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上班、工作、下班、連著五天、休息一會兒、接著輪回。
打工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無窮無盡的枯燥,疲倦,望不到頭。
但這樣疲憊的日子總是會因為一個人而有趣起來,像彩燈點亮昏暗的枝椏。
工作很忙,阮存云和秦方律約好下班后去大排檔吃串串,艱苦的工作都有了奔頭。
阮存云事情少,秦方律更忙。
等秦方律忙完的時候公司空蕩了半層,阮存云提著包,迫不及待地拉著秦方律往外走。
“餓死了餓死了!”阮存云嚎道。
秦方律順手把他的包拎到自己手里,也嚎:“好餓好餓?!?br/>
兩人吃得圓鼓鼓,滿足地嘆息。
大排檔離阮存云家不遠,兩人便打算走回去,順便消食。
春夜晚風微涼,行人斜斜,兩人十指交扣著牽手,阮存云半倚在秦方律身上,分去半邊重量,低笑著閑扯些無聊的絮語。
“誒,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阮存云問。
滿柜子的裙子假發,滿墻的海報和漫畫,他終于不用藏著掖著。
秦方律蹭蹭他的鼻尖:“好啊。”
快到家的時候,阮存云手機響了,是他爸打來的。
阮存云一怔,滑開接聽。
背景音有些嘈雜,阮父好像在外面,他問:“你現在在家嗎?”
阮存云答“還沒回”,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抓著秦方律的手腕晃動。
阮父似乎松了口氣:“不急。我給你寄了一個包裹,你回家的時候記得拿……”
“什么包裹?”阮存云問。
阮父頓了一下:“你生日快到了。禮物?!?br/>
阮存云手指一蜷,在秦方律手心里撓了一下,秦方律側頭看他。
他低低地說:“好,謝謝爸?!?br/>
“但是你最好……”阮父的聲音似乎很猶豫。
阮存云沒聽清,皺眉道:“你說什么?”
阮父咳嗽了一聲:“你最好找你們小區的保安幫忙搬?!?br/>
“什么東西啊?!比畲嬖瓶扌Σ坏茫坝卸啻螅课乙粋€人搬不動嗎?”
阮父說:“到時候你自己看。”
秦方律只能聽見阮存云在說什么,但大致也聽出來,有個很大的東西需要阮存云搬上樓。
他輕聲向阮存云做口型:“我幫你搬。”
阮存云點點頭,對著電話說:“好,我快到家了,一會兒就看?!?br/>
阮父又說了一遍:“不急。”
“海城最近氣溫升高了嗎?”阮存云聲音溫和,“你和老媽都還好吧?”
阮父頓了頓:“好。”
這是第一次收到父母郵寄的生日禮物。
自從阮存云成年,父母就沒再給他送過禮物,原因是他們覺得“這是給小孩子的東西”。
步伐不由地變快,阮存云還挺期待這禮物是什么的,拉著秦方律幾乎跑起來。
電話還通著,阮存云聲音里有藏不住的雀躍:“我馬上到樓下——爸,你到底送了什么啊?”
阮父吃驚:“這么快?”
阮存云還沒來得及理解他爸話里的意思,就拽著秦方律猛地剎住了車,眼睛瞪得大大的。
單元樓下的路燈照亮了一個男人的身影,輪廓寬厚。
……他爸怎么會在這兒?!
阮存云僵立,一時不知是驚還是懼,不知是該沖過去問他爸還是趕緊把秦方律藏起來。
但什么都遲了,阮父的視線已經從不遠處看了過來,正好對上阮存云的目光,然后慢慢地往旁邊一飄,移向秦方律。
兩人皆是一顫,觸電般地松開了緊緊牽在一起的手。
阮存云心道,完蛋了。
秦方律心想,好家伙。
事發突然,無處可躲,也不應該躲。
秦方律只是沒想到隨堂測試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走近了,阮父只平淡地喊了一聲:“秦總。”
秦方律坦坦蕩蕩,肩正身直,不卑不亢地回:“阮總。”
阮父的氣勢是多年摸爬滾打淬煉出來的,秦方律高大沉穩,但站在阮父面前一比,還是嫩。
阮父不辨情緒地一笑:“沒想到現在會見到秦總。”
秦方律恭敬道:“也沒想到現在能見到您?!?br/>
阮存云回家過年的時候,阮父曾隱晦地表達過自己對阮存云和秦方律的事是知情的,但父子倆從沒挑明說過。
現在突然見面,秦方律和自己爹至少沒冷場沒翻臉,阮存云暗自松了口氣。
“我是來看我兒子的。”阮父說,“不知道秦總這是?”
秦方律強撐微笑:“關心下屬?!?br/>
阮存云聽不下去了,直接打斷氣氛怪異的兩人:“爸,你來深市干嘛,到我家樓下還不告訴我?”
阮父明顯表情一滯。
阮存云繼續問:“生日禮物在哪?門衛那邊好像沒有我的包裹。”
阮爸爸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指著大門邊足有一人高的箱子說:“那里?!?br/>
“這么大?”阮存云驚了,過去開始拆箱子。
秦方律也跟過去:“我幫你?!?br/>
阮父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干巴巴:“我來深市出差,本來行程很滿,沒打算見你,但是行程延期,多出了一個晚上,就買了禮物過來了。”
阮存云拆箱子拆得滿頭大汗:“到底是啥啊,忒大了吧?你是不是買了個座鐘?!?br/>
“不是。”阮父僵硬地說完,抬手看表,轉身欲走,“你們慢慢拆吧,我秘書還在等我?!?br/>
秦方律雙手捏住紙殼,發力往兩邊一扯,撕裂聲沉悶而下。
“拆好了。”他說。
阮存云見怪不怪,畢竟這人前幾天不小心徒手捏爆了一個手機屏幕。
倒是阮父驚詫地看了過來。
紙箱拆開,厚厚的泡泡紙把東西包裹著,兩人繼續拆,漸漸露出禮物的樣子。
層層疊疊的遮蔽物拆完,阮存云目瞪口呆地站在禮物面前,全身都僵住了。
居然是一個足有成年人高的,超巨大,蠟筆小新,雕塑。
大頭,賤兮兮的可愛笑容,欠揍地把褲子拉下了一半,撅著屁股,非常不雅。
“啊,這,您……”
阮存云驚嘆,說不出話來。
秦方律和蠟筆小新對視,也無語凝噎。
這下輪到阮父尷尬,他硬著頭皮嘆了口氣。
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舉著手機解釋道:“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看這個,所以在網上搜了一下。你不是喜歡這種模型嗎?我就選了個最貴的,沒想到它這么大?!?br/>
阮存云沒忍住哈哈大笑:“爸,那叫手辦!”
阮父不解:“有什么區別?!?br/>
“手辦是擺在柜子里的?!比畲嬖菩Φ貌恍?,“您買的這是擺商場里的!”
“雖然也有一比一大小的啦,但是我家可沒地方放……”
“嗯,手辦是吧?!比罡更c頭,“明年就知道了。”
阮存云漸漸停下了笑,安靜地看著他爸。
阮父咳了聲:“不好意思啊,今年沒買到你喜歡的東西。你明年還是要提醒我一下,這詞挺怪的。以前我不想聽你說這些,現在聽了也總是記不住……”
眼眶一紅,阮存云沖動地抱住阮父:“謝謝爸。”
阮父呆愣住,這是他未曾預料的動作。
好像小孩第一次走路,阮父有點拿不定主意,僵硬地拍了拍阮存云的后背。
秦方律看了一眼就移開眼,沉默地退到旁邊,默不作聲地扛起光屁股的蠟筆小新雕塑,往電梯間走去。
阮存云跟他爸說了會兒話,突然發現身邊連人帶小新都消失了,回頭才看到秦方律已經一個人把沉重的等身雕像扛到了電梯外面。
“我要回去了。”阮父抬眼望了一眼秦方律。
秦方律很懂:“我幫忙送到小云門口就下來。您不放心可以在樓下等我?!?br/>
阮父一個眼神沒多給他,轉身就走:“我沒時間盯著你。”
阮存云偷笑,朝他爸揮揮手:“拜拜,注意安全?!?br/>
阮父回頭盯了兩個后輩一眼,重復道:“注意安全?!?br/>
這話聽在耳朵里,好像總有點別的意思。
蠟筆小新最后被安置在阮存云家的陽臺門邊,這樣每次出去呼吸新鮮空氣都能看到小新欠揍又可愛的表情。
阮存云家里充滿了二次元的濃厚氣息,地方不大,但很干凈。
秦方律幫忙擺好雕塑,往大門口走。
阮存云拉住他,瞪眼:“你真準備送完東西就走啊?”
“沒啊?!鼻胤铰擅念~頭親了一口,“我是去鎖門?!?br/>
“神經?!?br/>
阮存云笑他,心情很好地說,“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有一次下大雨,你把我送到了家門口,渾身都是濕的。我當時特別怕你要進我家換衣服,看到那些東西我就完了。現在想起來,要是你那時進來了就好了,我們也不用耽誤那么久?!?br/>
秦方律開玩笑:“早知道我就擅闖民宅了?!比畲嬖票葎澅葎?“當時我印象可深了,你站我家門口,靠,直接就把濕的上衣脫了。媽的,身材那么好,你知不知道后來我晚上噴鼻血?”
“知道啊?!鼻胤铰呻p手捏住阮存云的腰側,讓他無處可逃,挑著眉攤牌,“因為那天是我故意脫的?!?br/>
阮存云近在咫尺地盯著他,半晌蹦出來一聲“靠”。
秦方律沒頭沒尾地說:“你爸爸人其實還可以?!薄耙簿褪悄狳c之后才變好一點。”阮存云無奈地搖搖頭,童年和青春期的經歷是需要一生來越過的坎。
“我以前一點也不喜歡他?!?br/>
大門緊鎖,春風拂夜。
兩人擠在并不寬敞的床上,并不做激烈的事,只是肩并著肩聊天。
阮存云從未把父母的所作所為朝任何人傾訴過,這是他第一次,講起那些被扔掉的漫畫,被摔毀的模型,和被嘲笑蔑視的女生造型。
手被秦方律緊緊握住,他平靜輕快地說著那些糟糕的過去,周身都是溫暖的。
“沒事了,現在什么都在變好。”秦方律抱著他說。
阮存云說了很久,說到疲倦,帶著笑意“嗯”了一聲,埋著秦方律的頸窩沉沉睡去。
黑夜里,秦方律卻獨自清醒了很長時間。
秦方律知道阮存云父親的控制欲,卻不知他小時候經歷過這些。
雖說不是什么大恨大怨,但對于小孩子來說,這樣的打壓和傷害是不可逆的。
秦方律于是更加清楚二次元文化對于阮存云的意義,那不僅是他的興趣愛好,更是他實現自我抗爭的見證,是他永遠的避難所。
秦方律不知道,在這樣的過程中,balls處在怎樣的位置呢?
阮存云對蛋老師有自己的幻想,覺得她是外冷內柔的女孩子。
在各種圈子,因為太過靠近偶像生活、發現偶像的真實形象后幻滅脫粉的例子數不勝數。
秦方律是握著水晶玫瑰的人,是走在山巔獨木橋上的人。
正是因為他太愛,也得到了阮存云的愛,所以更加患得患失。
如果阮存云發現他心里想的那個形象和現實天差地別怎么辦?如果發現遙遠美好的畫手老師就是天天跟自己親嘴的臭屁老板怎么辦?
他會不會對蛋老師脫粉,會不會對秦方律疏離?
無論是哪一種,秦方律都無法承受。
阮存云的生日只剩下倒數三天時間,秦方律愈發堅定了自己的計劃。
他想要在那一天,完成阮存云的心愿,再讓他的兩個身份重合。
因為想把風險降到最低,秦方律需要進行充足的準備。
為了準備東西,秦方律這幾天都沒和阮存云一起吃晚飯,基本上剛下班就趕回家。
阮存云問他在干嘛,秦方律只說有點事。
阮存云對此倒也理解,畢竟他是隱瞞過很多的人,現在他對秦方律也應當寬容。
秦方律不陪著,阮存云就自己在家鼓搗,自娛自樂。
懶了多年的宅男終于動了起來,阮存云跟著美食博主做了簡易版的雪媚娘,好幾種口味碼在冰箱里,好吃得他驚為天人,迫切地想和秦方律分享。
“我不管你晚上干嘛,吃一個我做的甜品的時間總有吧!”阮存云撅著嘴要求道。
秦方律眼睛里全是笑意:“好啊!”
“那我晚上做好之后九點送去你家。”阮存云點了點手表。
秦方律美得不行:“還有送貨上|門|服|務???”
回到家,離男朋友送貨上門的時間還有兩個半小時,足夠秦方律畫一大半。
秦方律此時覺得自己很無趣,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就是畫畫,他只有這一種討好阮存云的方法。
既然阮存云想要,那秦方律就多畫一些,總有一幅是阮存云會喜歡的。
秦方律曾經畫過很多的阮存云。
以他為靈感的插畫、素描、速寫,偷偷的、正大光明的,有時候夢醒時分,也會倉促記錄下夢里阮存云的樣子。
許多張紙,已經積累成了厚厚的一疊。
但既然他準備送畫給阮存云,肯定不能送以阮存云為主角的,那很奇怪。
所以秦方律覺得,要送就送他自己。
站在鏡子前,秦方律慢慢脫下了自己全身的衣服。
外套,褲子,襯衣,襪子,內褲……布料一層層落到地面。
接著,他拿起畫筆,對著鏡子,開始一點點描摹自己的身體。
秦方律發現他也從未這樣認真地審視過自己。
他其實不是個好人,不風趣不幽默,有時候腦回路理性得不正常,阮存云到底喜歡自己什么呢?他不知道。
畫著畫著就入了迷,秦方律容易在創作中迷失時間觀念,直到他聽到大門口傳來的聲音,才如夢初醒。
秦方律緊急看了一眼手機,好幾條未接來電和未讀消息,都來自阮存云。
“秦方律?你又在樓上嗎?”
客廳傳來阮存云的聲音。
這次秦方律真不在樓上,因為只有他正常的臥室里有全身鏡。
阮存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情急之下,秦方律光著身子,慌忙火急地把半成品畫和畫筆一股腦塞進了抽屜里。
在阮存云擰開臥室門進來的那一刻,他只來得及匆匆披上睡袍。
“來吃東西啦——!”
阮存云推門而入,毫無防備地撞上秦方律,不由地一怔。
“我還以為你在樓上呢!”阮存云小小地埋怨道,“怎么又不接我電話?萬一你被壞人拐走了怎么辦。”
秦方律手指麻利地給睡袍打上蝴蝶結,低眉順目:“抱歉,不會再犯了。”
“沒有怪你啦,快來吃……”
阮存云正打算轉身出去,突然停住了,目光盯在臥室地板上。
臥室地上亂糟糟地堆著秦方律今天穿的衣服,最下面是外套,接著是西褲。
面料上乘的白襯衣旁,赫然躺著他的黑色內褲。
阮存云呆滯地看著,目光慢慢往上移。
只見秦方律身披睡袍,袒露著半個胸膛,腰間潦草地系著一個結,下腹陰影若隱若現。
阮存云微微皺眉,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剛剛……在干什么?”
秦方律要窒息了,無力地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什么樣?”阮存云似笑非笑。
秦方律高舉雙手:“它們是清白的。”
阮存云不信,真的感覺傷心,看著滿地證據,忍不住道:“那你還能在干什么呢?我本人就在這里啊,是我對你沒吸引力了還是怎么,為什么你寧愿自己弄……”
門鈴適時地響起來,阮存云深深看了秦方律一眼,丟下一句“我去開門,你這樣也沒法去”,就轉身離開了臥室。
秦方律一屁股坐到床上,滿心苦澀。
他對自己說,忍一會兒,不能解釋,被誤會也不能解釋,再忍幾天就好。
秦方律當然不能讓阮存云獨自面對外面按門鈴的人,他飛速穿好衣服,慢一步跑到門口。
門外站著快遞員,阮存云正皺著眉,偏頭問秦方律:“這幾個大箱子,都是你買的東西嗎?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送錯了?!?br/>
“我也不知……”
秦方律猛然頓住了,因為他想起來,這是他口出狂言,一時腦熱,在網上訂購的特殊商品。
店家甚至貼心地做了模糊處理,讓別人看不出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秦方律硬著頭皮簽收:“嗯,是我買的?!?br/>
阮存云拿了把裁紙刀過來,自然道:“我幫你一起拆?!?br/>
秦方律趕緊按住他的手腕,溫柔地說:“不用?!?br/>
幾個箱子碩大無比,阮存云語氣半涼地開玩笑:“你買了什么好寶貝,我先回家幫你試用一下。”
秦方律差點笑出來,阮存云好像當著他的面兒給自己挖了不少坑。
“現在不太好試用。”秦方律委婉道,“還沒消毒?!?br/>
阮存云聞言輕輕皺眉,凝視秦方律,目光很深。
“你到底怎么了?”
他緩慢地問:“你是不是生病了,出什么事了,不想讓我知道?”
秦方律一凜,很快否認:“不是的,你別多想。我好好的?!?br/>
阮存云眉心松了點,短促地點頭:“那就行?!?br/>
說著,阮存云把包裝漂亮的雪媚娘放進冰箱里,神色淡然地準備換鞋:“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這感覺太難受了,秦方律再也忍不住,猝然拉緊阮存云的手腕,把他箍進懷里。
“干嘛?”阮存云問。
秦方律靜了一會兒,沒頭沒尾地說了句非常奇怪的話:“我不知道你想要怎樣的我,我只能把每一種我,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