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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我在生活里收集一塊又一塊的冰,
    我需要一個太陽,把我曬融。
    ——《一個太陽》斯托爾尼
    -
    薄暮昏冥,陰云壓窗蓋日。
    八月暨城正值雨季,太陽沉沒,天光混濁,云霧疊不攏牽不破,裹著綿密濕意。
    宋亦霖被滴答雨聲吵醒。
    窗外迷蒙晦暗,她神志混沌,抬手往枕邊摸索,卻因脫力將手機撥得更遠。
    指尖顫意幾不可見,她皺了下眉,撐著胳膊按亮鎖屏,發(fā)現(xiàn)已近傍晚七點。
    屏幕干凈,除了軟件推送,就只剩一條未讀訊息——
    【朱然:八點老地方,直接上二樓,別睡過頭啊。】
    宋亦霖惺忪盯著那行字,回了個好。
    身子沉,腦袋昏。她從日上中天睡到日暮西山,反倒越睡越累。
    宋亦霖閉了閉眼,想到時間緊迫,只能逼著自己拖動身體,下床收拾行頭。
    外面烏云密布,她打量天色,正考慮拿不拿傘,就聽見玄關(guān)處傳來鎖孔旋轉(zhuǎn)的聲響。
    猜到來人是誰,她停頓稍許,走出臥室。
    果不其然,只見宋景洲步履不穩(wěn)地踏入客廳,從地板留了串泥濘腳印,隨后跌進沙發(fā)不省人事。
    宋亦霖打量他片刻,去廚房兌了杯蜂蜜水,遞到他跟前。
    宋景洲迷迷瞪瞪地接過,喝完大半杯,抬眼瞧她一身行頭,便問:“剛到家?”
    “正要走,去見趟朋……”
    “幾點了還出門鬼混?”他打斷道,語氣煩躁,“別給我沒事找事,死外邊誰管你。”
    交涉失敗,宋亦霖默了默,兀自走到玄關(guān)處換鞋。
    “作,又開始作!”見她這反應(yīng),宋景洲愈發(fā)不滿,“說你兩句就擺譜,老子欠你的,整天累死累活就為養(yǎng)個白眼狼!”
    音量震得她指尖一撤,鞋帶頓時纏成死結(jié)。
    宋亦霖盯幾秒,緩聲道:“你醉得不輕。”
    宋景洲勃然大怒:“你瘋狗病又犯了是吧?!”
    罵聲聒噪刺耳,也不知到底誰犯病。
    宋亦霖習(xí)以為常,沒打算跟他吵,索性閉嘴,起身拿了鑰匙離開,把隔在門后的聲音甩脫。
    “晦氣東西!”
    門合上的前一刻,男人仍嫌不夠般沖這邊吼罵,宋亦霖充耳不聞,三步并作兩步邁進樓道。
    她垂眼往下走,一階一階數(shù)。
    水泥墻陳舊斑駁,聲感燈明滅閃爍,隱約可見角落散著煙頭酒瓶,廢品冗雜堆集。
    狹隘層間本就容不得多少光,由此更顯擁擠,人被攏在其中,要窒息。
    ——三十三階,到樓梯口。
    雨還沒停,但勢頭轉(zhuǎn)小,整座城困囿在霧里,像是失火。
    宋亦霖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還算寬裕,于是放棄打車念頭,步行去找朱然。
    所謂的“老地方”,是指朱然她哥的網(wǎng)吧,雖說年紀(jì)不合規(guī)定,但有朱然這層關(guān)系在,她偶爾閑來無事也會去消遣。
    休學(xué)快一年,算著也有段日子沒見光,剛好趕上明天開學(xué),估計朱然也是坐不住了,才要見她一面。
    約莫二十來分鐘,宋亦霖抵達目的地,雨也將好消停,衣衫帶著些微濕意,不知是淋得還是熱得。
    夏季的雨越下越燥,走這一趟嗓子都快冒煙,宋亦霖揪起領(lǐng)口扇動,毫無用處。
    推開網(wǎng)吧大門,空調(diào)冷風(fēng)撲面而來,她舒了口氣,余光瞥見柜臺擺著礦泉水,便順手抄過,熟稔地叩響桌面,道:“哥,拿瓶水。”
    說完,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這網(wǎng)管挺眼生。
    對方抱臂斜坐,一頭利落短寸,微頷著首像在打盹,被她一擾,便略有不耐地掀起眼簾。
    少年眉目英挺,眼潭深黑,掩著鋒銳戾氣,上瞼薄削一道,冷然不馴。
    宋亦霖沒想到會是同齡人,不由怔了怔。
    下一瞬,對方順著她手瞧過去,目光落在那瓶礦泉水上。
    宋亦霖覺得他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又似乎沒看。
    隨后就聽他淡聲:“這瓶我喝的。”
    “……”
    宋亦霖面不改色地放下,從旁邊換了瓶新的,確認(rèn)這瓶沒開蓋,示意他結(jié)款。
    少年隨意揉了揉發(fā)茬,仍是副倦怠模樣,將收款碼挪去,嗓音帶點困頓的啞:“未成年不能上機。”
    宋亦霖打量他,順口反問:“那能坐臺?”
    話音剛落,氣氛陷入凝滯。
    片刻,少年沒什么情緒地?fù)P了下眉,抬眼看向她。
    他五官本就凌厲,不茍言笑時更顯得不好惹,對視起來極具壓迫感。
    宋亦霖:“……不是那個意思。”
    她原本想說“看臺”或“坐前臺”,誰知一時嘴瓢,弄出這副尷尬局面。
    正猶豫該怎么解釋,耳畔就驟然扎來一道洪亮男聲——
    “媽的,你小子是不是找事?!”
    話音剛落,又是陣推搡響動,頓時吸引在場不少人的注意力。
    入夜網(wǎng)吧魚龍混雜,小打小鬧實屬常態(tài),宋亦霖不感興趣,目不斜視地掃碼付款,準(zhǔn)備上樓找人。
    哪知道才走兩步,人群又咋呼起來,她察覺異樣,剛扭過頭,就見一個玻璃杯直沖門面砸來!
    她暗罵倒霉,正想躲,就被人先行攥住手臂,一把扯開。
    緊接著,玻璃杯咻地從跟前掠過,重?fù)粼趬ι希榱褲M地。
    變故不過轉(zhuǎn)瞬之間。
    宋亦霖驚魂未定,盯著那堆玻璃渣,額角不禁狠狠跳了下。
    ——今天真是見鬼的點背。
    按住心底煩躁,她偏過頭,對身邊人禮貌道:“謝謝。”
    少年漫不經(jīng)意地嗯了聲,沒看她,仿佛剛才只是順手,隨后徑自起身,離開前臺。
    宋亦霖沒想湊熱鬧,但那片喧鬧區(qū)剛好就在樓梯前,她只能跟著過去。
    離近了,才發(fā)現(xiàn)鬧事者是個黃毛,形似社會青年,此時正揪著他隔壁男生的衣領(lǐng)吵嚷,估計剛才那水杯也是他砸的。
    端詳兩秒,宋亦霖收回目光。
    “你擱這跟我撒潑呢?”
    梁澤川原本好好打著游戲,莫名被找茬,這會兒也十分冒火:“打個游戲罵罵咧咧我還沒嫌你吵,不就撞了下胳膊,你比姑娘還嬌貴?”
    黃毛被激怒,當(dāng)即掄起拳頭,圍觀群眾見他倆要打起來,也不敢再勸,紛紛遠離戰(zhàn)場。
    梁澤川正欲奉陪,余光瞥見熟悉身影,當(dāng)即眼底一亮,喊:“逐哥!”
    話音剛落,黃毛后方便走來一人,單手摁住他椅背,驟然后扯,直接將他掀個趔趄。
    黃毛怒火中燒,張口就罵:“我操……”
    謝逐攥住他衣領(lǐng),直接把剩余半句塞回他喉嚨,垂眼道:“再吵?”
    黃毛猛地噎住,立即去掰他手腕,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撼動,不禁惱羞成怒:“你他媽算老幾,管老子閑事?!”
    謝逐沒搭理,隨手把他丟開,轉(zhuǎn)而詢問梁澤川事情經(jīng)過。
    黃毛踉蹌著跌坐在地,狼狽至極,咬牙狠啐了口。
    從宋亦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他悄然背過手,從褲兜里摸出件東西。
    一把小巧的彈/簧/刀。
    她邁在臺階的腳驀地頓住。
    電光石火間,黃毛暴起動手,圍觀路人驚叫,宋亦霖掃向旁邊椅子,果斷一踹——
    快準(zhǔn)狠,正中目標(biāo)膝窩。
    重心突然失衡,黃毛瞠目大罵,還沒能穩(wěn)住身形,就被謝逐扣住手腕,卸了力道。
    彈/簧/刀掉落在地,鋒刃映寒光,落入謝逐眼底。
    他沒給黃毛反抗余地,反手把人摜在桌面,接著手腕一掀,一記正拳砸向他腰肋,干脆利落。
    那力道看著都牙酸,只聽黃毛哀嚎一聲,便汗涔涔地蜷起身子,不再動彈了。
    謝逐甩開他,松了松指節(jié),忽然掀起眼簾,目光穩(wěn)穩(wěn)落向某處。
    兩方視線相撞,宋亦霖神情自若,不避不躲。
    少女五官雋秀漂亮,初見無害,一雙眼卻烏黑沉寂,顯出幾分不易察覺的乖戾漠然。
    二人對峙少頃,宋亦霖率先斂目,安靜撤場,仿佛無事發(fā)生。
    沒再多停留,她拾級而上,頭也不回。
    -
    包間屋門被推開時,朱然正戴著耳機補網(wǎng)課。
    宋亦霖佇了幾秒,見她還沒反應(yīng),就過去輕踢兩下椅子,道:“難怪亂成那樣都沒下樓,學(xué)習(xí)呢。”
    座椅冷不丁一顫,朱然嚇得猛回頭,見來人是她,才心有余悸地摘掉耳機,“你就不能……等等,亂什么?”
    宋亦霖聳肩,三言兩語概括完剛才的事,有意略去自己推波助瀾那段。
    聽到事情已經(jīng)解決,朱然舒了口氣,靠回椅背,“正常,這兒在鬧市區(qū),晚上什么人都有,得虧有逐哥找場子。”
    “哥?”宋亦霖回想起那張臉,“他成年了?”
    朱然聞言險些被嗆,無奈瞥向她:“你才離校多久,這是校隊的謝逐啊,低咱們一屆,去年還在全運會奪金……你沒看新聞?”
    宋亦霖去年過得渾渾噩噩,哪還記事,被這么提醒后,才依稀記起關(guān)鍵詞。
    “想起來了。”她頷首,“200米自由泳?我有段時間手機成天推送。”
    朱然連連點頭:“對,我記得他在十幾班,具體忘了,不過倒跟你同齡。”
    宋亦霖入學(xué)早,年紀(jì)不比同級,即使重來一年,也不過是剛好回到同齡圈子。
    “這樣。”宋亦霖了然,隨口問,“他來打暑假工?”
    “來救場的。之前的小哥是他朋友,臨時有事,所以托他替班。”
    她頷首,原本也不關(guān)心,就沒再繼續(xù)話題,扯過椅子坐到桌旁。
    朱然順手把桌角的煙灰缸推近,宋亦霖看了眼,搖頭:“今晚宋景洲在家。”
    朱然愣住:“他居然讓你出來?”
    “喝醉了,想逮著我罵,我就趕緊跑了。”宋亦霖道,“……你那什么表情?”
    朱然神色復(fù)雜。
    她想起某次約宋亦霖出門,苦等半小時,本以為是被放鴿子,結(jié)果最后對方跟沒事人似的來了——臉頰還帶個新鮮掌印。
    相當(dāng)離譜。
    二人從初中起就是好友,因此宋亦霖家中情況她多少知道,也沒法評判,只能沉默以對。
    少頃,朱然才嘆息:“抱歉啊。”
    宋亦霖擺手,示意沒必要,“不說這些,你有事找我?”
    話題轉(zhuǎn)到正茬,朱然清清嗓,一擰椅子,笑吟吟地湊到她跟前:“當(dāng)然是慰問下學(xué)妹嘍,妹妹這么漂亮,高二幾班的啊?”
    “……”慘從同級變學(xué)妹,宋亦霖道,“十六班。”
    朱然打響指:“成,我抽空看你去,給你帶好吃的。”
    “還興見面禮呢?”
    “那必須,咱倆誰跟誰,別的不管,儀式感得到位。”
    宋亦霖失笑。
    “話說高二在南樓,咱們離得還挺遠。”朱然沉吟,低喃道,“也好,換個新環(huán)境,省得再碰見那群家伙。”
    最后那句壓著聲,顯然無意,但仍被宋亦霖聽清。
    陳舊往事隨之浮現(xiàn),謾罵的、推搡的、譏笑的,陰魂不散,正如那些始作俑者。
    ——是附骨之疽,非死不得消停。
    空調(diào)似乎開得太過,她蜷起指尖,莫名感到冷。
    “或許吧。”她說。
    雨又落下來了。
    閑聊過后,從網(wǎng)吧出來時,已過九點。
    宋亦霖借了把傘,站在門口觀察雨勢。
    瀝瀝霏霏,水漬沾濕石階,雨下太久,寒氣氤氳堆積,涮不盡濕漓涼意。
    道路漫長,前面是黑的,后面也是。
    她垂了視線,悶頭走,途經(jīng)蔥郁灌木,滿地綠葉還鮮嫩,淋一場雨卻落了。
    輕點鞋尖,她蹭掉黏在鞋沿的落葉,忽然想起件事。
    ——遲敏九點多才下班,她得走慢些,省得回去又跟宋景洲吵架。
    這么打算著,宋亦霖有意放慢腳步,余光卻瞥見街旁屋檐下,有抹熟悉身影。
    那人斜倚在墻邊,姿態(tài)隨性散漫,正低頭看手機。
    黯淡光線相映,他微偏著頭,側(cè)臉輪廓深挺,眉梢眼尾線條凜厲,是種冷感的好看。
    宋亦霖步履微滯。
    下一刻,他似有所覺,朝這邊望來。
    黑暗蠶食視野,月光孱弱,涼薄寡淡。
    少女立在巷口,半身陷入陰影,眉目干凈,瞳仁烏沉,像與這片冷調(diào)相得益彰。
    夜色橫亙街道,雨絲細(xì)密,翻涌濡濕潮汽,寒意散落遍地。
    他們的視線被風(fēng)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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