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九四年。
九月,暑熱尚未褪去,此起彼伏的蟬鳴入耳便覺聒噪,即使是清晨,天光也有灼人的溫度。
周自恒站在一叢金色的光束里,給明玥梳發(fā)。
他擋住了日光,明玥仍舊覺得燥熱,拿著小扇子努力扇風(fēng)。她想著周自恒更熱一些,把風(fēng)向?qū)?zhǔn)他。
“你給自己扇就好,我不熱。”周自恒一口拒絕,手指在明玥的發(fā)間穿過,像是蝴蝶翩飛。
明玥從梳妝鏡里看他,嘟著嘴回:“你穿一身黑,不熱才怪。”
周自恒皺眉,敲她腦殼:“這是老大標(biāo)配,男人就該一身黑,你懂什么!”
明玥烏龜一樣縮了縮腦袋,背著他做鬼臉。
周自恒從鏡子里看到,哼了哼聲,想著大人不計小人過,便放過她。
這月初,明玥滿五歲,該是上學(xué)前班的年紀(jì),周自恒和周沖屢屢誘惑她,上小學(xué)該有多么多么好,明玥在幼兒園又常被小男生撩裙子解辮子,不勝其煩。
明玥用她那顆小腦袋瓜想了好幾晚,眼睛紅彤彤兔子樣,最后撒嬌磨著明岱川,讓她直接念小學(xué)。
江雙鯉在英國讀博士,明岱川一人帶女兒,工作又忙,思前想后,便應(yīng)允了她。
周自恒主意達(dá)成,給明玥連買了三天冰棍,惹得明岱川大發(fā)雷霆,周自恒還得意洋洋地傻樂。
可不是樂嘛!
周自恒生在十二月,讀書晚,剛好能和明玥一同上小學(xué),他覺得這是再好不過了,瞧明玥小可憐模樣,要是離了他,不知道要被人欺負(fù)成什么樣呢!
明玥眉眼長開,圓滾滾體形抽條,小女孩模樣顯露,大大桃花眼,長長卷睫毛,她有一對如蜜的酒窩,嵌在粉嘟嘟臉頰上,又總笑盈盈,害羞模樣極可人。
還未長大的小男孩總愛欺負(fù)她,逗她哭,周自恒為了這個,常常召集小弟,把惹事的男孩圍起來揍一頓。
每每揍完人,明玥就踮腳親周自恒,周自恒無不自得。
在自得的同時,周小少爺也苦惱,他覺得明玥同他還是離得遠(yuǎn)了些,要在一起念書才好。
他爹周沖給他出主意,讓明玥和他一起念一年級。
“可是小月亮那么笨,會不會跟不上課啊?”周自恒心動,但又有些小顧慮。
周沖解開細(xì)領(lǐng)帶襯衫領(lǐng),叼著煙,蹺二郎腿:“那不是有你嘛,你照顧她啊。她不是你媳婦兒嘛!”
他吐出長長一串煙圈,調(diào)侃看周自恒。
周自恒不知怎么,被他看得臉紅,但依舊昂著頭,分外驕矜:“說的也是!”
也不想想他周自恒是誰!
他頭頂一撮雜毛上下晃動,仿佛在點頭。
周沖扔煙頭進(jìn)玻璃缸,從沙發(fā)上撿起西裝外套,拍周自恒腦袋:“那行嘞,兒砸,爹去上班,給你掙老婆本。”
周自恒甩手:“去吧去吧。”
他垂眸思考做小老頭狀看得周沖忍不住笑,心底一片柔軟。
他這驕傲又暖人的大兒子哦!真是他的心頭寶!
90年代初,海南炒房還是一片熱,周沖籌措了大筆資金,一同投進(jìn)市場,攪動風(fēng)云,賺得盆滿缽。直到去年年底,熱潮漸漸退去,房價低迷。
周沖從廣州改道海南,為的就是這么一件事。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就此罷手,趁房價依舊偏高時候轉(zhuǎn)手,在保住本金的同時,還能賺夠最后一筆;另一條則是繼續(xù)等待,等待熱潮回升,相信,這只是一次小小的低谷,□□還在后頭。
周沖陷入兩難,幾日不眠。
周自恒的電話卻讓他選擇了放手。
錢是賺不完的,他兒子就要生日了,他要回去陪他。
他安排經(jīng)理人留在海南,分批撤出資金,在他徹底抽身的時刻,海南傳來樓市崩盤的消息。一夜之間,房價從千萬落入谷底,再無起死回生可能。
有心念俱灰的萬貫富翁跳海,數(shù)量可觀。
周沖聽到電話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間,周自恒喝了牛奶安睡,濃長睫毛,夜色里分外安詳。周沖在兒子額頭上親了親,心中萬般思緒涌起,最后被他一一按了下去。
周沖自此熄了對外急速擴(kuò)張的念頭,安安心心打理南城盛光地產(chǎn),腳踏實地。
周自恒對此一無所知,他只知道,他的爸爸陪他過了個生日,陪他去逛馬戲團(tuán),給他買大大航母模型。
他每天都快活得跟小鳥似的,而近來,最讓他開心的便是能同明玥一道上學(xué)了。
這日開學(xué),周自恒起了個大早,敲明家房門,叫明玥起床,明玥迷迷糊糊地洗漱后,端坐在梳妝臺前,乖乖巧巧地讓周自恒給她梳發(fā)。
她這時候最黏人,眼睛霧蒙蒙,說話軟糯糯,一口一個“周周哥哥”,叫的周自恒嘴巴翹到天上。
明岱川看周自恒頭上呆毛豎起來的得意模樣,十分踢周自恒出去,但又自知梳發(fā)沒有周自恒手藝好,只能悻悻然作罷。
大抵是天賦異稟,又或者是悉心鉆研。
周自恒幾個月下來,練就一身梳頭發(fā)的好本事,比江雙鯉不遑多讓。從簡單的雙馬尾,麻花辮,到復(fù)雜的公主頭,周自恒的進(jìn)步不是一點點。
明岱川是個嚴(yán)肅有禮的學(xué)霸,但在扎頭發(fā)這一點上,還是不及七歲的周自恒許多,只能讓周自恒登堂入室,進(jìn)明玥房間給她扎頭發(fā)。
明玥看鏡子里頭發(fā)一點點被編進(jìn)發(fā)辮里,小嘴笑意遮掩不住,等到齊整精致的發(fā)型梳好,明玥崇拜看周自恒:“周周哥哥,你好棒!”
周自恒下巴抬得老高,得意道:“那是自然的!”
明岱川站在門口哼聲不語。
用過早飯,明岱川送兩人上學(xué)。
路上明玥心情雀躍,小酒窩圓溜溜,聽不進(jìn)明岱川的千叮嚀萬囑咐。
明岱川有些小醋,問女兒:“就這么想去小學(xué)上課啊?”平日里送她去念大班,也不見得有一半歡喜。
明玥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認(rèn)認(rèn)真真同明岱川講:“上小學(xué),就意味著小月亮要長大了。”
她一副極力需要贊同的模樣,明岱川順著她的話問:“那小月亮長大了要干嘛啊?”
長大了要干嘛?
這個問題,明玥還真的從沒想過,她每日只想著能快快長高,能快快長大,長大了要做什么,她還沒時間想呢!
明玥鼓著腮幫子,實在回答不出,泄氣不已。
周自恒站出來替她回答這個問題:“長大了當(dāng)然是要給我當(dāng)媳婦兒啊!”他甚至站在了車廂里,耀武揚(yáng)威一般拍著胸脯。
明岱川生氣,他是個嚴(yán)肅的人,一生氣臉上表情都冷凝。他深吸氣,溫聲同女兒說:“小月亮,別聽他瞎說。”
哪有瞎說!
周少爺也挺生氣,正要開口反駁,明玥說話了。
“周周哥哥說得對,我長大了,是要嫁給哥哥當(dāng)媳婦的,哥哥給我扎一輩子頭發(fā)。”明玥歪著頭笑瞇瞇。
周小少爺覺得明玥再懂事不過了,附和道:“對,哥哥就給你扎頭發(fā)!”
明岱川再說不出話來,誰叫他不會梳發(fā),討不了女兒歡心呢?
*
明玥初入小學(xué),過了很有一段的舒心日子。
她是班里最小的學(xué)生,又有班上大佬周自恒罩著,再沒有小男孩敢撩她裙子,解她辮子。
這樣的美好被突如其來的家庭作業(yè)打破,明玥一張粉嘟嘟小臉都瘦了一圈,酒窩都消下去。
她有些跟不上課,作業(yè)錯許多。
明岱川安慰小女兒:“你還小,還沒有適應(yīng),等到過一陣子,就能寫好作業(yè)了,小月亮別著急,爸爸相信小月亮。”他是個不會說好聽話的人,但對著女兒,他能說出最溫暖的貼心話。
明玥正寫完大字,揉著胖乎乎小手,咬著下唇,怯怯問明岱川:“那為什么周周哥哥作業(yè)都寫很好,他一下就適應(yīng)了?”
周自恒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了,盡管一進(jìn)校門,就同三年級學(xué)生打了一架,但這并不影響他在老師中的風(fēng)評,只當(dāng)他是個聰明卻有點小淘氣的孩子。
明岱川最近愈發(fā)討厭周自恒,厭煩他日日牽明玥小手,替明玥梳頭。
雖說不得背后議人是非,明岱川還是盡力詆毀周自恒:“因為他年紀(jì)太大了。”
明玥半分聽不懂,下巴抵在桌邊,唉聲嘆氣:“我要是年紀(jì)大點該多好啊。周周哥哥真幸福,那么快就長大了。”
明岱川郁郁。
周自恒安慰明玥的方式那可就直接多了。
他拿早早寫好的作業(yè),給明玥抄,還夸她:“你真聰明,知道找班上成績最好的抄作業(yè)!”
他又把老師獎勵的小紅花送明玥,道:“這小紅花,娘們兮兮的,以后就都是你的了!”
做了這么許多,周自恒也不要別的報酬,只是臉一偏,微微彎腰,讓明玥親一親。
明玥初時還憂心忡忡:“我抄作業(yè)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她奶聲奶氣,言語委屈,長長睫毛顫動。
周自恒頗有氣勢,大手一揮,道:“沒事,你不是我媳婦嘛,我的就是你的,別說一本作業(yè)了!”
明玥很是認(rèn)同,蹦蹦跳跳又親周自恒一口,露出兩個小酒窩,捧著作業(yè)回家。
周自恒摸摸被她親的地方——
怎么就覺得跟吃了冰糖葫蘆似的,那么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