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張口接著她喂的粥,漸漸的覺得有些難過。
邵敏看元清望著自己,眼睛里水光映著燭影,閃爍不定,便知道他又有心事了。幸而內府小太監(jiān)給她透了口風,至少她知道如果這次自己倒了霉那么由頭在哪里,也不算無妄之災。
她見元清越沉默越糾結了,知道他無法釋懷,便放下碗勺,道:“陛下有心事,不妨跟臣妾說說。”
元清眨了眨眼睛,閃爍其詞,“沒有,朕就是在想,敏敏真好看。”
邵敏心里略有失望,卻也沒再追問。
她的表情淡然得很,元清卻不知怎么的有些患得患失,忙抓住她的手,解釋道:“朕說真的,皇后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沒一處不好看的……”
邵敏“嗯”了一聲,刮了刮他的鼻梁,道:“皇上也好看。”
她還沒養(yǎng)成被人伺候的習慣,便自己起身去收碗筷,元清卻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邵敏回頭對他笑道:“怎么了?”
元清望向她的眼睛,“皇后不要走。”
邵敏怔了一下,與他對視片刻,目光已然柔和下來,“我不走。”
早有眼神利索的宮女來收了東西,招呼左右放下了床幃。
燭火畢剝跳躍了一下,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空間,越發(fā)顯得昏昧。
邵敏知道是自己與元清的對答惹得她們誤會了,但這誤會次數(shù)多了,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只重新坐回到元清身旁。
她半晌沒有說話,元清攥著她的手久了,都攥出汗來了。
“今日議事,不那么順利。”元清終于還是開口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妥協(xié)了,心里滋味不是那么好受,便不看邵敏。
邵敏道:“國家大事草率不得,多權衡幾次總是好的。”
“皇后不明白,”元清道,“不順利并不是因為權衡,是因為朕。朕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邵敏頓了頓……這是元清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自卑來,她固然很想開解一下元清,但逼得他示弱卻不是她的本意。邵敏順了順他的頭發(fā),沒有做聲。
元清懊惱道:“高宦成說要五路軍同時出擊,把希提打回漠西,否則等希提消化了王臣部,必定會成為大患。而且他們此次挑釁也是有意試探,若我們示弱了,日后他們必然侵擾不止。”
邵敏點點頭,她當初讀書時,只覺得高宦成長篇大論,駢散結合,論據(jù)冗雜,與其說是寫奏折,倒更像是在賣弄學問。元清能總結得這么簡潔,可見聰明。
“可是周天賜說,國庫撐不住。何況希提人居無定所,又盛產良騎,殺也殺不干凈,這次跑了下次照舊卷土重來。不如就照著以前的慣例,跟他們結好。”
周天賜計臣出身,說的倒很務實。
邵敏道:“皇上哪里聽不懂?”
“這之后的就都聽不懂了。”元清沉寂了一會兒,“從他們開始爭論,朕就一句話也不明白,問了幾句,他們卻催促朕拿主意。朕什么都不明白,怎么拿主意?他們便說,該讓太傅回來主持大局。”
“朕覺得,他們是故意不讓朕聽懂。”元清眨了眨眼睛,拉了被子蒙住頭,賭氣翻了個身。
他依舊攥著邵敏的手,像是要把她打包一并拖走一般。
——他剛剛漏嘴說到邵博,怕邵敏不自在,便故意胡鬧岔開話題。但他自己的不自在,卻不知道邵敏是否體恤。因此心里也是真的有些委屈。
邵敏被他帶得一踉蹌,幾乎沒倒在他身上。本來還在煩惱該怎么開導他,這下便只覺的他是在亂鬧脾氣了。
于是笑道:“他們若真這么過分,一定要好好教訓。”
元清回了個頭,表情十分無辜,“皇后在說什么?”
邵敏被他拽得坐不穩(wěn),干脆便在他旁邊躺下,笑道:“陛下可讀過《戰(zhàn)國策》?”
元清眨了眨眼睛,“太傅說王者治國,先要有仁心,智術之類都是末技。”
——他的表情分明在說:邵博越不讓朕讀,朕就偏要讀。
邵敏只覺得這別扭可愛得緊,也不點破,笑道:“那臣妾就給陛下講個故事吧。”
元清饒有趣味看著她,目光帶笑,道:“嗯,講吧。”
邵敏道:“楚國人喜愛絢爛瑰麗,就連文辭也比別處都華美。秦國人卻簡樸尚武,少有舌燦蓮花的人。楚國派到秦國的使者,個個能言善辯。秦王口拙,說不過他們,心中憤懣不平,就向甘茂求教……陛下可知道甘茂其人?”
元清點點頭,“一個習百家之術的武將,曾幫助秦王經略漢中。”頓了頓又說,“是甘羅的祖父。”
——他特地提到甘羅,顯然依舊對自己的年齡耿耿于懷。
邵敏笑道,“不錯,陛下想,甘羅十二歲說趙王,辯才如此了得。他的祖父還能說不過楚使?但是甘茂卻沒有教秦王怎么辯論。他對秦王說:若楚國再派能言善辯的來,不管他們說什么,王都不要理會。直到他們換了不善言辭的,您再好好聽他們說什么。”
元清似笑非笑道:“皇后是說,以后只要他們說朕聽不懂的話,朕就把他們奏請的事晾在一邊?等他們說明白了再議?”
邵敏搖頭笑道:“后宮不干政,我只是說個故事罷了。”
元清道:“沒關系沒關系……皇后母儀天下,而國政事干萬民。皇后過問朝政就好比母親過問子女的生計,誰也不能說什么。”
邵敏注視著元清的眼睛,心想你若真這么想,就不要露出這種暗藏鋒芒的眼神來。但她還是笑著繼續(xù)說下去,“陛下不需擱置——只需換個能說明白的人說給您聽。”
元清若有所思,“可是……誰既真的明白,又肯對朕說明白?”
邵敏道:“這便要陛下自己查訪了。”
元清想了一會兒,忽然對邵敏笑道:“太傅從沒這么教過朕。”
邵敏有種教壞了孩子的自責感——她能明白邵博的顧慮。元清跟他的祖父父親都不同,他十二歲便即位,還沒學會做人先就當了皇帝。他不曾了解民事疾苦,也不曾在朝中學習歷練,他對朝政和民生的全部理解都是想當然耳,并且沒有機會真正去體驗。這樣一個皇帝如果不習仁術,先學權謀。誰知道他會把天下弄成什么樣子?與其無知而狡詐,邵博寧肯他無知而笨拙,所以只跟他說仁心。
但是邵敏比邵博了解元清——元清本性善良好學,肯定不會走太歪。而且他日后還要遭遇患難,若不先學會這些機巧,必然要多吃很多苦。
自從看到元清背上的刀疤,邵敏便在猶豫是否要繼續(xù)躲事。
但是,世間安得雙全法?
既然元清都對她開口了,她為何不能毫無保留?
“可是,陛下聽不懂,也未見得是太保太師有所保留。”邵敏試著抽了抽手,本以為是徒勞,誰知元清竟順勢放開了。
邵敏坐正了,元清也翻身回來,與她面對面聽著。
“陛下還年輕,對西北局勢也不熟悉,有些事聽不明白也很正常。內閣本來就是為君分憂的,處置這些疑難雜癥是他們的本分。何況陛下還病著,也操勞不得,何不就讓內閣看著處理了?”
邵敏看他頭發(fā)從耳后滑出來,便伸手給他抿回去,隨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元清瞇著眼睛,覺得很是舒服。
“但是他們只知道吵架……”他小聲抱怨道。
——雖然比起同心合力,他更喜歡看他們吵架。
邵敏道:“國家大事不反復爭論怎么成?吵吵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真成了一言堂那才糟糕。”
“但是他們吵不出結果……”元清繼續(xù)說著內閣的壞話,“高宦成太年輕,壓不住陣腳。周天賜是濁官出身,說話沒分量。其他人都不管拿主意。”
他顧慮著邵敏,忍著沒提邵博。
邵敏垂頭思索了片刻,還是繼續(xù)道:“何不再填個人入閣?”
元清恨不得內閣解散了才好,因此從沒想過往里添人。此時心中卻忽然有些感悟。他解開了心事,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玩笑道:“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內閣處置。朕記得當年太宗病重,便是元純皇后稱制臨朝。”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不想這么說,可是那聲音透過腦海,確鑿無疑的從他口中吐出,“敏敏這么聰穎,何不仿元純皇后舊例,暫時代朕入朝聽政?”
“敏敏這么聰穎,何不仿元純皇后舊例,暫時代朕入朝聽政?”
話一出口元清便自悔失言,但他隱隱也想聽聽邵敏的回答,便不補救。只含笑望著邵敏,心里卻亂七八糟的緊張起來。至于緊張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元純皇后在民間是個傳奇,在后宮卻是個禁語。
歷朝歷代吹捧謀士,多有“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說法,然而像元純皇后這種以女流躋身其中的,可謂絕無僅有。她自□□起兵以來便追隨在太宗身邊,外為良輔內為賢妻,事無大小皆出其謀。太宗即位時攜其手同登寶座,人稱“二圣共天下”。太宗敬她愛她,十八年不曾納妾選妃——本朝多有癡情帝王,太宗皇帝可謂是其肇始。
元純皇后一時獨霸天下,下場卻很是凄涼。
當年征戰(zhàn)時,她操勞過度,兩度小產,最終沒能為太宗誕下嫡子。太宗病重過兩次,第一次時說“皇后可自取之”,第二次便說“皇后殉葬”。當時宗室子弟俱在,元純皇后無可爭辯,被迫服毒身亡,先太宗一步入了裕陵——本朝少有善終的皇后,元純皇后便是開端。
元純皇后之后,才有了官宦之女不得選秀的規(guī)矩。
雖無人質疑英宗皇帝的遺命,但作為第一個打破這規(guī)矩的皇后,邵敏確實立在風口浪尖上,只是朝臣敬重邵博,都不說什么。她自己也沒這個自覺罷了。
她聽元清這么說,當時并沒有在意,只是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我看你精神得很,哪里就病得不能聽政了?趕緊給我睡覺,把身體養(yǎng)好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再這么折騰兩日,就該我病倒了。哪來的力氣替你頂缸?”
元清見她神色調侃,顯然沒忘深處想,先松了一口氣,又抓了邵敏的手抱在胸前,笑道:“沒關系。皇后病倒了,朕來照顧你。”
說完就滿面期待的望著邵敏,眼睛亮得幾乎發(fā)光。邵敏只覺得他就跟孩子做了好事等著發(fā)糖似的,便笑道:“真乖,睡吧。”
元清有些不滿意,眼神譴責了她好一會兒,見她沒反應,便憤憤然在她手上啃了一口。
邵敏被他咬得疼了,哭笑不得道:“屬小狗的。”
元清委屈道:“皇后是小豬……”
等邵敏想明白了元清話中的意味,元清已蜷在她懷里,恬然入夢。夢中還咂了砸嘴,呢喃道:“敏敏……小豬。”
邵敏給他掖了掖被角,心想:果真是扮豬吃老虎……呃,是伴君如伴虎。
她不過提點了元清兩句,元清就能想到元純皇后身上——他對權力的敏感實在有些過度了。小小年紀,關注些什么不行呢?邵敏暗自覺得好笑。
其實邵敏對元純皇后印象很深刻。
因為元純皇后的結局太突兀了。讀到那句“皇后可自取之”時,連邵敏都感到暗潮洶涌殺機凜然,以元純皇后第一謀士的智略,如何會毫無察覺、毫無防備?
但現(xiàn)在邵敏卻隱約有些明白。
因為這個世上總有你無法拒絕的人,哪怕他的請求是“為我去死”——元純皇后并不是沒有察覺。而是在所有人都沒想到殺機來自太宗皇帝時,她就已經明了了。所以她坦然受之……說不定連最后喝下的□□都是她自己預備的。
邵敏出了一會兒神,有些壞心的戳了戳元清的額頭,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她自然不是他的元純皇后。她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最終結局無非是飛鴻踏雪泥,不復計東西。
但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想到她終有一日要離開,她便覺得有些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