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大興律，擅離軍營者一旦抓回可按逃兵論處，那是死罪。西北軍的舊部中雖有心在西北的將領(lǐng)，但眾人多是老將，心里清楚軍規(guī)軍紀(jì)，死罪誰也不想犯，更不想擔(dān)逃兵之名，因此心里再想著西北，也沒人提出離開。　　可今日朝廷出了事，軍師發(fā)了話，他們可以回西北了?！　㈩I(lǐng)們面面相覷，目光各異，就是沒人出聲。　　“都督有險，發(fā)兵宜早不宜晚，你等只有一盞茶的時辰，如若不走，那便聽候調(diào)遣隨軍入京！戰(zhàn)事一起，生死不得有怨，臨陣變心者按叛軍論處，定斬不饒！”韓其初回身，青袖一拂，衣冠文弱，目光棱棱。這目光乍一見竟有直沖萬丈橫斬翠微之勢，其鋒銳叫人想起他在西北上俞村計遣四員猛將殺八百馬匪的舊事，不由心生寒意。　　將領(lǐng)們靜默了一陣兒，而后有人開了口。　　“有罪無罪自有律法可依，軍師此話形同私放，俺們怎知事后朝廷會不會追究？”率先開口的是那都尉?！　№n其初道：“朝廷大亂在即，圣上且難自保，哪有心力追究此事？將軍們放心離去就是！”　　“好！俺走！”身邊的將領(lǐng)尚在互換眼神，那都尉率先除盔卸甲，對周圍江南將領(lǐng)們憤怒的神情視而不見轉(zhuǎn)身就走，走到軍帳門口時回身問道，“還有誰要跟俺一起走？”　　又一陣兒靜默之后，一名將領(lǐng)開始除盔，他沒抬頭，卸下甲胄后仔細(xì)地疊好，雙手捧著鄭重地擺放到地上，起身時道：“俺敬佩都督，可俺在西北還有老娘，不想老死京城或是戰(zhàn)死江上。俺要是死在西北，老娘興許還能見著俺的尸骨，就算死在關(guān)外，老娘也知道俺是為了殺胡人戰(zhàn)死的，知道俺是為國捐軀……好過俺死在江上，尸骨難尋，殺的還是自己的同胞！”　　劉黑子等人閉了閉眼，怒色漸收，只剩一聲嘆息。　　此話也不能說錯，只能說人各有志，日后各自珍重吧！　　帳中漸漸傳出卸甲之聲，將領(lǐng)們一個接一個地將盔甲疊好擺放在地上，退向軍帳門口時無人抬頭。西北遍地好兒郎，這是他們一生中做過的唯一一件愧事，然而無奈，哪怕至死心懷愧疚，也依舊想念西北的土地，想念妻兒老娘?！　≤妿らT口站了十來人，皆是都尉一級的將領(lǐng)，當(dāng)再無人卸甲，那帶頭出走的都尉看向其他人，問：“軍侯們不走？”　　水師中有四路軍侯——章同、侯天、老熊、莫海，其中三人都是西北軍的舊部，三人卻無一人卸甲?！　『钐煨α诵?，一改痞態(tài)，神色惆悵，“兄弟們走吧，老子沒爹沒娘，打小兒就是混混，能穿上這身將袍是受了大將軍的大恩，但老子欠那小子……欠都督一條命，不還老子過意不去。至于死在哪兒，老子不在乎，反正沒家小，在哪兒都是兄弟們幫收尸?！薄　∧嵌嘉緹o話可說，問莫海：“軍侯也不走？嫂子前年給您添了個大胖小子，您都還沒回去看過?！薄　∧３蠲忌铈i，看向老熊和盧景山，問：“你們呢？”　　老熊低頭道：“俺就不走了，當(dāng)年是俺隨魯將軍去江南征的兵，那時都督是新兵，俺是陌長。俺跟都督說，西北軍的將士們親如兄弟，兄弟有難，俺不能走?！薄　　斑@是江北水師，不是西北軍！”那率先出走的都尉甚是激動，“熊軍侯莫不是糊涂了？都督有難，難道大將軍就沒有？都督貴為皇后，和圣上是一家，大將軍之父卻是當(dāng)朝相國，圣上和元家水火不容，今天就要拼個你死我活，軍侯擔(dān)心都督有險，難道就不擔(dān)心大將軍有險？”　　“大將軍修筑邊防戍守國門，戰(zhàn)功赫赫志慮忠純，圣上不會為難大將軍的。”老熊撇開臉，低聲道?！　∧嵌嘉纠湫σ宦暎瓦捅迫?，“軍侯倒是信圣上，你咋知圣上不會為難大將軍？”　　“俺是信都督！都督瞧上的人，準(zhǔn)錯不了！”　　“那要是錯了呢？”　　“俺拿命換！成不？”老熊握拳抬頭，緊緊盯著那都尉，聲音嘶啞，兩眼血紅，“都督有險，大將軍也有險，你說哪個是能眼睜睜看著去死的？大將軍武藝高強(qiáng)，進(jìn)城時有五千精騎隨身護(hù)衛(wèi)，都督身手雖然也不錯，可她不懂內(nèi)力，臨走時身邊只帶了越隊長一人，俺先救都督有啥錯？！要是圣上想殺大將軍，俺頭一個拿命去換，俺別的本事沒有，就身量高壯，刀槍劍戟只管朝俺招呼，俺死也會站著，擋在大將軍前頭！”　　老熊死死捏著拳頭，青筋迸顯，神色猙獰。那都尉看著他，一時語塞，只得看向盧景山?！　±闲苁悄呵嘈卤鴷r期的陌長，又與她在上俞村中同生共死過，情義自然深厚些，但盧景山和莫海一直在念著西北，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鞍沉粝??！绷钊藳]想到的是，盧景山竟要留下，“兄弟們當(dāng)中，數(shù)俺跟著大將軍的年頭兒久，那年突襲勒丹，俺剛當(dāng)上陌長，一百名將士進(jìn)了塔瑪大漠，活著出來的……只有俺一個。那些將士是俺頭一回帶的兵，尸骨埋在了大漠，只有衣冠送回了家中，原以為還有那二十兩撫恤銀，沒想到全讓狗官給貪了！軍師說的對，這恩得報，那百余將士不在了，俺這陌長得替他們報！”　　盧景山悵然一嘆，問莫海：“你呢？”　　莫海低頭不語，甚是難言?！　”R景山見此又嘆了一聲，道：“這些將士里屬你軍職最高，路上你帶著他們，俺們也放心些?；厝グ桑慵依镞€有妻兒老小，咱倆是同鄉(xiāng)，俺爹娘就托你多照看了。”　　莫海抬起頭來，沒敢看章同等人，只望著盧景山，沉默了片刻后鄭重地點了頭，“俺知道你攢的銀錢收在哪兒，待會兒給你捎回去，往后盧大叔盧大娘就是俺爹娘！”　　“那多謝兄弟了?！薄　　罢渲兀　薄　∧１噢o，隨即卸甲，甲胄擺放在地上的聲音鏗鏘沉厚，莫海退到帳前才看向韓其初，抱拳道：“軍師，對不住了！”　　韓其初搖了搖頭，擺了擺袖，隨即負(fù)手一嘆，莫海便帶著十幾個卸甲的都尉退出了中軍大帳。將領(lǐng)們低著頭，沒人多看一眼，也沒人多說道別之言，因為眾人心如明鏡，莫海等人這一退，隔的不是眼前這一道中軍大帳的簾子，亦非千山萬水，而是主帥之擇政見之隔?！　∵@一退，日后恐難再見，再見之日恐怕便是生死相拼之時，奈何這世間有太多的恩情可念，難以取舍，只得拼卻血肉之軀以性命相護(hù)，求的不過是男兒在世無愧于心?！　〗蔽迦f水師皆是江南兒郎，唯獨將領(lǐng)之中有西北軍的舊部，莫海等人走時沒帶走一個兵，唯獨戰(zhàn)馬是他們從西北軍中帶出來的，因此十幾個將領(lǐng)回營帳收拾了衣裳盤纏，隨后策馬出了軍營?！　∫娪袑㈩I(lǐng)出走，水師頓時炸了營兒，莫海原先所在的北大營的陌長們聚集起來，一齊趕往中軍大帳，想問問出了何事，走到半路忽聞鼓聲，戰(zhàn)鼓響如春雷，自沙場方向傳來！　　萬軍一齊望向中央沙場——點兵了！　　中軍大帳里，韓其初立在軍案旁，望著下首神情肅穆的將領(lǐng)們，聽著戰(zhàn)鼓擂動之聲，道：“今日留下之人，日后出身不論，皆是我江北水師的將士，當(dāng)?shù)湼Ｅc共生死不棄！誰若背棄，必將軍法處置！”　　眾將領(lǐng)跪地抱拳，齊聲道：“任憑軍師調(diào)遣！”　　劉黑子道：“軍師，俺們怎么才能救都督？您剛才說元相防著咱們，前有驍騎營，后有西北軍，那咱們要去盛京城，出得去嗎？”　　“那就殺出去！西北軍的大營離咱們這兒有二三十里地，咱只要在西北軍趕來前干掉驍騎營那幫孫子，殺進(jìn)城里去就成！”一名都尉道。　　“哪有那么容易？別看驍騎營回回輸給咱，但那是因為軍師的計策好，朝廷又不讓咱死拼，說白了，以前壓根兒就沒動真格兒的！這回要來真的，咱們路上必定經(jīng)過驍騎營，在官道上遭遇騎兵，咱們怎有贏的可能？”湯良道?！　　皼]錯！水師的優(yōu)勢在于水戰(zhàn)，陸上拼殺，咱干不過騎兵，就算僥幸到了盛京城外，問題也不過是剛剛來而已。按軍師的推測，今天盛京城里必有一場較量，那么城門十有八九是關(guān)了，就憑咱們這五萬人馬攻得破皇城的城門？只怕咱們剛叩城門，后頭西北軍的精騎就趕到了。到那時，前有萬箭，后有鐵騎，我們才真是要等死。”烏雅阿吉吊兒郎當(dāng)?shù)氐??！　≌峦戳巳艘谎?，點頭道：“不錯，長進(jìn)不少。”　　話是對三人說的，章同卻特意多看了烏雅阿吉一眼，目光暗含審視。當(dāng)初，都督回營那夜，正逢烏雅阿吉當(dāng)值倒泔水，他被打暈在西大營后面的林子里，后來都督瞧他資質(zhì)不錯便讓他進(jìn)了特訓(xùn)營，而后這小子一路升至都督的親衛(wèi)和西大營一營都尉。起初他以為烏雅阿吉只是個尋常的異族小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此人有些深，有時讓人看不懂，比如此時?！　閷⒄弋?dāng)有洞察之能，天時地利、敵我優(yōu)劣，缺一不可，行一步應(yīng)有算百步之能。劉黑子和湯良這一年來長進(jìn)頗快，也只看到了發(fā)兵路上的局勢，烏雅阿吉卻已算到了盛京城下，這恐怕是老熊等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才能預(yù)見得到的?！　」唬R景山、老熊和侯天都看了烏雅阿吉一眼，目光微訝，但戰(zhàn)鼓已傳，大軍已在沙場待命，軍策應(yīng)當(dāng)盡早商量出來，因此誰也沒再多想，侯天道：“我說你們，腦子不靈光還老想軍策干啥？這不是有軍師在嗎？軍師既然要救都督，想必是有法子了。”　　將領(lǐng)們一齊看向韓其初，見他莫測高深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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