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敏只懊惱自己不知前情,自以為是的安排了林佳兒與家人相見。她不知怎么安慰林佳兒,只能說:“對不起,我并不知道……”
一時林佳兒情緒平復下來,有些不好意思的退開,絞著宮絳,臉上泛紅道:“臣妾不該忘形冒犯,娘娘恕罪。”
邵敏微笑道:“還好尚儀姑姑們不在,不然又要被教導了。其實在家里時我妹妹哭起來,不單要把淚蹭到我衣服上,還要拳打腳踢的鬧騰。你比她討喜多了,我不介意。”
林佳兒差異道:“邵家也有這般潑辣的小姐?”
邵敏自知失言,忙掩飾道:“龍生九子各有所好,姐妹們多了,自然性情各不相同。”
林佳兒不再追問,轉而道:“剛才娘娘說‘不知道’……是什么事?”
辦壞了的事邵敏從不隱瞞,因此坦白道:“……當初我看你心事重重,想要開解你,又怕有些心事你不方便對我說。因此我跟皇上商量,讓你家人進宮來看看。卻不知道你家是這種狀況,今天是我對不起你。”
林佳兒沒想到她這么坦率,更沒想到她對自己竟然有如此苦心,一時竟有些茫然無措。她今日對邵敏交底,雖也是為了宣泄心中苦悶,卻更多是為了解除邵敏對她的戒備,借此拉近兩人的交情。她知道邵敏是容易心軟的人,斷然不會借此拿捏她,反而會因為她的交心和軟弱姿態心生憐惜——畢竟她連南采蘋明目張膽的奪寵都容下了。
邵敏見她不做聲,又嘆道:“事已至此,有些話還是要我來說。”但她雖活了這么多年,卻連正經戀愛都沒談過,要她跟林佳兒姑姑嫂嫂一般說交心話,也很不自在。因此她憋紅了一張臉,卻只擠出一句話來:“不是你的錯,何苦折磨自己……”
林佳兒震了一震,眼淚噼噼啪啪的落了下來。
她知道邵敏說的是一個月之前的事。
認真追究起來,這件事不該拖這么久還無法釋懷。但是它擊碎了她最后一點平和自保的愿望,把她內心那些從小深埋的戾氣悉數勾引出來,終于釀成了心魔。除非血債血償,否則無可排遣。
她原本不明白自己為何執念如此之深,可是這一刻卻忽然明白——只是因為不能原諒自己——當年她的無能,害死了母親;如今她的不爭,害死了孩子。
自己都無法看透的心結,原以為不會有人關心,誰知卻被皇后一言說中了。
邵敏起身浸了毛巾給她,默默的坐在一邊,半晌終于又說:“我會把真相查明,還你一個公道。所以……你都放下吧。”
林佳兒淚眼模糊,卻倔強的睜大眼睛,望著邵敏,搖頭道:“查不明白的,娘娘不必寬慰我。”
——若事情發生時,邵敏當場審訊盤問,也許還能查明真相。但是事情過去了一個月,只要兇手不是個白癡,就必然把殘留下的疑點證據都處理掉了。就算真把他找出來了,只要他死不承認,也沒人奈何得了他。偏偏當時那種情形,邵敏沒有理由去盤問。所以如今她對林佳兒空口許諾,確實只是安慰罷了。
但是邵敏確實希望林佳兒能放下心結。這不止是為了林佳兒,也為了她自己。
她當時沒有向太醫追問真相,其實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因為她知道真要追究,勢必會牽扯到太醫院最初的“誤診”。她清楚其中盤根錯節的厲害關系,怕牽扯出不該牽扯到的人,因此不敢追究,只能委屈了林佳兒。
雖然邵敏并不認為自己做錯,卻不可避免覺得愧對林佳兒。因此看到她掙扎困頓,便于心不安。
她說不出其他開解安慰的話,只能默默給林佳兒擦拭眼淚。
林佳兒強忍著淚水,望著邵敏,道:“此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臣妾原本就不該有怨言……為人子女,只需忠順恭敬。何況家母對臣妾雖有生養之恩,卻不過只是林家奴婢,是生是死,原就由主母隨心處置……”
她說到后面,已經哽咽得不能出聲。
邵敏規勸的是上個月的事,她接口說的卻是上一代的恩怨。一個未成活的胎兒,和生養了自己的母親,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語的。邵敏認為小產一事多少是她鉆了牛角尖,因此規勸。但邵敏自己尚未參悟到能笑泯恩仇的境界,自然沒想要林佳兒放棄母仇。
因此一面給她順著氣,一面說道:“我說的不是這一件。”
林佳兒強笑道:“無論哪一件,娘娘的善心,臣妾都感念不盡。宮里人多口雜,難免有些蜚短流長。臣妾月前大病了一場,宮中傳成什么樣子,奴婢也略有耳聞。但兩名御醫的診斷在,醫案確鑿,臣妾沒什么公道要討還,還請娘娘不要掛在心上。”
——林佳兒原以為要費盡心思才能從邵敏口中套出話來,讓她親口推翻太醫的診斷。誰知邵敏自己先跳進去了,她卻忽然不忍心將她拖下泥潭。
也許邵敏真的是個爛好人,但是林佳兒活了二十年,少有如此真心待她的。她一貫恩怨分明,不想辜負了任何一段情誼。
邵敏聽她這么說,已經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個中利害。心里越發覺得愧對了她,只能垂下頭來,“……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也不要總掛著心上。你還年輕,好好的過日子,總能等到那一天。”
林佳兒并沒有待到很晚。外面響起了秋雷,想來又有一場秋雨。她聽到雷聲,便起身告辭了。
邵敏跟她說了一晚上話,已經沒了安心習字的心情。林佳兒走后,她便倚著窗,把手上的《英宗實錄》讀完了。
英宗皇帝在朱貴兒死后那一年做了不少事。像是已經知道自己死期將近一般,也像是為了補償元清一般,他做的安排都像是為了身后之事。其中兩件猶顯突兀。
第一件,便是將本應調回京城的程友廉,進一步遠貶到嶺南。另一件,便是增置秦鳳、環慶二路,并各自設置了守將。
邵敏合上了書,聽著窗外瀝瀝淅淅響起的秋雨,默默回想。
書里關于元清只記了一句:某年月日,冊立某人為太子,其母某妃某氏。元清確實是個一窮二白的儲君。而先帝給他留的遺產不多,只包了三個錦囊而已。
第一個已經先帝已為他拆開了,只是他接到手時有些晚了——立邵博的孫女兒為后——因為邵博確實是別無二心的赤膽忠臣,所以盡管他接的有些晚,也未釀成什么禍事。
第二個元清正在拆。程友廉已經回京,但能否成為他的心腹肱骨,助他安內攘外,還有待檢驗。
第三個……歷史證明這個錦囊元清拆壞了。邵敏記不清確切的紀年和時日,只是元清已遇上了南采蘋,想來并不久遠。
她本以為只有這些才是需要費神關注的。但現在看來這些卻是她連過問都不能的。而她讀書時徹底忽視了的后宮,才是她唯一能用上力的地方。
但是史書上聊聊幾筆、連小說中都沒多少篇幅的林佳兒,竟也有如此復雜的故事和心事。那么她自己還有南采蘋,背后又將有多少隱情?
邵敏摩挲著書本,還沒開始先就有些倦怠。
……但彩珠和紅玉平安出宮,她已去了一半心事。其他的,姑且盡人事聽天命,走一步算一步吧。
半夜的時候,邵敏隱約覺得額上有些毛糙的暖濕,睜開眼睛時,看到元清正坐在他的身旁。
床頭紅燭剛被點燃,燭光黯淡如豆。元清的臉龐有些曖昧不清。
邵敏披衣欲起,卻被元清扶著肩推回去。
元清把頭埋進邵敏肩膀里,抱怨道:“皇后送的湯朕沒有喝到……朕跟內閣議事,元浚等在外面,把朕的湯全部偷喝掉了。還向朕炫耀,說皇后手藝大有長進。”
他聲音有些破,不比往日清潤動聽,像是受涼啞了嗓子。
邵敏先還迷迷糊糊,聽了他的話只覺得忍俊不禁:“陛下說笑了,邵府雖不比石崇之富,卻也用不到孫小姐親自洗手做羹。今日是我第一次下廚。”
元清嘟囔道:“不可原諒……”
邵敏捏著他衣服上有些濕涼的水汽,才意識到他是冒雨前來的,便掀起被窩,拉他進來,道:“你議事至這么晚,不歇在德壽殿,來這邊干什么?”
元清含糊道:“德壽殿冷,朕睡不著……外面風也涼。”他擠進去,見邵敏觸到他的衣服,有些瑟縮,便又退出去,道,“朕身上大概沾了些濕氣。還是不搶皇后的被子了。”
邵敏道:“你昨日才著了涼,還管我怎么樣?好好的躺進來。”
元清臉上紅了紅,道:“噢。”
他有些扭捏的脫掉外衣,鉆進被窩里。邵敏壓著被子起身吹燈,元清又拉著她的袖子,嘟囔道:“元浚喝了朕的湯。”
邵敏好笑道:“明日我給你熬兩罐,你可以當著元浚的面喝光,一滴不給他留。”
元清又“噢”了一聲,翻了個身。
邵敏吹熄了燈,繼續睡覺,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覺得一旁有個火爐子靠過來。她伸手攬住,只覺元清身上熱得有些過了。
便問:“皇上晚上吃藥了嗎?”
元清啞著嗓子道:“吃過了,可是沒有喝到皇后熬的湯。”
邵敏一點關切被他的小氣給帶過去,忍不住掐了他一把:“你要抱怨幾遍啊?”
元清在她身上蹭了蹭:“明天朕還宣元浚來,皇后別忘了……”
邵敏應著,用額頭試了一下他的體溫,心下略有些擔憂。便把他抱緊了,小聲問:“冷嗎?”
元清有些迷糊的點點頭,又搖搖頭:“朕不知道……皇后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