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那天一早,李姑姑給邵敏磕了頭,帶上彩珠和紅玉離開了壽成殿。
為了表明對乳母的恩寵與感念,邵敏命鈴音和呂明代她出宮,十里相送,直行到繁臺。鈴音以為彩珠和紅玉必定依依惜別,故而做好了青衫濕透的準備。
可是她們誰都沒有流露出痛哭或者悲傷的情緒來,她們的表情仿佛是上汜節臨水踏青,桃紅柳綠嬉鬧過一整個白日,當晚霞浸透時,便會驅車返回一般。
她們托付鈴音好好照料邵敏,最后折了一段柳枝把玩著,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揮手向她道別。
梨木車輪碌碌的壓在沙石路上,漸行漸遠。
藍天澄澈高遠,木葉黃落,如下了一場翩躚蝶雨。鈴音立在汴京城外空闊干凈的大道上,看著高臺下攀折殆盡的柳枝和旅人長亭更短亭的送別,些微不解這兩個人的涼薄。
而事實上彩珠和紅玉只以為宋城距汴京不過百里,隨時可以相見。何況邵敏許諾的重聚,也已翹首可待。
那個時候她們都還還不懂得離傷,不了解世事無常。
等她們明白的時候,延熙三年那個斑斕明媚的初秋,早已經湮滅在浩瀚時光之中,遍尋不回了。
鈴音送別歸來,只捎回一截柳枝。底氣不足的編著彩珠和紅玉如何謝恩,如何惦念邵敏,如何涕泣不舍、一步三回頭……
邵敏聽完后接過柳枝,忍著笑拍拍鈴音的肩膀,道:“煩勞你了,你身體還沒好利索,快回房歇著吧。”
鈴音如蒙大赦,趕緊老老實實回屋休息——撒謊也不是人人在行的。
邵敏找了個白瓷細口凈瓶,注了水,將柳枝插好,擺在書桌上。而后坐回去繼續看書。
她太了解彩珠和紅玉了,這兩個人神經都粗得很,除非借酒耍瘋,否則是絕對流不出眼淚、說不出肉麻話的。
何況這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暫別而已。
月前彩珠借來的那本《英宗實錄》,她包著“左傳”的書皮明目張膽放在桌子上,現在已經看得差不多了。元清對“左傳”興致寥寥,從邵敏書架上拿書看,次次都直接掠過。
昨天晚上卻不知道怎么回事,臨睡前,元清居然盯著那書皮看了半天,當邵敏幾乎以為要穿幫時,他忽然就問了起來。問的卻是:“父與夫孰親①?”
邵敏沒想到有一天元清會這么問她。
這其實是個很混賬的經典命題,不是只有男人會被問“我和你媽同時掉進水里,你先救誰”。但是當女人面臨這個問題時,它就不單是一次無傷大雅的試探了。
那個時候說她心里不慌亂是騙人的。
但她還是很平靜的對元清答道:“‘父一而已’。但是陛下認為,臣妾是人盡可夫的女人嗎?”
元清眼神迷蒙的望著她,“但是當初……如果不是朕,而是壽王……或者其他什么人,皇后——”
他忽然說不下去,就保持著那種半張著嘴巴的表情仰望著邵敏,像個等待分發糖果的小孩子。
邵敏心中的慌亂就那么被拋之腦后了——元清糾結于她是否“人盡可夫”,表明他只是想確認他在邵敏心中的地位,而不是真的讓邵敏面臨“父”與“夫”二活一的取舍……雖然按照歷史的走向,這個選擇遲早會擺在邵敏的面前。
“那個時候我確實不能自己做主,所以哪怕不是陛下,我也都是得嫁的。”邵敏答道。她伸手揉揉元清的頭發,見他有些失望的垂下睫毛,又笑著揉了揉他的耳朵,“嫁與不嫁,我自己確實做不了主。可是愿意不愿意、喜歡不喜歡,卻是誰也逼迫不了的。”
元清瞪大了眼睛。邵敏牽了他的手,哄道:“明日還要早朝,陛下早些睡吧。”
邵敏沒想到自己這么容易就蒙混過關了。
不過元清兩次喝酒,就給了她兩次驚嚇。為了心臟和人身安全考慮,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規勸元清,讓他飲酒適度。
但其實蒙混過關也沒她想的那般容易。元清被她塞到被子里后,并沒像往常那樣蜷縮著睡過去,而是找好了位置,一手臂平展,另一手臂掀起被子,說:“皇后枕著朕的胳膊睡。”
他目光晶晶亮,神色里帶一些期待。
但凡孩子,都會對某些小細節特別執拗。當他們想要證明些什么的時候,你也只好順從他們。
于是這一夜邵敏躺在元清懷里,一宿沒找對睡覺的姿勢。
但醒來的時候她只是有些落枕罷了,元清卻受了涼,有些發熱。
元清不肯誤了早朝,便沒宣太醫。弄得邵敏很是惦念,估計著元清下朝的時辰,讓太醫侯在德壽殿外。
鄰近中午的時候,太醫來回稟說,陛下身體康健,一點小風寒而已,不礙事。
昨日從御樂坊帶回來的女孩子禮節粗疏,邵敏便把她們丟給尚儀姑姑重新教導。那幾個女孩子很上進,規矩學得極刻苦,中午用膳的時候,已經能把托盤舉得齊眉向邵敏進羹湯了。
邵敏略覺得□□得有些過,不過尚儀姑姑說,以壽王太妃的挑剔程度,這種儀態說不定還入不了她的眼。何況這些女孩子從小修習歌舞,對女工幾乎一竅不通,也只能從行止上找回場子來。
邵敏權衡了一下,還是對她們說:“你們日后要跟隨壽王。壽王其人,你們昨日也見過了,若是愿意為他吃些苦頭,便跟著姑姑們在學幾日。若是不愿意……”
顯然是邵敏小瞧了元浚的魅力,她還沒出下文,四個女孩子已經齊刷刷表態:“愿意愿意,奴婢愿意!”
而尚儀姑姑們就在后面威而不怒道:“皇后跟前,不得喧嘩!”
四個女孩子同時噤聲。
邵敏看她們這么積極,那半句:“也有蒙混過關的辦法。”還是咽了回去。
畢竟她們是去給人作妾的,還是小心為妙,邵敏自己的辦法也未必適用于她們。
邵敏午膳傳得早了些,快吃完的時候,外面來人通稟,說元清賜加了兩個菜。從食盒里取出來一看,不過一盤一品豆腐,一盤翡翠蝦環,都是家常菜肴。
來送賞的是個面生的小太監,邵敏命人取了銀子賞了他,笑問:“皇上怎么想起這一茬?”
小太監答道:“皇上沒說緣由,只說以后午膳他吃什么,娘娘就吃什么。今日御膳房來不及改了,皇上就挑了兩盤送過來,說是他吃著最鮮嫩,讓娘娘也嘗嘗。”
邵敏猜著元清也許是在向她表示親近。聯系到這兩日元清新染上的胡亂親人的毛病,邵敏覺得自己大概也許可能是……真的被元清納入花心名單了。
她知道以自己現在的立場,若元清真有什么打算,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她忽然有些希望元清能一直保持著醉酒后,那種楚楚可憐的小孩子的姿態。
他醒著的時候固然也很好,然而不安多疑的性格讓他不能全心的喜愛誰。邵敏每每被他猜忌試探挑剔嘲諷,很覺得伴君如伴虎。
就算有一天他真的像他保證的那樣長大了,變得深沉穩重,那也只不過是邵敏死期臨近的征兆而已。邵敏也斷然不敢真愛上他。
但邵敏也明白,當她尋找各種理由抗拒時,她其實已經正視了元清的感情,無論這感情是真是假,是認真還是隨便。
她忽然開始想要擺脫“皇后”的身份。
當然這個“皇后”的身份她遲早會擺脫掉,不過在擺脫掉之前——她依舊會像邵博叮囑過的那樣,像自己最初心軟時下定的決心那樣,好好的照顧和教導元清——雖然貌似她教導元清的機會并不多。
于是她暫時放下了心中疑慮,認真考慮著秋日滋養,給他煲個什么湯送去。
下午的時候林佳兒的娘和嫂子遞了牌子。他們趕了五天路終于入京,如今迫不及待要見林佳兒一面。
邵敏給他們簽了勘和,命人去報給林佳兒知道。
彼時林佳兒正跟碧鴛盤點這個月元清和邵敏給的賞賜。她倦怠了一個月,不聞世事。雖有碧鴛幫她上下打點,但只照料開解她一個已經勞心勞力了,哪有閑暇經營人際?因此難免多有疏漏。
林佳兒比她透徹,也不貪戀財物。邊打點著,邊隨手將那些華而不實的珠玉珍寶送往各宮,只說是中秋的回禮。她打算一對沉甸甸的金累絲鳳蝶珠簪送給慶瑞宮曾淑珍時,碧鴛終于忍不住抱怨:“娘娘的首飾都樸素古舊得很,就比如前日宴飲,都找不出能帶出去的。難得有這么貴重典雅的,為何不自己帶著,卻要送人?娘娘沒見那日曾修容的打扮嗎,勝過娘娘幾倍了,還送?”
林佳兒若有所思道:“多虧你提醒,我幾乎疏忽了。這是皇后賞的,我不該隨意送人,還是留著。把那套翡翠打的首飾送她吧。”
碧鴛還要勸,林佳兒已經笑道:“別小家子氣,我帶上這些東西反而俗氣,留著做什么?讓人眼紅?還是給你當嫁妝?”說著若有所思道,“倒確實也該作此打算了……那就把那套羊脂白玉的留下吧。”
碧鴛惱她不正經,委屈道:“人家跟娘娘說正經的,娘娘就知道取笑人。”
林佳兒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不過我也不是說笑的,你看皇后宮里的彩珠紅玉不就出去了嗎?但凡我有皇后的手段,定然也想辦法把你弄出去。”
碧鴛聽著便紅了眼圈:“娘娘可是覺得我笨,伺候不好了?”
林佳兒笑道:“可不是笨嗎?我對你好,你卻疑我嫌棄你。”
碧鴛正要再說,邵敏派來通稟的人便到了。碧鴛心中大覺寬慰,也不計較林佳兒的話,笑說:“娘娘把東西留下,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林佳兒隨手抓了兩顆珍珠打賞給來送信的,說道:“多謝姑姑跑一趟。勞煩娘娘惦記著,改日我親自前去拜謝。”
打發走了信使,她臉色卻兀的冷淡下來,
碧鴛本以為她會欣喜若狂,誰知她竟是這種反應,有些不知所措問:“娘娘可是不希望家里來人?”
林佳兒冷冷道:“他們不過是牙子牙婆罷了,哪里是我的家人。怎么還敢來看我?”
碧鴛與林佳兒處了四年,深知她雖看著溫和周轉,從不與人為惡,實質上卻最是愛憎分明,對她好與不好她都一筆一筆記得清楚。對她作了惡的,若知趣消失在她面前也罷了,若不識好歹依舊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必十倍報復。
當初一同待選入宮,又是同鄉,她對林佳兒家也略有所知。只是林佳兒言談之間對母親頗多敬重感懷,以為她能見母親必定開心,誰知卻是這種態度。
林佳兒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說道:“我生母已故去多年。”
碧鴛心下了然,便又勸道:“在外有個照應,娘娘也好輕松一些。”
林佳兒道:“你說的不錯。趕緊備茶迎客吧。”
她想做的事,確實少不了宮外的策應。但是她并不打算放棄往昔的仇怨。
恩怨終有報,無非是時機到不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