你說了。”溫之應淡淡留下一句,離開。
……
“你沒洗頭發?”溫之應長指纏住蕭梨一卷烏發,問她。
蕭梨:“我頭發兩天洗一次,昨天洗過了,今天不洗。”
其實今天她想洗的,畢竟在外面待了一天,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晚格外沒有愛干凈那個勁。
溫之應手里的煙,剩下一小截。
他沒繼續抽完,吐出最后一口,將煙掐滅,扔了。
蕭梨腦袋貼到他懷里,“還要不要再抽一根?”
溫之應低頭看她發頂的小漩,沉吟片刻,淺笑:“不抽了。”
“進屋吧。”
蕭梨輕“嗯”了聲。
溫之應將她抱進屋。
轟隆隆一聲,外面突然打了雷,下起大雨。
溫之應洗過澡后,身上沒了煙味,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沐浴露香味,蕭梨踩在他的腳背上,低低地喊了他一聲:“老公”。
溫之應笑意很深,“嗯”。
“老婆,睡覺了。”
他將她抱上床。
外面大雨滂沱,屋內一盞暖燈。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