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很快得到了諸王的回應。</br> 對于兄弟和兒子們的進京,他倒是表現了極大的熱誠。</br> 現如今,自分封之后,兄弟父子相疑之事盡去。</br> 如今,分封在外的藩王日夜仰仗朝廷的支持,而皇帝呢,也不擔心諸王與兒子們生出異心。</br> 在沒有了這方面的疑慮之后,親情便占據了上風。</br> 何況朱棣老了,人老了,便不免對過去一起長大的兄弟,還有自己的兒子們,添了幾分思念。</br> 他雖有些擔心,這樣的合作可能不能掙來銀子。</br> 不過依舊還是興致盎然,欽命太子親自負責接待事宜,又讓人清掃鴻臚寺,以供諸王進京之后的生活起居。</br> 除此之外,張安世也上了一道奏疏,自是關于商業合作的具體事項。</br> 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內,張安世便擬定了細則,而且表示,太平府和商行都做好了完全準備,只要與諸王敲定了細節,便可立即開啟合作。</br> 這些日子,棲霞商行已經開始招募人力了,為未來的合作做準備。</br> 甚至連錢莊這邊,也在擬定未來投資的借貸,為了鼓勵通商,對于通商所必須的造船等等買賣,都可采取較低的利率借貸。</br>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br> 這份奏疏,朱棣先交文淵閣討論,文淵閣這邊,又與六部會商。</br> 其實對于此等事,真正懂行的大臣并不多。</br> 在他們看來,這更像是一種變種的朝貢而已。</br> 反正橫豎都是朝貢,而且這是天子家事,是朱家人自己勾兌,好像和天下人也沒有太大的關系。</br> 是以,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br> 最終大家一致決定,稱頌陛下圣明。</br> 朱棣心下也只能苦笑。</br> 現在天下許多的事務,朱棣和群臣似乎都不甚懂,或者說,懂是懂一點的,就是不多。</br> 而熟知這些事務的人,只有張安世。</br> “朕老啦,學不了新的東西,希望將來朕的兒孫們能懂,瞻基現在就在學……”</br> 說到了朱瞻基,朱棣眼里放光。</br> 這個孫兒,越發的令他期待了,尋常的龍子龍孫,若是教他去底下干事,只怕早已是叫苦不迭。</br> 朱棣記的最深的是,當初自己的父皇,太祖高皇帝命自己幾個兄弟去鳳陽農耕,諸兄弟們都是怨聲載道。</br> 可他的這個孫兒不得了,他對此沒有什么抱怨,如今這個三等吏,已成了一等吏,據聞已是一個小衙門里的副司吏,相當于是副手了。</br> 眾臣聽了朱棣的感慨,也只能跟著一起干笑。</br> 回到了文淵閣,胡廣便如往常一般,風風火火地去尋了楊榮。</br> 楊榮依舊還在看著張安世的章程,看的正入神呢。</br> “楊公,楊公,這張安世,怎么又跟藩王們勾兌一起了?”胡廣急匆匆地道。</br> 楊榮抬頭,聲音倒是平靜:“可能是……各府縣……過于頑固,只區區直隸一地,真正能讓他大展拳腳的只是太平府,他擔心無所作為,所以聯絡諸王吧。”</br> “引藩王為外援嗎?”胡廣托著下巴,他現在也開始嘗試著,用一種新的思維來思考問題了。</br> 楊榮卻是搖頭道:“不會揣測人心就別亂揣測,當真是勾結藩王,可能就是大罪了。張安世膽小如鼠,是干不出這樣的事的。老夫的意思是……他這新政,是想要另辟奇徑。”</br> “噢。”胡廣恍然大悟,轉而道:“你早說嘛。新政,新政,這話現在在直隸流行得很,每日都能聽到這兩個字,可這新政到底是什么,老夫有時還是不明白,這不就是做買賣嗎?做買賣,怎么就成新政了。”</br> 他一副甚是不解的樣子。</br> 楊榮道:“那是因為你認為做買賣是輕易的事,自然而然,也就覺得簡單了。這買賣與我們為官一樣,哪里有這樣的容易?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呢?能教買賣做好,為國為民都能生利,這可不比你關起門來讀幾本書要容易。”</br> 胡廣大慚道:“我只胡口說說,你卻這樣大的怨氣。”</br> “說罷,你到底有什么事?”楊榮直直地看著胡廣道。</br> 胡廣臉上閃過一抹尷尬,咳嗽一聲道:“確實是有一些事,想要討教一下,我想著你最是狡猾,不,你最是聰明,或許這事你能看透。”</br> 楊榮微笑道:“好啦,你別拐著彎罵我了,說正事吧。”</br> 胡廣道:“近一些時日,我許多同鄉都修書來詢問我關于爪哇的事,說是行的乃是先秦之政,政通人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br> 楊榮端坐不動,一眼不眨地看著胡廣。</br> 他人都麻了。</br> 卻見胡廣說的很認同,道:“又聞趙王禮賢下士,對讀書人敬若神明,凡有愿往爪哇者,無不以禮相待,還有……”</br> “你到底想說什么?”楊榮木著臉道。</br> 于是胡廣道:“簡單的說,就是許多同鄉,想遷去爪哇,可畢竟背井離鄉,又有些擔心,思來想去,知曉我在入值中樞,所以來信詢問,你說……這事……可靠嗎?”</br> 楊榮便深深地看了胡廣道:“這爪哇,理應不該是人間樂土吧。”</br> 胡廣歪著腦袋道:“可實行仁政,即便偶有瑕疵,應該也不會有什么苛政吧。”</br> 楊榮似笑非笑地道:“這種事,你相信它乃樂土,它便是樂土……”</br> 胡廣依舊托著下巴,極認真地道:“其實哪怕是再好的地方,哪里有家鄉好呢?不到萬不得已,誰肯背井離鄉?只是這些書信之中,許多人怨聲載道,哎……他們是心冷了,已覺得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家破人亡,畢竟……江西布政使司那兒……此前殺了這么多人,現在人人畏之如虎,談錦衣衛色變。”</br> 他幽幽地接著道:“可憐我那些同鄉,一個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唯恐有朝一日一覺醒來,錦衣衛的駕貼便到了。”</br> 楊榮抿抿嘴,欲言又止。</br> 胡廣則是自顧自地繼續道:“這樣說來,他們去了爪哇,未必是什么壞事。”</br> 楊榮道:“也許是吧。”</br> 胡廣眼眸微微一張,一副似乎找到了知音的樣子道:“楊公也這樣認為?”</br> 楊榮卻道:“我沒這樣認為,我只是覺得……行萬里路,讀萬卷書……”</br> 胡廣眉一挑,不滿地道:“你這家伙,平日里成日維護張安世那個小子,現在也知道張安世的錦衣衛有多恐怖,現在我詢問你此事,你又不好拉下臉皮說張安世不好的地方,便用這樣模棱兩可的話來搪塞我。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br> 楊榮猶豫了一下,最終道:“胡公,我還是有一言相告。”</br> 胡廣帶著幾分賭氣道:“我不愛聽,你繼續護著張安世吧。哎……可憐我的鄉親,若不是被逼到絕境,何至于此?好在有解公在,解公應該在爪哇還是能做主的,他終究還是讀書人,又是江西人,從前在朝中時,他便特別重視鄉情,對同籍之人,無不給予便利。現如今托付給解公,也不失為美事。”m.</br> 楊榮:“……”</br> “楊公怎么不言了?”</br> 楊榮道:“方才是你教我別說,現在我已無話可說了。”</br> 胡廣眼中透出幾分哀怨道:“你就愛在我面前顯露你的聰明,在外人面前,便一副謹言慎行的模樣。”</br> 抱怨了一通,又興沖沖地走了。</br> 楊榮端坐在桉牘之后,他皺眉,似乎在細思著什么,而后信手拿起了桉牘上的一份小冊子。</br> 這小冊子,顯然又是解縉近來流傳出來的文章。</br> 楊榮看著這小冊子苦笑,搖著頭道:“幸賴我乃福建人。”</br> 不過話說回來,對于出海的事,楊榮并不太反感,畢竟出身于山多人少的福建布政使司,自古以來便有離鄉出海闖蕩的先例。</br> 當然,闖蕩得多了,大家還是知道行情的。</br> 像爪哇這種吃相如此難看的,肯定是不能去的,否則就是骨頭渣都剩不下。</br> …………</br> 接到了旨意,趙王朱高燧又驚又喜。</br> 于是便急匆匆的,當下登上郵船,卻并沒有直往松江口,而是先往安南,至安南與漢王朱高煦會合,方才一齊揚帆,往內陸而去。</br> 朱高燧喜的是,總算可以回去見自己的父母了,說不定……還可敲定一些軍械的事宜。</br> 而驚的事,他和解縉謀劃的事……似乎并沒有辦妥,否則就算是進京,也只是召他進京。</br> 想到自己的叔伯和兄長們,跟著他一道分一杯羹,朱高燧便睡不踏實。</br> 他的宏圖大志才剛剛走出第一步呢,就被人將腿打折了。</br> 因而,見著了漢王朱高煦,趙王朱高燧既是歡喜,又不免心里惆悵。</br> 尤其是同船時,聽聞朱高煦絮絮叨叨的講他的兵法,以及幾次征戰,朱高燧便只想打哈欠。</br> 兄長還是沒有變,依舊還是沒有腦子。</br> 世上能與他朱高燧相比之人,就只有張安世了。</br> 與此同時,在送江口,太子朱高熾已抵達了松江,正在此預備迎接他的那些叔伯兄弟呢。</br> 這松江口岸,如今已是旌旗招展,披紅掛綠,甚是熱鬧。</br> 直到十月初九這天,從陛下下旨,到此時已過去了半年的功夫。</br> 第一艘承載著藩王的艦船,終于抵達了。</br> 一見那船上的旗號,竟是漢王和趙王先行抵達。</br> 朱高熾心頭大喜,當下率屬官至碼頭相迎。</br> 片刻之后,便有一個宦官先行下船。</br> 這宦官顯然是漢王的宦官,朱高熾依稀記得他,只是此時,這宦官年老了不少,膚色也黝黑了許多。</br> 見當初那壯年的宦官,如今也頭上斑斑白發,面上盡是歲月催人的痕跡,朱高熾既有幾分激動,又不免唏噓。</br> 那宦官走至朱高熾的面前,拜下,而后道:“太子殿下……奴婢……奴婢……”</br> 朱高熾皺眉道:“孤的兄弟在何處?”</br> 這宦官叩首,戰戰兢兢地道:“太子殿下,兩位殿下……病危……”</br> 若只是病了,倒也無妨,可說的竟是病危,朱高熾驟然之間色變,僵在原地,不發一言。</br> 身后屬官,頓時亂成了一團,有人大呼:“去請良醫。”</br> 又有人拉扯著想要登船的朱高熾,跪下,垂淚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軀,現今不知所患何癥,還是莫要登船為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br> ………………</br> 朱棣此時微微抬著頭,正看著懸掛在凋梁畫棟的廊橋上的幾盞宮燈出神。</br> 亦失哈慌忙過來,道:“陛下……”</br> 朱棣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指了指宮燈道:“這里多加一些燈,還有各殿也加一些,趙王年幼時曾患眼疾,到了夜里便視物不清,紫禁城上下,多加一些燈,亮堂一些。”</br> 亦失哈便道:“奴婢真是萬死,竟忘了這一茬。”</br> 朱棣沒有怒氣,平和地道:“他許多年沒有回來了,你忘了這些也是情有可原。”</br> 朱棣微笑,他甚至顯得心情愉悅的樣子,道:“不過也不必慌慌張張的,他們登岸,只怕還早著呢,朕想著,該是周王最先到,趙王這個人………沒有男子氣,聽聞朕要召見,他一個人心虛,必要與漢王結伴。”</br> 亦失哈見朱棣心情不錯,便忙不迭地點著頭道:“世上哪有父親這樣說兒子的。”</br> 朱棣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也就因為朕是父親,所以才能這樣說,他們的身邊,哪一個人不是哄著他們,個個都嘴里抹著蜜餞似的,如那張安世一樣。”</br> 亦失哈只笑了笑,沒有回答。</br> 他可是比誰都清楚,今兒要是回答了,就等于是把趙王和張安世都得罪了,一下子打擊了一大片。</br> 朱棣此時卻道:“太子那邊……已在趕往江口駐扎了?”</br> 亦失哈如實道:“早就駐扎了。”</br> 朱棣點點頭,隨即道:“還有張安世,等他們進了京,再命張安世也去京城外頭迎一下,得告戒一下這個小子,人家初來乍到,別一見面就和人談買賣,這買賣什么時候都可以談,這人一來,便琢磨著掙錢的事,不禮貌。”</br> 亦失哈道:“奴婢以為,蕪湖郡王殿下是懂分寸的。”</br> 朱棣張口,本想說點什么,可似乎又覺得說這個也沒什么意思,當下便搖搖頭,笑著道:“是啊,朕老了,管的閑事也就多了,朕記得朕當年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碎嘴。”</br> 亦失哈也笑,沒說話。</br> 朱棣背著手,穿過連廊,一面道:“待會兒還是叫張卿入宮覲見一趟,朕還是有些事要交代一下,不然不放心。”</br> 亦失哈先給一旁的小宦官使了個眼色,那宦官意會,匆忙去了。</br> 過了一個多時辰,張安世才姍姍來遲。</br> 朱棣此時正背著手,在廊下徐行,一面漫不經心地道:“太平府那邊,預備得怎么樣?”</br> 張安世便道:“陛下放心,各藩國的資料、特產、礦產,還有地形,臣都讓人搜集了,除此之外,商行這邊,也擬定了一個巨大的計劃,不敢說面面俱到,但肯定是……”</br> “朕問的不是這個。”朱棣瞪了張安世一眼,惱怒道:“朕當初和你說,他們覲見了朕,過了幾日,太平府邀他們去瞧一瞧,這太平府上下,是否做好了招待的準備,可不要教人掃興。”</br> 張安世撓撓頭道:“這個……不過是吃一頓便飯的事,理應……”</br> 朱棣伸出手指,點了點張安世道:“你真的掉錢眼里去啦。”</br> 張安世詫異地抬頭,震驚地看朱棣,而后忙垂頭下去。</br> 朱棣便語氣溫和了一些,道:“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他們萬里迢迢的進京,朕乃天子,有些事,總是不便,要教他們在京城愉快一些,本就指著你呢。”</br> “懂了,臣明白。”張安世信誓旦旦地道:“臣這邊,一定將他們伺候的舒舒服服。明兒我便尋丘松,丘松鼓搗出來的玩意,絕對能教諸位殿下樂上一年。”</br> 朱棣:“……”</br> 不過細細一想,朱棣似乎也了然了什么,當下便算默認,只慢悠悠地道:“丘松這個人,朕總覺得他腦子不甚好,你要看好他才行。”</br> 張安世道:“他絕大多數時候都挺正常的。”</br> 朱棣抿嘴,不置可否。</br> 行至文樓外,朱棣正待要入殿。</br> 突然有宦官氣喘吁吁地來,見了朱棣,立即納頭便拜,隨即道:“陛下……陛下……”</br> 朱棣最見不得有人這般失態,瞥眼卻是通政使司的宦官,當下拉著臉,眼睛落在別處,慢悠悠地道:“何事?”</br> “松江口急報……急報……”這宦官叩首,焦急地道:“漢王與趙王殿下,在船中同時病危……說是……說是染了重癥……”</br> 張安世:“……”</br> 朱棣聽罷,一臉木然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宦官說的什么。</br> 好半響后,他才慢聲慢語地道:“什么病?”</br> 似乎此時他的情緒并不激動,只是……這聲音稍稍有些顫抖。</br> 宦官道:“說是……說是染了什么瘴疾……這只是隨行的御醫診斷的,其實也無從分曉,不過同船的宦官倒是說,這樣的病癥,在西洋倒是常見。”</br> …………</br>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