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王到——” 正想著,忽聽殿外宮人一聲唱報! 那席上不知何人,如此晚了還不來。 暮青觀察得仔細(xì),天色黑了下來時,殿上百官已到的差不多了,沒來的除了五胡使節(jié)團(tuán),還有首排一席空著。 朝臣們相互寒暄,神態(tài)舉止泄露的秘密太多,誰與誰是至交,誰與誰是虛與委蛇,誰對誰有敵意,只需放眼一望便清清楚楚。 人還沒來齊,等人頗為無聊,趙良義等人面有不耐之色,暮青卻不覺得無聊,這等人多聚會的場所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對在這等場所觀察人的興趣僅次于驗尸。 依官品,暮青坐于首列之末,挨著趙良義等西北軍將領(lǐng)。 宮宴在文淵殿上,席開兩面,一面數(shù)排,兩面首列席位安排的都是王公九卿、一品重臣,另有五胡使節(jié)團(tuán)的官員,元修等西北軍將領(lǐng)今日還朝受封,乃有功之臣,也安排在了首列。 一路這么想著,到了宮門時天色已暗,暮青下了馬來,將戰(zhàn)馬交給月殺,便隨元修一同進(jìn)了宮去。 恒王妃又是何人? 步惜塵冊了恒王府的世子,與步惜歡兄弟情分如何? 當(dāng)年步惜歡六歲進(jìn)宮,恒王可曾護(hù)過他,這些年可曾盡過心? 暮青一路都在想恒王父子,那些帝王驕奢淫逸的傳聞她未在步惜歡身上見到,反倒覺得安在恒王父子身上頗為貼合。 * 兩輛華車,車篷綴著玉鈴,車一行,鈴鐺清脆,車?yán)餄u起琴笙樂鳴,向著宮中行去。 “走吧!”待步惜塵的聲音自華車?yán)飩鱽恚P去了前頭告訴車夫一聲,馬車才緩緩前行。 待馬蹄聲聽不見了,步惜塵面色陰沉的來到車旁,上車時靴尖在那美人背上狠狠一碾,那美姬十指摳進(jìn)雪里,卻一聲不敢吭。 恒王咳罷,自行上了前頭的華車。那美姬又伏跪去雪里,長街上起了風(fēng),晚霞照著那美姬半埋在雪里的雙手,越發(fā)顯得紅通通。 說罷,揚鞭策馬,馬隊踏雪馳過王府門前,風(fēng)捎著雪沫子撲了步惜塵一身,恒王嗆了口雪,咳嗽了兩聲,步惜塵瞇著眼望著元修遠(yuǎn)去的背影,背襯晚霞,眉宇陰郁。 步惜塵愣時,元修長笑一聲,躍身上了戰(zhàn)馬,馬上抱拳道:“王爺與世子慢行,本侯先行一步,宮宴再敘!” “……” “暈車!” “哦?何以乘不得?” 轎凳放妥,元修卻未瞧,只道:“世子誤會了,本侯確是乘不得車。” “我倒忘了,侯爺乃英雄神將,殺敵不怕,踏這美人背怕是不忍。”步惜塵瞥了那美姬一眼,美姬便自雪里起身,搬來只花梨轎凳。 元修看了那美姬一眼,笑意又淡了些,道:“戰(zhàn)馬騎慣了,乘不得車,恐怕要辜負(fù)世子美意了。” 門前雪未掃,那美姬穿著薄衣伏在雪里,玉背柳腰,柔頸賽雪,不勝嬌柔。 步惜塵看了那華車一眼,便有美姬伏跪去車旁,匍匐靜候。 步惜塵笑了聲道:“侯爺多年未回盛京,今日相見不若棄馬上車,路上相談?” “修從軍時,世子不過總角之年,今已弱冠,想想時日真是過得頗快。”元修笑道,眉目疏朗,語氣卻有些疏離。 那男子亦是紫冠玉面,松墨狐裘,眉眼更像恒王些,瞧年紀(jì)應(yīng)比步惜歡小些。今夜宮宴大宴王公百官,恒親王既帶著此人入宮,想必是嫡子。 “年節(jié)時都說出門見喜,今兒一出門便見著了侯爺,想必父王來年定有大喜之事。”恒王身后的華服男子道。 “托侯爺?shù)母#就跄昴臧埠谩!焙阃跣Φ馈! ≡逕o奈,只得下了馬來,抱拳道:“多年不見,王爺可安好?” 暮青端坐馬背,見那男子紫冠玉面,墨狐大氅,眼下微青,一副沉迷酒色之態(tài)。其眉眼與步惜歡果真有著三分相似,笑起來眼角已生魚尾紋,應(yīng)是四旬年紀(jì),瞧著卻不過而立之年,保養(yǎng)甚佳。 雙方在王府門前撞了個正著,那兩名華服男子眼神一亮,前頭的男子笑道:“侯爺?” 正想著,一行人剛剛打馬過府門,便見兩名華服男子一前一后出了府來。 但既回了京,這些王公貴胄便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此時不見宮宴上也要見,暮青倒想瞧瞧恒親王。 古來帝王登基,其父皆為太上皇,恒王卻仍是親王,地位尷尬,驕奢淫逸,怪不得元修要避著。 六王……乃步惜歡的生父。 兩位親王,五王體弱纏綿病榻,六王庸懦沉迷酒色,瞧這王府門前的華車美姬,恒親王應(yīng)是六王了。 大興當(dāng)今的親王只有兩人,乃當(dāng)年先帝時期的皇子——五王爺和六王爺。 暮青目光頓見復(fù)雜。 恒親王? 暮青見元修神色有異,便也瞧了那匾額一眼,黃梨為匾,蟠螭為紋,鑲珠嵌翠,金漆為字,一塊匾額便極盡華奢之能事,匾上書著四字——恒親王府! “盛京子弟風(fēng)氣如此。”元修淡淡瞧了那匾額一眼,道,“我們速速過去。” 半個時辰的路也需這陣仗? 東街到宮門策馬而行也就一刻鐘,馬車行的慢,一路也就半個時辰。 趙良義問:“這也是要往宮中去?” 西北軍武將常年在邊關(guān),未見過盛京子弟行事之風(fēng),人人坐在戰(zhàn)馬上,眼神發(fā)直,張嘴吃風(fēng)。 剛馳出半條街去便見前頭一府門里趕出兩輛華車來,府門前管家小廝等一堆人候著,有十二美姬歡聲笑語地從府里出來,捧著熏爐的,抱著琵琶的,錦箏玉笙,云鬢彩裳。那彩裳乃夏裙,寒冬臘月,薄紗難蔽體,眾美姬纖纖細(xì)步迤邐而行,一幅靡靡之景。 趙良義等人嘻嘻哈哈跟元修見了禮,武將心粗,未聞出元修身上的藥味兒來,幾人上了戰(zhàn)馬,同往宮中去。 鎮(zhèn)軍侯府在王公府邸扎堆的東街上,七進(jìn)大宅,比之暮青這四品左將軍的三進(jìn)精致小府,侯府未掛匾額也顯出幾分氣勢來,幾名武將立在門口,一眼望去,更顯威重。 宮宴親兵不得入內(nèi),需得在宮外等,暮青出府時便只帶了月殺。 暮青應(yīng)了,與元修一起出了門去。 “時辰尚早,我先來了你這兒,帶你去我那府上瞧瞧,認(rèn)個路。”元修道。 兩人出了后園,見趙良義等人沒來,便知元修先到了她這兒。 暮青聽聞是家事,自知不便問,又見元修面色自然,不見煞白之色,瞧著確實傷得不重,這才點了點頭。 “沒事!跟老爺子因家事吵了幾句,只挨了四鞭,傷是不重,跟軍棍比起來不過撓癢癢!”元修朗聲笑道,他的傷確實不礙事,只是娘大驚小怪,恨不能把府里的藥全抹在他身上,不然哪來這么重的藥味兒! “別岔開話,你爹打的?”暮青一眼就看穿了元修的意圖。 元修笑嘆一聲,“什么鼻子!” 好濃的止血膏和白藥味兒! 暮青自閣樓上望了眼,眉頭蹙緊,出來時問:“你受傷了?” 于是,不想跑腿的親兵長當(dāng)了一下午的站崗的,暮青在閣樓里看了一下午的書,元修來時,晚霞正濃,紅了湖天林雪。風(fēng)從湖心拂來,閣樓下立著的男子鮮衣甲胄,衣袂沾了院中雪。 劉黑子和石大海拿著楊氏給的采買單子去了街上,月殺沒跟去,因為他是親兵長,不干跑腿的活兒。 韓其初與崔遠(yuǎn)在后院亭中談策論道,韓其初年長崔遠(yuǎn)十歲,一路上崔遠(yuǎn)對韓其初之才頗為心服,拜其做了老師。 楊氏帶著女兒們給府里的物件登記造冊,兩個小姑娘乃雙胎,眉眼一樣,性情倒不同,姐姐崔靈嫻靜可人些,妹妹崔秀木訥忠厚些。兩個小姑娘已八歲,到了避嫌的年紀(jì),暮青有親兵服侍,楊氏便讓崔靈崔秀在廚房幫忙,府里旁的地兒不許亂走。 這一下午,府里人人有事忙。 這宅子的布置如此費心思,果然是步惜歡的手筆,也只有他心思這般細(xì),知道她初進(jìn)新宅睡不踏實,特意在閣樓里備了醫(yī)書,連她在行宮時看過哪些醫(yī)書都記得。 她中午睡不著尋醫(yī)書來看時怔了怔,醫(yī)書多是古卷,有幾本頗為眼熟——她曾看過,在汴河行宮時。 暮青初到盛京,新宅景致雖美,卻不太習(xí)慣,幸而閣樓里有些醫(yī)書。 * 元修說罷便出了書房,外頭小廝丫鬟皆備藥去了,華氏帶著婆子陪著他回屋上藥去了,唯留元相國立在書房窗前,面色晦暗不明。 元修穿好袍子提了甲胄,走到門口時腳步一停,未回身,只道:“還有一事爹忘了,先祖跟隨高祖皇帝打下大興江山,起初也是村野之人。村野匹夫未必?zé)o才,兒子倒覺得,村野出高人。” 元相國將此話咽下去的時候,華氏將元修扶了起來,對門外道:“快備止血膏和白藥!” 元相國沖口便要說出此言,卻見華氏自元修身后抬頭,狠狠給他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 先帝是已駕崩了,但步家還有人活著! 元修嘆了口氣,“爹,姑姑之仇兒子記得,但那是先帝之過。虧欠我們元家的人是先帝,先帝已駕崩多年了。” 元相國看向元修,冷哼一聲,怒氣難消。 “快給你爹賠個禮!”華氏道。 父子倆聞言皆沒了聲兒。 華氏也被元修此言驚住,忙從地上拾起戰(zhàn)袍給他披上,道:“你爹在氣頭上,給你爹服個軟不就好了,何苦挨這頓家法?你們父子倆真是跟從前一樣,這么多年沒見,一見面就是這等陣仗,也不瞧瞧今兒是什么日子,存心叫我過不舒坦這年。” 言外之意,不遵祖訓(xùn)、辱沒了家風(fēng)之人是他這個當(dāng)?shù)模俊 按四俗孀谒裕业募矣?xùn)!兒子沒記錯的話,其中似乎沒有家門榮辱這四字。”元修望著元相國,眉宇間一派坦蕩,“邊關(guān)是逍遙自在,但殺敵殺得也痛快!這些年兒子不愿回來,確有圖自在之心,此乃兒子不孝,父親要罰,兒子受了!但這十年兒子不曾辱沒過元家的家風(fēng),對得起家國,對得起祖宗!” 元相國怔住,舉起的鞭子僵在半空,元家子弟哪有不記得此八字的? “茍利國家,不求富貴,父親可還記得這八字?”元修抬頭問。 “你!”元相國氣得直哆嗦,鞭子舉起便落,華氏護(hù)著元修半分不讓, “兒子沒錯。”元修道。 “你問這逆子!”元相國未提華氏私闖書房之罪,只指著元修道。 “我兒!”華氏一進(jìn)書房,正瞧見元相國舉著鞭子指著元修,元修背上的血痕叫她眼前一黑,穩(wěn)了穩(wěn)心神便撲了過去。她護(hù)住元修,仰頭看向元相國,怒問,“相爺這是為何?今日修兒初回府,又是年節(jié),何事非得動這家法?” 護(hù)衛(wèi)自然不敢拔刀殺她,猶豫間,華氏推開人便進(jìn)了院兒,婆子丫鬟等人不敢進(jìn),只好等候在外,眼睜睜瞧著華氏推門進(jìn)了書房。 華氏厲聲喝道:“讓開!本郡主今日非要進(jìn),如若覺得此乃私闖相府重地,你等便拔刀殺了本郡主!” 院外,華氏再聽不得那鞭聲,推開護(hù)衛(wèi)便往院里進(jìn),護(hù)衛(wèi)忙攔,“夫人不可!書房重地!” “這些年來你身在邊關(guān)逍遙自在,忘了家門榮辱!為父今日便打醒你!”元相國執(zhí)鞭指著元修,不去看他背上鮮血淋漓。 四鞭,元修一聲不吭,元相國卻呼哧呼哧喘氣。 “這一鞭,爹打的!要你記著,元家這些年所行之事皆是為何!” 啪! “這一鞭,替你姑母打的!可還記得你姑母是為何入的宮,又是為何入的冷宮?” 鞭落皮肉綻,血痕蓋了那些曾在邊關(guān)落下的刀傷。 啪! “這一鞭,替你祖父打的!你祖父當(dāng)年賦閑在家,本不涉朝政,你可記得他是為何回的朝堂?” 書房里又有一聲鞭響,元修背上再添一道血痕。 啪! 元相國訓(xùn)子之聲隔著書房門窗院子,華氏聽不真切,那聲鞭響卻如晴天炸雷,華氏揪著心喊道:“相爺!” 元相國的手都在抖,聲音沉怒:“這一鞭,替祖宗打的!要你記著,我們元家乃開國之臣,出過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世代忠良!” 鞭起鞭落,男子背上的舊刀疤添一道血紅新痕。 啪! 元相國執(zhí)著皮鞭,盯著那些新舊刀疤,眼底生出痛色。但見元修跪得筆直,面無懼色,反有笑意,那笑意刺了他的眼,不由揚鞭,狠狠抽下! 窗外風(fēng)如濤急,恍惚間似見沙場刀光,聞馬嘶風(fēng)嘯。 寒冬臘月天,窗下烘著白炭,元修精赤著上身,昏暗的書房里,炭光照得男子腹背的刀疤深一道淺一道,縱橫交錯,在富麗的書房里顯得分外猙獰。 元修一直跪著,見父親執(zhí)了家法回來,笑了聲便卸甲去袍,爽快往地上一擲! 書房的門關(guān)著,聽不見里頭的聲音。 長隨匆匆忙忙去了,華氏剛回屋里,熱茶還沒品完一盞,聞訊驚起,茶碗啪的一聲打碎在地,由婆子扶著便往外去。但元家書房乃是重地,華氏也進(jìn)不得,只能在書房院外急問:“相爺何故責(zé)罰修兒,竟要動用家法?” 陶伯垂首,躬身而退,到了書房院外,對長隨道:“快去稟夫人!” “這逆子沒臉見祖宗!”元相國打斷陶伯的話,華袖一拂,怒風(fēng)直撲陶伯的臉。 管家陶伯一驚,不敢有違,卻問道:“回相爺,家法在祖宗祠堂里供著,施家法該去祠堂外頭……” 元相國見此眼里燒出怒火,大步出了書房,道:“去請家法來!” “跪下!”元相國怒喝一聲,元修甩袍便跪,戰(zhàn)甲未卸,鏗地一聲,端的是錚錚鐵骨! 知子莫若父,他不僅對議和之事不滿,他還不滿元家這些年來所謀之事。 元家把持朝政多少年了,這話與其說在罵朝官,不如說他在罵他爹! 何為朝堂人心叵測? 元相國氣極,連聲道:“逆子!逆子……你果真對議和之事心有怨言!” “朝堂才有叵測人心,邊關(guān)兒郎皆是赤子之心。”元修目沉如淵,反唇相譏。 “愚蠢!爹真懷疑你在邊關(guān)是如何百戰(zhàn)百勝的,身為大將軍,日日制敵策,看人竟如此淺薄,不識人心之險!”元相國不為所動,反怒斥元修,“暹蘭大帝的陵寢機關(guān)深詭,一介村野匹夫怎懂得破解機關(guān)之法?” “值!”元修抬眸望著元相國,字字如鐵石,“爹,英睿救過我的命!一次在狄部王帳外,若非她發(fā)現(xiàn)身后帳中埋藏有箭手,我已萬箭穿心!一次在流沙坑中,若非她懂得脫身之法,我已被流沙掩埋!地宮前殿,她看破機關(guān),救殿中人于火油澆身烈火焚身之險!甬道里是她為我拔箭治傷,三岔路口、地宮圓殿,皆靠她指明道路,若沒有她,爹今生便見不到兒子了。” “你!”元相國氣極,“一個軍中低級將領(lǐng)值得你為她保守私密?” 暮青來盛京是為了查兇報仇,她的殺父真兇尚未查到,此事自不可說,且周二蛋之名乃冒名頂替,暮青又是女兒身,其中自有許多不可說。 “英睿進(jìn)美人司的緣由已跟我說了,只是此乃她的私事,兒子不便說。”元修垂首道。 “你知道此事?”元相國驚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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