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晚上才能回宮,這半日暫且待在都督府里,和暮青又磨了半日,磨到傍晚,暮青將韓其初、劉黑子和石大海傳到了書房里,有事要說。 崔遠(yuǎn)午后化裝成一個不起眼的少年拜別了楊氏,背著行囊出了都督府,從此遠(yuǎn)去江南。 龍武衛(wèi)只是呼喝著在城中奔來奔去做做樣子,沒多久就歇了。 百官去送胡使,內(nèi)城空虛,祥記二人鉆了空子,步惜塵被明目張膽地扔在百官回宮必經(jīng)的長街上,等于狠狠扇了元相國的臉,他盛怒之下命人再次搜城。但顯然搜城已無用,今日內(nèi)外城的城門大開,誰知道人有沒有混出城去? 人被急送回恒王府,這幾日,繼妃宋氏憂心兒子已臥床不起,恒王府請了幾回巫瑾,巫瑾都拒不登門,這回步惜塵半死不活,恒王府知道得罪了巫瑾,他必不肯來,只能遞牌子請御醫(yī)。 去城外送五胡使節(jié)的百官臨近晌午才回城,在往宮門去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步惜塵。駱成辦事忒損,光天化日的把步惜塵扒光了扔在街上,人的臉毀了不說,身上還受過大刑,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昏迷不醒,半死不活。 有了步惜歡的這句保證,暮青也只能放心。 “放心吧,他性子雖差些,辦差還是不敢胡來的。” 暮青不管刺月門的事兒,她更關(guān)心崔遠(yuǎn)的名聲,“你確定他要是在望山樓里作艷詩,不會毀了崔遠(yuǎn)的名聲?” 百日后,待他功力恢復(fù),是該好好管管門里的事兒了。 步惜歡的氣卻沒消,“把他們放在外頭整日扮著各類人,把性子都養(yǎng)野了。” 駱成如聞大赦,抱著肚子貓著腰一步并作三步地滾了。 步惜歡氣得一笑,一腳便把人給踢了,“還不滾下去!” 駱成一聽下巴險些驚掉了,隨后抱著腦袋恨不得鉆去桌子底下,嘴里咕噥,“都督,屬下跟你沒仇吧?” 步惜歡:“……” 暮青冷笑一聲,“嗯,這詩作得比你家主子強(qiáng)點兒。” 沉默了好一陣兒,她看了眼步惜歡——果真是有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隱衛(wèi)! 暮青:“……” 駱成一聽,搖頭晃腦,信口拈來,“瘦損腰肢出洞房,花枝拂地領(lǐng)巾長。裙邊遮定雙鴛小,只有金蓮步步香。” “你日后在都督府里假扮崔遠(yuǎn),可知他乃學(xué)子,擅棋?若去望山樓里與人吟詩弈棋,可能保證不露馬腳?”暮青記得步惜歡說過月部的隱衛(wèi)擅長假扮各類人,但她還是想考考駱成,畢竟今夜她就要去軍營了,走之后她得能放心府里才行。 暮青想起那夜少年割步惜塵的臉時那嗜血狠辣的性情,不由挑眉,這代號還挺適合他。 血影? 刺月門中唯有首領(lǐng)可以月字為號,刺部首領(lǐng)為月殺,月部首領(lǐng)為月影,而其他的隱衛(wèi)以殺和影為代號,如血殺、血影。 少年這回不敢抬頭了,只答道:“屬下駱成,隸屬月部,您也可以喚屬下血影。” “有名字嗎?”暮青問那少年。 暮青不得不佩服步惜歡的安排,祥記沒了,掌柜和小二正被全城緝拿,搜城那夜不適合躲來她府里,如今換個身份光明正大地來她府里住著倒是個極好的藏身法子。 朱子正也是少年,可那掌柜的看起來有三十了,不過隱衛(wèi)帶著面具行事,月部的隱衛(wèi)又擅長扮演各色人等,應(yīng)該不會露出馬腳。 “朱子正。” “那掌柜呢?” “這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扔去街上了,待百官送走了五胡使節(jié),回來的路上必能瞧見他,你就別操心他了,他府里的那封信我會讓人幫你帶出來的,你從軍營回來再看。”步惜歡道。 “你怎么來了?步惜塵呢?”暮青問。這少年就是祥記酒樓的小二,他和掌柜的將步惜塵劫持到了元修的府里,躲過了這兩日的搜城,也將毒閻羅的來歷問清楚了,可這兩日城里風(fēng)聲緊,他們一直沒有將步惜塵放出來。可既然這少年接了新任務(wù),想必步惜塵的事也該有個結(jié)果了。 少年一聽,蔫頭耷腦地把頭一垂,“主子,屬下知罪,日后一定在都督府里好好辦差。” 步惜歡瞧著那隱衛(wèi),卻笑意寒涼,漫不經(jīng)心地提醒暮青,“兔兒爺。” 她目光忽然一亮,但還沒說話,那少年就抬起了頭,眼里有驚訝之色,沒想到暮青只聽聲音便能知道他是何人。 “你是……”暮青細(xì)細(xì)回想,能讓她聽著聲音熟悉的人必是見過的,可步惜歡的隱衛(wèi)她見過的不多,熟悉的只有月殺和月影,再就是近來見過兩人。 暮青一聽就愣了——好熟悉的聲音! 那少年一張貌不驚人的臉,上了閣樓便跪地拜道:“主子,都督。” 來的人是扮崔遠(yuǎn)的隱衛(wèi),崔遠(yuǎn)去江南后,府里要住著假崔遠(yuǎn),日日去望山樓。這隱衛(wèi)既然要住在都督府里,自然要來見見暮青。 步惜歡瞥了眼窗外,笑意淡了下來,懶聲道:“傳。” 那聲音是月影的,這回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兩人正笑著,窗外房檐上傳來一道聲音,“主子,人到了。” 暮青扭頭看窗外的桃花,不說話,笑容卻比窗前一枝桃花綻得美。 “嗯?”瞧見她的笑容,他捏了捏她的手心。 暮青就知道步惜歡不會正經(jīng)多久,情話她是不會說的,手卻沒有從他手里抽出來,唇角也漸漸勾了起來。 “這些年,我自以為能山崩于頂而面色不改,昨夜才知仍能被人給驚著!娘子真是好本事!”步惜歡氣極反笑,笑著笑著,那笑里便生出了些別的意味,他恩愛親昵地牽過她的手來,邊揉捏邊道,“你瞧,為夫連鄂女草這等圣藥都給娘子求來了,娘子要不要說句情話,好讓為夫的心往肚子里放一放?” 暮青一愣,她是覺得兩人相處理應(yīng)坦誠,這才將心中所想毫不保留的告訴了他,但看他這反應(yīng)……莫非是驚著了? “巫瑾的藥豈是派他們?nèi)ゾ颓蟮脕淼模俊辈较g沒好氣地看著暮青,想起昨夜她說的那番話,恨得牙癢,“再說,我哪敢不親自去?娘子如此絕情,為夫還不得殷勤點兒?” “派人去瑾王府里求藥不就好了,何必自己去?”暮青皺眉,這人不知自己出去一趟要擔(dān)多少風(fēng)險嗎? “不然呢?”步惜歡嘆了聲,“知道你是個拼命的,這身子還得我?guī)湍銗巯е!薄 ≡薜膫麆菀褵o大礙,巫瑾昨日搬回了王府。步惜歡昨晚走時,她還以為他有急事,莫非他是去了外城的瑾王府里為她求藥? 暮青將這三瓶藥拿在手中,未看藥,只看人,“你昨夜去了瑾王府?” 說話間,他又拿出兩瓶藥來,一樣的藥瓶,只瓶塞不同,“這是你近來服用的方子,巫瑾連夜做成了丸藥,你帶在身上,早晚一粒。昨夜只能制出這些來,不夠你服用不了多久,過個十天半月,會有人去給你送。” 步惜歡牽著她的手坐下,把藥瓶放到她手心兒里,“此藥是暖身驅(qū)寒的,最能暖五臟六腑,其中有一味珍貴之藥,名為鄂女草,乃是圖鄂一族調(diào)理女子身子的圣草。盛京天寒,此草極難養(yǎng)得活,巫瑾悉心照料多年才得這一瓶藥。你帶在身上,水寒時莫下水,非要下時便服一顆,切記愛惜身子。” 暮青聽見聲音回過身來,見那藥瓶眼熟,是巫瑾常用的。 “沒了個關(guān)心你的人,總會再來一個。”步惜歡說話時摘了面具,將一只小藥瓶往桌上一放。 步惜歡回到閣樓時,見她果然在窗邊立著,似有心事。 母子兩人抱頭痛哭,這場面暮青最看不得,她看著就會想起爹離家那日,于是抬腳便出了院子。 崔遠(yuǎn)跪在地上,朝楊氏砰砰磕頭,楊氏眼中含淚,自從春日宴后她就知道兒子要走,她一直說服自己要狠得下心放他走,但告別之際卻仍哭成了淚人。 少年們從未經(jīng)歷過這等事,懷揣著神秘、興奮、使命感和對未來的期盼與白卿道別,各祝安好。崔遠(yuǎn)就住在都督府,他不需要回到住處,他要做的只是等待那個頂替他的人來,以及和娘親告別。 步惜歡并未囑咐太多,將他將面具、身份文牒和路引給了崔遠(yuǎn)六人,隨后便吩咐他們各回住處,午后會有一個和他們手里拿著的面具眉眼一樣的人到他們的住處,和他們交換身份,從此,他們是面具上的人,而面具上的人是他們。 少年們只知點頭,望著白卿的眼神里有驚意、有探究、有欽佩、有服從。 “此去險惡,勢必有暗殺之險、內(nèi)奸之詭,需步步為營,小心共謀。我與諸位傳信時,信中會留下次日接頭的暗語,來向你們?nèi)⌒诺娜藭е业氖中藕桶嫡Z,此二者缺一不可,切勿輕信他人。” 上回春日宴上,少年們各自取了古七賢之號——白卿號竹,崔遠(yuǎn)號松,賀晨號風(fēng),柳澤號蘭,朱子明號梅,朱子正號雪,蕭文林號菊,七賢以白卿為首。 “到了江南,我會半個月與你們傳信一回,傳信時以賢號相稱。” 少年們接過身份文牒,相互之間一看,驚色更甚。賀晨是良州人,柳澤是永州人,朱子明、朱子正兄弟是渝州人,蕭文林是嶺南人士,這六張身份文牒里,州城未改,改的只是城縣村里和他們的名姓。如此安排照顧到了他們的鄉(xiāng)音,心思甚是縝密! “這是你們的新身份,記牢。” 崔遠(yuǎn)、賀晨、柳澤、朱子明和朱子正兄弟,還有蕭文林,自春日宴后再次齊聚都督府,步惜歡一身白袍,再次以白卿的身份出現(xiàn)在少年們面前,當(dāng)他拿出六張人皮面具、假身份文牒和路引時,六個少年皆露出震驚的神色,此時就算他們閱歷再淺也猜得出白卿的身份非同尋常。 這熱鬧都督府里也有,人雖少,卻也是少有的熱鬧。 內(nèi)外城的城門一開,百姓們便聚到了城門口的長街上,百官上朝,五胡使節(jié)進(jìn)殿拜別大興皇帝,隨后由禮官念唱送行,百官出了宮門齊上轎去,官轎擺開了二里地,甚是熱鬧。 這日,盛京城里的百姓又有熱鬧可看了,五胡使節(jié)要出京了。 * 既無十成把握,何必說十成的話?她只期望崔遠(yuǎn)能逢兇化吉,讓他娘親有后福可享。 神甲軍之事不可說,即便有神甲軍在,世間還有摸不透的二字——意外。她和步惜歡都不能保證崔遠(yuǎn)毫發(fā)無傷,只能竭盡所能地布置,助那些學(xué)子化險為夷。 但暮青沒有安慰楊氏,她只頷首沉默了一陣兒便讓楊氏走了。 只是短短一句,暮青便知道楊氏的決定了,為母則剛,她還體會不到,但楊氏是她此生見過的最堅強(qiáng)的女子,她少有欽佩之人,楊氏可占其一。 當(dāng)年夫君也是一心報國,她沒有攔,如今兒子要遠(yuǎn)走江南為圣上謀事,她也沒有攔。她知道攔不住,這是崔家男兒的血性,遠(yuǎn)兒棄武從文,抱負(fù)卻比他爹還要高遠(yuǎn),他念著在奉縣時大赦天下的君恩,此生必報!而她這當(dāng)娘的,自不會攔著他做一個忠君報國的堂堂男兒,只望今日一別,不是永別。 楊氏卻只笑了笑,“那孩子一定會走的,他像他爹。” “崔遠(yuǎn)他們今日就要結(jié)伴去江南謀事了,此一去,前路艱險,不可回頭,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你真的愿意讓他去?”雖然楊氏已經(jīng)在為崔遠(yuǎn)準(zhǔn)備行囊,但暮青還是要問問她的意愿,她不希望她是因為忠心才讓崔遠(yuǎn)去江南冒險的,“你放心,他不去江南我也一樣用得著他,他可以繼續(xù)去望山樓。” 她幼時家道富貴時也當(dāng)過主子,那時她待丫鬟們可沒都督這么寬仁,后來她家道中落,吃了不少苦頭,給人當(dāng)奴婢時被東家責(zé)罵也只有忍著,只當(dāng)是報應(yīng),但沒想到還能遇到好主子,主子今兒想問她什么,她已經(jīng)猜到了。 這兩個多月她們一家在都督府里確實過的不像下人的日子,都督看似冷淡實則寬仁,莫說打罵下人,就是呼來喝去的事兒也沒有一樁,更別提遠(yuǎn)兒還日日領(lǐng)著賬房里的銀錢去望山樓里結(jié)交那些寒門學(xué)子了。 楊氏是個爽利人,聽聞此話便笑道:“那奴婢就謝都督賜坐了。” 楊氏看了眼書桌旁的椅子,暮青見了說道:“別說下人不能坐的話,你知道,我從未真的把你們一家當(dāng)下人看待。” 閣樓里,暮青洗漱過后到桌邊坐下,對楊氏道:“坐吧。” * 娘咧!比在都督府里還要艱苦? 劉黑子在廚房里張著嘴,好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楊氏應(yīng)是,跟著暮青便往閣樓去了。 “我知道你不怕,但到了軍營里,訓(xùn)練會比你們這兩個月在都督府里艱苦得多,所以趁著能睡時還是睡吧。”暮青和劉黑子說話的時候,楊氏已打好了熱水,平日里洗漱之事都是劉黑子服侍她,今兒她卻點了楊氏,“讓黑子煎藥,你送上來吧。” “回都督,俺不怕吃苦!”劉黑子聞言眼睛發(fā)亮,站得筆直。 “興奮?”暮青問,見劉黑子撓頭直笑,便說道,“咱們晚上走,白天你們收拾好行囊后最好還是睡一覺,日后在軍營,睡覺會成為奢侈之事。” 就要回軍營了,他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精神得很。 “嘿嘿。”劉黑子靦腆一笑,站起身來道,“俺睡不著,都督是不是也睡不著?” “你們不也很早?” “都督怎起得這么早?”楊氏一愣,忙停了手里的活兒。 今兒要去軍營,暮青免了劉黑子和石大海的晨練,但她下樓去小廚房里打熱水時卻發(fā)現(xiàn)楊氏和劉黑子都在廚房,一個在做早點,一個在煎藥。 這夜暮青睡得極淺,凌晨時分便醒了,起身一看,天才蒙蒙亮。 * 暮青轉(zhuǎn)身,從桌上隨手撈起支毛筆便朝樓下擲了過去!她若守寡,必是他死了,這人能不詛咒自己嗎? “放心吧,為夫小心著,必不會讓娘子守寡的。”步惜歡笑著下了樓去。 步惜歡回頭時,見暮青又對窗望月去了,那背影倔強(qiáng)別扭,他卻舒心一笑。若他不棄,她必不離,此生他都不會給她離開的機(jī)會。 暮青懶得理他,轉(zhuǎn)身去看窗外月色,但聽見人下樓梯時,還是忍不住回身道:“注意安全” 步惜歡卻神神秘秘的,又來不正經(jīng)的,問:“舍不得為夫走?” 暮青狐疑地看著步惜歡,總覺得他有什么事。 他每出來一趟都要擔(dān)著風(fēng)險,回去也是,剛來就要走,明早來了還得再回去,一夜來回四趟,折騰什么?這可不像他,以他的心思,出宮前應(yīng)該安排好替子,在都督府里歇一夜,明早見過崔遠(yuǎn)等人后趕在文武百官從城外回來前回宮的。 暮青有些意外,“你要回去?” 說著話兒,步惜歡下了榻來,慢悠悠整理了衣袍,道:“今夜還有事,我明早再來。” “玩笑罷了,還急了。”步惜歡笑意深深,眸底含著幾分寵溺無奈,她不是需要倚靠男子的女子,需要他寵著的事兒不多,“好,那我可就等著看好戲了。” “不是你想要驚喜?現(xiàn)在說了,還有何驚喜可言?”他那一臉感興趣的表情不就是想要個驚喜?她想滿足他的心愿,他倒說她保密了!這人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步惜歡失笑,“還保密?”“想好了,你很快就知道了。”暮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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