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綱其實早已知道不對勁了。</br> 此時陛下責(zé)問。</br> 他不斷地促使自己冷靜。</br> 他心知肚明,眼下但凡回答錯了一句,都將是死無葬身之地。</br> 只是……他能說,這是陛下暗示臣一定要拿下寧王的嗎?</br> 這句話便是死也不能說,畢竟不說,可能只掉一個腦袋。</br> 說了,便是掉一地腦袋了。</br> 可又該如何解釋呢?</br> 他心里悲哀。</br> 若是以往,沒有張安世,即便是寧王冤枉又如何?</br> 陛下已懷疑他謀反,這寧王就必死無疑。</br> 可哪里想到,張安世卻直接出來逆轉(zhuǎn)此事。</br> 一想到如此,紀(jì)綱便忍不住咬牙切齒。</br> 如今只能想盡一切辦法,保全自己了。</br> 紀(jì)綱道:“臣……萬死之罪。”</br> 朱棣回頭:“萬死?這些話,你說多少次了?”</br> 朱棣面無表情。</br> 其實朱棣并不責(zé)怪紀(jì)綱強迫寧王。</br> 畢竟他雖未下旨,可也是有所暗示的。</br> 紀(jì)綱敢于這樣做,甚至還有功勞。</br> 可問題就在于,這個家伙竟是如此愚蠢,堂堂錦衣衛(wèi)指揮使,被人耍得團團轉(zhuǎn),真是顏面盡失。</br> 倘若此人稍有幾分張安世這般的嚴(yán)謹(jǐn)和聰明,又何至于到這樣的地步?</br> 紀(jì)綱欲哭無淚:“臣……臣……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br> 他突然說出這句話。</br> 倒是令朱棣臉色微微一沉,而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是嗎?”</br> 紀(jì)綱稍稍定神:“臣……一定給寧王殿下一個交代!”</br> 朱棣背著手,似笑非笑,而后看向?qū)幫踔鞕?quán)道:“十七弟,意下如何?”</br> 朱權(quán)只道:“臣弟拭目以待。”</br> 朱棣道:“很好。”</br> 他淡淡道:“滾出去。”</br> 這三個字,說不出的厭惡。</br> 紀(jì)綱叩首,此時卻一點也不覺得輕松,他很清楚,自己需付出沉重的代價,很重很重。</br> 他乃是皇帝的鷹犬,而且立下大功,這一次犯下這樣的事,必須得有一個結(jié)果。</br> 可很顯然,作為功狗,他是不能讓陛下陷于不義的,不能讓人說陛下屠戮功臣。</br> 所以……有些事,他得自己來了斷。</br> 于是他死灰著臉道:“陛下……臣……告辭。”</br> 說著,失魂落魄地站了起來,而后慢吞吞地走了。</br> 朱棣眼角的余光,只掃視了一眼紀(jì)綱的背影。</br> 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好像并沒有將紀(jì)綱放在心上一般。</br> 他的目光又落在朱權(quán)的身上,勉強笑道:“十七弟好不容易來了京城,該多住一些時日,我們兄弟好久沒有敘舊了,當(dāng)初皇考命你我鎮(zhèn)守邊鎮(zhèn)的時候,我們一同出擊漠北,那個時候……是何等的親密無間,如今……反而顯得生疏了。”</br> 說著,他又道:“奸賊作亂,離間你我兄弟,朕為此十分不安,也希望十七弟不要記在心上,若是十七弟還有啥不滿意的,你但說無妨,朕改。”</br> 他的態(tài)度很卑微。</br> 朱棣對待親戚大抵就一個態(tài)度,只要你不謀反,就什么都好說,畢竟我朱棣當(dāng)年靖難,可是打著為受難的宗親們報仇的旗號。</br> 何況,他確實對不起人家。</br> 朱權(quán)嘆息道:“哎,家眷受了驚嚇,如今甚是不安,臣弟入宮,他們心里只怕也是焦灼,還是先讓臣弟去鴻臚寺,安頓家眷,其他的事,再從長計議吧。”</br> 朱棣微笑道:“如此甚好。”</br> 接著便看向亦失哈:“傳旨鴻臚寺,若是招待不周,朕決不輕饒。”</br>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br> 朱權(quán)隨即告辭,臨別時,他看一眼張安世,臉色緩和,微笑著道:“這一次,若非安南侯搭救,只怕本王已是身首異處了,大恩不言謝。”</br> 張安世朝他點頭:“殿下客氣,下官不過是忠于自己分內(nèi)之事而已。”</br> 朱權(quán)點頭,隨即告辭而出。</br> 見朱權(quán)一走,朱棣便背著手,像是壓抑了很久,突然爆發(fā)似的,一臉的怒氣沖沖,口里罵罵咧咧:“入他娘,差一點點,朕就成了昏君。這些人……實在可恨,朕定要將他們碎尸萬段……那陳瑛,看來再問不出什么來了,滿門抄斬吧,與這陳瑛勾結(jié)的商賈,也一并誅殺了。”</br> 張安世道:“是。”</br> 朱棣又道:“至于十七弟……他娘的,朕這回真是臉都丟盡了,錦衣衛(wèi)……無能到了這樣的地步,要他們有何用?”</br> 張安世只微笑,沒吭聲。</br> 朱棣卻是看著他道:“你有什么看法?”</br> “陛下,臣沒有什么看法。”張安世道:“錦衣衛(wèi)不是沒有用,只是辦事的方法有些粗糙了。說到底……幾乎所有的錦衣衛(wèi),與其說是在捉拿亂黨,不如說是在揣摩圣意……”</br> 朱棣下意識地點頭,他對此頗有幾分認(rèn)同。</br> 有沒有罪,其實錦衣衛(wèi)并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陛下希望有沒有……</br> 又或者……不如多栽一些贓,把案子鬧大,鬧得越大,就越顯出自己的能耐和功勞。</br> 朱棣道:“內(nèi)千戶所,錢糧要增加,人員也可增加,你需多少人,報給朕,副千戶、百戶、總旗、小旗武官,不需報朕,你直接來擬認(rèn),事后,奏報給朕即可。”</br> 說罷,朱棣想了想,便又道:“那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來頭?這些人,實在是心機難測!朕起初原以為是蟊賊,后來方知是大盜,再后來卻發(fā)現(xiàn),越來越不簡單。這些人一日不剪除,真是一日都寢食難安。”</br> 張安世道:“臣還在查,還有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需要梳理。請陛下放心,再給臣一些時間,臣與內(nèi)千戶所,一定想盡辦法查出來。”</br> 朱棣道:“若是能徹查出來,便是大功一件。”</br> 說著,朱棣落座,又道:“朕確實有對不住寧王的地方,這一次,只怕他的心里對朕就更有怨言了。”</br> “陛下的意思是?”</br>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朱棣瞪著張安世怒道。</br> 張安世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臣的意思。”</br> 朱棣冷笑:“你不知朕的意思,如何知道朕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br> 張安世:“……”</br> 朱棣道:“你不會認(rèn)為,朕會將錯就錯,索性借此機會,鏟除寧王吧?”</br> 張安世:“……”</br> 朱棣搖頭道:“不能這樣干,朕是天子,雖然有時候,少不得干一些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可這樣的事,卻是萬萬不能干的,如若不然,朕與建文的削藩有什么分別?”</br> 說著,朱棣冷冷一笑:“寧王沒有反心,已是令朕十分欣慰了,終究還是當(dāng)初在一起橫掃過大漠的兄弟啊。當(dāng)然朕確實也忌憚他,換一句話來說,他能被朕忌憚,也是他的福氣。”</br> 張安世看朱棣絮絮叨叨的說這說那,便曉得朱棣的心情十分糾結(jié)。</br> 于是張安世笑著道:“敢問陛下接下來有什么打算?”</br> 朱棣嘆了口氣,道:“自然是讓他回南昌府去。”</br> 張安世道:“陛下不怕放虎歸山嗎?就算寧王不反,可遲早……將來他的兒孫們,未必肯咽下這口氣……”</br> 朱棣眼眸閃爍,抬眸道:“你有主意?”</br> 張安世便道:“天下這么多的藩王,陛下,太祖高皇帝仁厚,對自己的親族太好了,他舍不得讓自己的兒孫們吃苦,所以給予宗室的條件過于優(yōu)厚。臣……算過一筆賬。”</br> 朱棣默不作聲。</br> 張安世接著道:“你看太祖高皇帝,生了二十六個兒子,活下來的,也有近二十人,而他們又開枝散葉,嫡長子繼承親王爵位,次子則承襲郡王,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緊接著,又是敕各種奉國將軍和輔國將軍,臣以為,照這樣下去,不出十代,這大明的宗室子弟,就會有近十萬之眾!”</br> “漢朝的時候,有一個叫中山靖王的,只活了五十多歲,可是生下來的兒子,就有一百二十多人。這樣下去,天下的民戶不過數(shù)千萬,要養(yǎng)活的宗親,各種親王、郡王、縣主、將軍十萬之巨。按照太祖高皇帝所定下來的俸祿,還有田莊的賜予,便是將整個國庫都給他們,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br> 頓了頓,張安世繼續(xù)道:“這樣多的人,若是有人心懷異志,朝廷還需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對他們進(jìn)行監(jiān)視。可若是沒有大志的人呢,卻成日醉生夢死,每日錦衣玉食,娶妻納妾,猶如行尸走肉一般。難道……這些是陛下所期望的嗎?”</br> “現(xiàn)在許多親王還在,當(dāng)初太祖高皇帝養(yǎng)育他們,他們倒是還有幾分本領(lǐng),譬如寧王,即便是那代王朱桂,也是弓馬嫻熟。他們之所以有異心,無非就是空有一身本領(lǐng),無處施展罷了,可一旦讓他們施展自己的本領(lǐng),朝廷又難免不放心。只是臣還是認(rèn)為,宗親的國策,是無法長久的,遲早要給朝廷帶來沉重的負(fù)擔(dān)。”</br> 朱棣耐心地聽完張安世這么長的一番話后,幽幽地點頭道:“朕豈會不明白?只是朕決不能負(fù)宗親。”</br> 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別人可以這樣干,他朱棣不能這樣干。</br> 張安世了解朱棣,所以并不意外他的答案,便道:“那陛下為何不讓他們施展自己的才能呢?”</br> 朱棣不解地挑眉道:“你這是什么意思?”</br> 張安世道:“陛下還記得漢王嗎?他現(xiàn)在在安南,每日只想著為咱們商行開疆拓土,覺得每天都很充實!你看,現(xiàn)在他不但有了施展才能的機會。且還能為陛下掙來源源不斷的錢糧。不只如此……還可為我大明開拓疆土。”</br> “他人在域外,對陛下和太子殿下,甚為想念,從前太子殿下在漢王的心目中,就是絆腳石一般的存在,總覺得若沒有太子,他便可克繼大統(tǒng)。可如今,他卻依賴太子殿下,因為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必須依靠陛下,依靠太子,還有商戶對他的資助,才能完成他的夙愿。這……其實和周朝時的分封有異曲同工之妙……”</br> “當(dāng)初,周朝將大量的宗親分封天下各處,現(xiàn)今我大明,豈不也是如此?這關(guān)內(nèi),便是當(dāng)初的關(guān)中,當(dāng)今的域外天下,便是當(dāng)初的九州之地,分派諸侯,給予他們兵權(quán),讓他們成為真正的國主,總督一方,如此一來……對我大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br> 朱棣皺眉道:“可這周朝,畢竟也亡了。”</br> 張安世道:“周有天下八百年,歷朝歷代,誰可匹敵?”</br> 頓了頓,張安世又道:“何況若天下諸侯,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孫,尤其是將來,陛下的兒子、孫兒、曾孫,也將一個個分封出去,即便將來天下有變,當(dāng)真出現(xiàn)了大亂,那么……八百年之后,得天下者,十之八九,怕還是太祖高皇帝或者陛下的子孫。”</br> 朱棣為之動容。</br> 其實這些話,張安世說給任何一個明朝的皇帝,只怕對方也覺得他是白癡。</br> 唯獨朱棣這個開創(chuàng)了下西洋,征伐安南,橫掃漠北,開創(chuàng)過無數(shù)前人和后人都沒有做到的皇帝,似乎對此有了幾分興趣。</br> 朱棣猶豫地道:“朕總不能強迫他們往那蠻荒之地去吧。”</br> “這個容易,先立一個榜樣。比如寧王殿下,歸還寧王殿下所有的護(hù)衛(wèi),讓他重掌兵權(quán),帶人出鎮(zhèn)域外,讓其他的藩王看看,與其在這茍且,不如出去自己打一片天下。”</br> 朱棣睜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你的意思是……”</br> 張安世道:“得讓大家看到甜頭,到時,陛下不需開口,那些藩王怕也要起心動念了。太祖高皇帝的諸子們,沒幾個慫貨。可若是拖延下去……”</br> 這話在此打住,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br> 拖延下去,這些人的子孫們,可能就真的要被養(yǎng)成豬了。</br> 朱棣若有所思,口里道:“既是樣板,怎么給他甜頭?”</br> 張安世侃侃而談道:“和漢王一樣,軍政、民政,都交給他們,照舊還是商行的模式。以藩王總督一方,令他們開疆拓土,給予他們商行分紅!不只如此,愿為他們效命的親信和心腹,也都準(zhǔn)他們帶去,在大明的地界,他們是藩王,出了大明,他們就與朝鮮王、安南王無異。”</br> 朱棣道:“朕又如何制住他們?”</br> “兩手準(zhǔn)備,一手是宗法,當(dāng)然,宗法只是親情血脈,雖說有用,卻又沒有用。這其二,便是商行,就如漢王一樣,他們在域外,四面多是土人,可以依靠的,多是身邊的護(hù)衛(wèi)和遷徙而去的家眷。一方面,可將東宮宮女下嫁的事擴展到所有域外的武官。而另一方面,他們對土人,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火器和軍械,必須得經(jīng)過商行來供給,否則……土人乃他們十倍,如何制勝?這最后,則是船隊……”</br> “船隊?”朱棣凝視著張安世。</br> “寶船的船隊,將來所過之處,帶回的乃是天下各處的特產(chǎn),帶過去的,則都是各地的必需品,讓他們對船隊形成依賴,如此一來……他們但凡有野心,可他們的敵人……便從自己的宗親兄弟,變成了無數(shù)當(dāng)?shù)氐耐寥耍@叫轉(zhuǎn)移矛盾,矛盾轉(zhuǎn)移了,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就緊密了。”</br> “說到底,就是他們留在大明,陛下就成了他們一展抱負(fù)的絆腳石。可一旦出海,陛下就成了他們開疆拓土的最大依仗了,若是沒有陛下的支持,數(shù)萬衛(wèi)隊和十?dāng)?shù)萬眷屬,那便是孤軍,根本無法支持。”</br> 朱棣聽罷,眸光在無形中亮了幾分,頷首道:“寧王……那就從寧王開始,若是拿漢王來,漢王乃朕的兒子,其他人未必信服。只是……就怕寧王不肯,朕總不能把他在南昌的王府拆了。”</br> 張安世一笑道:“陛下放心,我去騙……臣去勸他。”</br> 朱棣慎重地看著他道:“此事……關(guān)系甚大,不要出錯。”</br> 朱棣這個人,一旦起心動念,便很有魄力,那就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br> 張安世道:“那臣明日就去拜訪他,正好多向他學(xué)習(xí)。”</br> “態(tài)度要恭敬一些。”朱棣不忘叮囑道:“他現(xiàn)在肚子里還有怨氣呢。”</br> “是。”</br> 張安世心情很是愉快,若是如此,那么宗親的問題就可能解決了。</br> 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對于張安世而言,一旦開了這個頭,那么下西洋的國策,只怕后世就再沒有人敢反對了,畢竟后世的皇帝,誰敢管殺不管埋?把自己的宗親們都丟在了千里之外,然后……片板不得下海。</br> 自己的親外甥,將來的基業(yè),又可壯大幾分了。</br> 除此之外,還有商行……這商行怕也要迎來蓬勃發(fā)展了。</br> 當(dāng)然,那些藩王可都雞賊得很,沒有這么容易上當(dāng)受騙的,畢竟誰不想享清福?</br> 所以……得使一些手段才成。</br> …………</br> “主人。”</br> 一個身穿甲胄之人,匆匆進(jìn)入一處大帳。</br> 他所穿戴的,乃是山文甲,這種甲胄,一般是邊鎮(zhèn)上的將軍穿戴。</br> 這甲胄之外,罩著一件紅衣,大明尚朱紅,無論是宮廷還是文臣武將,多以朱紅裝飾。</br> 而此人的頭頂上戴著的,卻是一頂飛碟帽,這也是邊鎮(zhèn)的官兵常用的裝飾。</br> 飛碟帽遮擋了此人的面容,他朝大帳內(nèi)的一人行了個軍禮,才道:“剛剛急遞鋪傳來了消息……”</br> “嗯?”落座在案后的,是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人,他懶散地抬頭,凝視著這武官道:“寧王死了嗎?”</br> “沒有死。”</br> “……”</br> “說也奇怪,原本……以為寧王必死無疑,可誰曉得……”</br> “看來……又是那個張安世。”</br> “主人何以見得?或許是那紀(jì)綱……”</br> 文弱書生似乎因此而心浮氣躁,他忍不住咳嗽,最后苦笑道:“你不明白紀(jì)綱……紀(jì)綱只想得功勞,他不在乎誰謀反,只希望事情越大越好,紀(jì)綱是極聰明的人,可他的欲望太重了,無欲則剛,而一個人一但欲求不滿,那么……就會失去對事物的判斷。能識破此局者,就只有張安世。”</br> “此人可恨!”</br> 文弱書生道:“這樣下去,就麻煩了,他們還會追查下去,這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追查到底,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一定會有痕跡,哎……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變數(shù),這張安世,又如何能猜測到……”</br> “接下來該怎么辦?”</br> “忍耐。”</br> “可是……”</br> “忍耐吧。”文弱書生心情越發(fā)的浮躁,他顯然為自己費盡心機而布置的東西被識破而懊惱。</br> 他又拼命咳嗽,取了絲巾捂著自己的口,良久才道:“把棲霞,盯死了,一舉一動,都要奏報……”</br> “要不,主人就去大漠中避一避吧。”</br> 這人搖頭:“事情還沒有壞到這樣的地步……張安世……還沒有這樣的本事,若是真到了要去漠南躲避的地步……也就太不堪了,備車吧……備車……”</br> “主人要去何處?”</br> “去京城。”</br> “啊……”</br> “最危險的地方,最是安全。”這人淡淡道:“何況,京城里,有我們這么多人……這個時候,他們一定已經(jīng)有人開始焦躁不安了,我若是在那里,他們才會鎮(zhèn)定下來,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穩(wěn)住人心。一旦人心動搖,則是滿盤皆輸。去備車吧……”</br> 武官猶豫了一下,最終道:“是。”</br> “咳咳咳咳……”</br> 大帳中,又傳出一連串的咳嗽……</br> ………………</br> 紀(jì)綱默默的坐在公房里,足足四十八個時辰。</br> 這四十八個時辰,他都紋絲不動。</br> 只直勾勾的盯著虛空,一言不發(fā)。</br> 偶爾,他露出苦笑。</br> 這時,書吏躡手躡腳進(jìn)來,給他帶來了一些食物。</br> 紀(jì)綱勉強吃了幾口,而后,將食物推到了一邊,突然對書吏道:“你有沒有碰到一種情況,那就是……無論你如何盡心用命,可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條隨時可以被人拋棄的走狗……”</br> 書吏誠惶誠恐的道:“學(xué)生……學(xué)生……”</br> 紀(jì)綱凝視著他,書吏身子弓的更低:“學(xué)生也是都督的狗……”</br> 紀(jì)綱閉上了眼睛,一聲嘆息,而后道:“哎……我不甘心,我終是不甘心啊,這么多年……我怎可將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分明……我已到了今日……早知如此,我該知足,若是知足,必不至今日……”</br> 書吏寬慰道:“都督不必……”</br> 紀(jì)綱搖頭:“哎……再多說也是無用了。”</br> 說罷,他從腰間取出一把匕首來,慢悠悠的將匕首放在了燭臺上,任那燭火灼燒。</br> 書吏心中大驚,瑟瑟發(fā)抖:“學(xué)生若是犯了什么錯,還請都督您……”</br> 就在此時,突然……這匕首在紀(jì)綱的左手緊緊握住。而后,這匕首朝著他的右手手腕狠狠扎下去。</br> “啊……”</br> 那匕首洞穿了他的右手手腕。</br> 血箭飆濺在他的臉上。</br> 他猙獰著,雙目充血而赤紅,卻仍然不肯罷休。繼續(xù)握著匕首,開始慢慢的在自己的手腕處切割。</br> 手腕上的傷口越來越大,或許是碰著了他手骨,以至他左手無論如何用力,也切割不下去,于是,他臉開始扭曲,滿臉是鮮血和冷汗。</br> 書吏驚叫。</br> “都督,都督……您這是……”</br> “哪一只手犯了規(guī)矩,就要割舍掉它。”</br> “都督……還是請……請其他人來吧,都督……”</br> 紀(jì)綱幾乎要昏死過去。</br> 他左手繼續(xù)用力,慢慢的切割著自己的右手手腕,眼看著……那皮肉和筋膜、骨血統(tǒng)統(tǒng)曝露出來,他咬牙……森森道:“這天下,誰敢傷我一根毫毛?只有我紀(jì)綱可以……可以……”</br> 咯咯……</br> 匕首的鋒刃早已卷了……</br> 可這有過切痕的手骨,竟硬生生的被掰斷。</br> 紀(jì)綱大笑……看著只連著皮肉的手掌和鮮血淋漓的手腕切口……</br> “去請大夫……來包扎,請……大夫!”</br> 他已虛弱了。</br> 血流的到處都是。</br> 在他的腳下,甚至形成了一片血洼。</br> 可他強撐著沒有昏厥,卻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此時此刻,眼底除了痛苦,還有痛苦所帶來的滔天恨意。</br> “沒有人……可以教我紀(jì)綱……死……”</br> …………</br> 公房之外。</br> 這北鎮(zhèn)撫司里,所有人都聽到了慘叫。</br> 于是,許多人被驚動,一個個躲在外頭,聽著里頭傳出的嚎叫。</br> 這凄厲的吼聲,令人毛骨悚然,這些錦衣衛(wèi)上下人等,久在衛(wèi)中,不知給多少人用過酷刑。</br> 卻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慘呼。</br> 更何況,這還是紀(jì)都督發(fā)出來的。</br> 于是……許多人面面相覷,如芒在背之余,竟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恐懼。</br> …………</br> “大哥,大哥……東西弄出來了,快……快去看……”</br> 與此同時,在這棲霞,聽到了丘松歡快的聲音。</br> 可能一個月下來,丘松的話都沒有今日的多。</br> 他激動的拍打著自己的肚腩,砰砰的響,在張安世的門外頭,嗷嗷大叫:“大哥……快出來,你不出來,俺要點引線了。”</br> “別,別……來了……來了……”張安世衣衫不整,趿鞋飛跑出來,腰帶都沒有來得及系上,以至于馬褲松松垮垮,露出半邊肌膚,口里道:“我至親至愛的丘松賢弟啊……我來了。”</br> …………</br> 又是一萬五送到,老虎一天差不多一萬五千字,別總是罵卡文,因為真的每天都是寫到十二點多,老虎年紀(jì)大了,每天這個字?jǐn)?shù),已經(jīng)到了極限,只能寫到了一萬五左右,多謝大家理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