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如睡,萬物蕭條。東湖上自游來去的船兒與岸邊涌動的人群,卻為這個冬日添了抹溫煦的色彩。
佩玖回到畫舫上坐下,穆景行看著她奇道:“你方才去跟顧青梔說了什么?”
以穆景行的角度,也只看到佩玖出去喚住了顧青梔并上了他的船,卻沒看到她交給他什么東西。只是穆景行覺得此舉有些失儀。
“噢,沒什么,我就是覺得先前只顧與杜公子講話,有些冷落了人家。出去送送……”邊說著,佩玖提起壺來給大哥和自己皆添滿茶水,以遮掩此時的心虛。
穆景行的目光在佩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似是不怎么相信她的話。接著便對外面命道:“回去吧。”
船夫領命開始撐船。
一柱香后,畫舫靠岸。佩玖看著岸上往來人流較之先前少了許多,便抬手一抓穆景行的袖襕,有幾分央求的意味:“大哥~十五的香最靈驗了,要不咱們也去佛華寺上一柱?”
穆景行側眸看著佩玖,無奈的暗嘆了聲,而后道:“你親都相過了,還有什么可求的?”
聞言佩玖面上微微一怔,合著在大哥心里她上香就只能是為了自己姻緣?
佩玖心底驀然冒出一股委曲,反過來詰問道:“大哥,你就沒發現近來穆伯伯吃得也少,睡得也少?一定是身體哪兒出了問題!”是啊,她去為家人祈福求安康不可以嗎?
可這話并未讓穆景行這個做親兒子的臉上掀起半分愧色,反倒顯露出一絲不屑的答道:“日前送濟文濟武上戰場時,爹也曾想再披戰甲。可當他將在祠堂供了兩年的盔甲再披上身時,發現穿不下了。”
佩玖:……
沉默了半晌,佩玖又道:“就算穆伯伯只是有意減食,可佩玖身為后輩,想為他和娘祈福求安康有何不對?”
看佩玖一意堅持,穆景行最終妥協:“那就去吧。”
兄妹二人回了馬車里,馬車朝著不遠處的佛華寺駛去,路上佩玖一臉滿足。
如今大計將成,她要做的便是好好在穆伯伯面前‘盡盡孝’!今日她對穆伯伯和大哥所有的好,都將變成來日他們為她抱不平時攻向杜茂遠的有力武器!
馬車很快便到達了佛華寺,佩玖和大哥下車后入寺上香。
跪在蒲墊上,佩玖閉眼虔誠祈愿。只是旁人皆是于心中默念,她卻有意將‘心里話’全嘟囔出了聲。
“菩薩啊,信女佩玖在此求您庇佑我們穆家,保佑穆伯伯與娘皆身體安康,保佑最疼愛佩玖的大哥仕途無阻,也保佑佩玖與杜公子的親事能諸方順遂。良人難遇,佩玖有幸遇到杜公子定會珍之重之,不敢相負……”
女子的癡情,又何嘗不是來日聲討負心人時的一把利劍?
穆景行在一旁聽著佩玖的用心念叨,心中漸生傷懷與不舍。玖兒自小便來了將軍府,可十多年來他從不是一個好兄長,非但未對幼妹呵護照料,反倒屢屢苛待。
每每念起這些往事,穆景行便覺心中有愧,如今聽玖兒說他是‘最疼愛她的大哥’,更覺心里不是滋味兒!再一想到難得兄妹關系親密至此,他卻馬上就要為這個妹妹送嫁……
竟覺分外難舍。
又念叨了一會兒,佩玖覺得戲唱得差不多了,可以回了,便起身對早已等在一旁的穆景行笑道:“大哥,去那邊給爹娘求個安康福,然后咱們就回家吧。”
“好。玖兒我扶你。”見佩玖跪得腿麻了,站起時晃了幾下,穆景行忙伸手扶上她去往她所指的方向。
兄妹兩人相攙相攜,言笑晏晏,任誰看了也是一幅血脈相連嫡親有愛的畫面。
***
這廂顧青梔乘著小船靠了岸,見杜茂遠已在岸邊等他。
雖說他們與佩玖同是從湖心而歸,但因著東湖東西長、南北短,故而在東邊靠岸的他們,比北邊靠岸的佩玖要慢上許多。
見顧青梔下了船,杜茂遠急切迎上去詰責道:“青梔,你今日為何如此莽撞行事!可知你讓我有多心寒?”
他所指自然是顧青梔不請自來,可顧青梔并不知自己是不請自來,聽了這話不明所以。加之自己收了穆公子的扇子本就心虛,便自動默認杜茂遠是在怨他畫舫時對穆公子過于熱絡。
所以,他以為杜茂遠吃醋了。
遂也怨道:“方才在畫舫時你對佩玖姑娘百般殷勤,眼含貪慕,如今竟怪起我來?呵呵!今日親眼見到了我竟才知佩玖姑娘花容雪膚,生得一幅好相貌,遠不是你之前誆我的姿質平平!既是你處心積慮所尋的良配,不如你我就此了斷,我也不敢再耽誤兄臺的前程!”
說罷,顧青梔扭頭上了等在一旁的驢車,疾駛而去。只余杜茂遠一人愣愣的立在原地,看著那輛車背影消逝的方向。
晚上,顧青梔在房中捧寶貝似的端著那把折扇,反復揣摩穆公子贈扇的用意。
阮籍的這首詠懷詩是贊嘆男色與男風的,難不成穆公子早便看透了他與杜茂遠的關系?那這首詩又是他何時寫的?一早便備好的,還是撞車之后見過他才寫的?
想來想去,亂麻一般,顧青梔覺得以自己的頭腦也想不明白了,于是上榻睡覺了。
這晚,他做了個很特別的夢。
夢中是杜茂遠與佩玖的大婚,他傷心絕望的背離喧鬧的送親人潮,獨自來到東湖邊。那泛著粼粼波光的湖面,好似蘊藏了世間最清透最純凈的一個世界,不知不覺,他緩緩抬腳……
便是此時,一雙有力的溫熱大手一把將他牽住!他轉頭看去,是一張足以融盡天下冰雪的笑顏。他頓覺如沐春風,生機盎然。
那不是旁人,正是穆家大公子——穆景行。
自這場荒唐的夢中驚醒后,顧青梔連夜在素扇上題詩一首,寫的乃是一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藆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翌日天亮,顧青梔命小廝將這把折扇送去給將軍府大公子。
然而將軍府的主子豈是隨便一個小廝能求見的?門房將折扇攔下,小廝再三叮囑務必送去大公子房里。
門房正欲去送,卻見香筠過來。
“這是什么?”香筠明知故問的指了指那扇子。
“是顧家公子送給大公子的東西。”
香筠又道:“噢,大公子不是去早朝了嗎?聽說下了朝直接去衙署,今晚還指不定能否回府。這樣吧,你把東西交給我,我們小姐中午會去給大公子送飯,正好順手捎去!”
門房一聽自然是好,便痛快的將折扇交到了香筠手上。轉頭香筠就將此呈給了佩玖。
小書記內,佩玖展開扇子看過后,不禁口中嘖嘖。心道這個顧青梔這么容易就上鉤了?
枉她上輩子做了這二人‘曠世愛情’的犧牲品,還以為這愛情來得有多洶涌有多牢靠,想不到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佩玖越發為上輩子的自己感到不值。與杜茂遠的一段孽緣前后攏共一年,卻足足影響了她的一世!
想著想著,佩玖不知不覺的流起淚來,既哀憫自己的過去,同時也暗暗發狠!今后不論杜茂遠有何苦果子吃,都怨不得她。
“吱嘎”一聲,小書房的門開了。
這間小書房是穆閻專為佩玖和櫻雪兩個女娃準備的,故而佩玖有些意外誰會此時進來。所幸她背對房門,有足夠的時間將扇子藏進袖內。
只是急慌慌的將折扇塞好后,臉上的淚痕卻被佩玖忽略了。轉過頭時,佩玖先是望著來人一愣,接著便甜笑喚道:“娘,穆伯伯。”
穆閻看到佩玖那掛著淚珠兒的粉嘟嘟臉蛋先是怔了怔,接著側頭看看菁娘。有些話該當娘的先開口,才更妥帖些。
菁娘自然也發現了,急急往前走了幾步,蛾眉微蹙著捧起佩玖的臉:“玖兒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
“是不是景行?!”穆閻眉頭緊擰,厲聲催問道。如今府里的五個孩子只余穆景行和佩玖,下人再怎么離譜也是不敢給主子氣受的。他自然而然的只能懷疑穆景行了。
佩玖搖搖頭,趕忙拿帕子擦了擦淚,岔開話題:“娘,穆伯伯,您們找玖兒可是有事?”
穆閻看看菁娘,示意由她來說。然后自己則走到多寶閣前,刻意離開娘倆一段兒距離。
“玖兒,你表姨母今日又遣人來問了,昨日你與杜公子相親如何?”菁娘扶著女兒在圈椅里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來。看著剛剛哭過的佩玖,心一下一下被揪疼。
聽娘問起杜茂遠,佩玖先前逃避的問題立馬便有了方向,答道:“娘,玖兒對杜公子印象頗佳……先前便是想到自己已至出嫁之齡,忽覺不舍娘和穆伯伯還有大哥,這才忍不住哭的。”
聽聞此言,不只菁娘眼中微澀,一旁的穆閻也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