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br> 十月初七,日頭西斜,已近黃昏。</br> 皇城早就掛上了紅綢喜字,紅毯從千金樓一路鋪到宮門口,沿路商鋪閉戶,轉(zhuǎn)而牽起紅繩,挨家挨戶系上大紅燈籠,遠(yuǎn)遠(yuǎn)望去,整個玄武街街宛若沉浸在一片紅海。</br> 閣樓大開,男女老幼皆是趴在窗臺或期待或好奇地往下望去,交頭接耳,議論紛紛。</br> 世人皆知,今日乃是當(dāng)今陛下娶親,迎廣平候府嫡女為后。</br> 這位侯府嫡女早就入宮為妃,不過一個小小的美人,可今日卻將她扶為皇后。</br> 她乃侯府嫡女,身份上自然當(dāng)?shù)闷稹?lt;/br> 可按理說只需行個冊封大典即可,但陛下偏偏按三書六禮,親自迎娶她。</br> 從新娘子上轎,便要燃上三天三夜的煙花,舉國同慶。</br> 如此盛大的排場,自大昭開國以來,都從未有過。</br> 是以這會兒大家伙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位讓他們陛下如此重視的美人究竟美到成何樣。</br> 大抵是人間絕色了。</br> 而眾人口中傳得神乎其神的“絕世美人”,還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餓得兩眼發(fā)昏。</br> “就讓我吃一口吧,我真快餓死了?!?lt;/br> 一身鳳冠霞帔的洛明蓁趴在椅背上,嫣紅的眼尾向下皺著,可憐兮兮地看著面前的幾個嬤嬤。</br> 老嬤嬤為難地道:“皇后娘娘,這使不得啊,新娘子出嫁,過了晌午,是不能進(jìn)食的?!?lt;/br> 她往前一步,攔住要去拿蘋果吃的洛明蓁,“娘娘,得等陛下來,不能壞了規(guī)矩。”</br> 洛明蓁被她攔著,只能趴回椅子上,雙手無力地垂著,不滿地嘀咕:“這什么破規(guī)矩?</br> 還不讓人吃飯,明明上次成婚,阿則都給我做飯吃?!?lt;/br> 她撅了撅嘴,生悶氣地轉(zhuǎn)過身,“嫁給皇帝真是麻煩?!?lt;/br> 旁邊的嬤嬤聽清了她后面這句話,嚇得大驚失色,趕忙拍了拍胸脯,對著洛明蓁交代:“您如今是皇后娘娘,可千萬不能這樣說,您得謹(jǐn)言慎行。</br> 身為皇后,您應(yīng)當(dāng)……”</br> 她又要開始嘮叨,洛明蓁急忙用一只手堵住耳朵,抬手止住她:“我不餓了,我真的不餓。</br> 你也別念了,從昨天開始,你已經(jīng)給我念一晚上的規(guī)矩了。”</br> 老嬤嬤閉上嘴。</br> 洛明蓁如釋重負(fù),轉(zhuǎn)過身去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著,摸著衣襟上一串串的東珠,忍著要摳下來的沖動。</br> 這么一身行頭,讓她覺得自己不是穿的衣裳,而是一堆行走的銀子。</br> 這么一想,嫁給皇帝還是有好處的。</br> 她挑了挑眉,又瞧著銅鏡里的自己,從眉到唇,都細(xì)致地上了妝。</br> 在一身大紅喜服的映襯下,透出賊醺之態(tài)。</br> 上回她是自己上的妝,較為清淡。</br> 今日卻最是艷麗,眉尾上挑,暈著由淺入深的緋色。</br> 眉心貼著三瓣花鈿,纖長的眼睫微顫,波光流轉(zhuǎn),顧盼生姿。</br> 她往前傾著身子,單手托腮,寬大的袖袍堆在肘部,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膚若凝脂。</br> 手腕上掛著一串金絲鈴鐺,玲瓏小巧,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清脆的細(xì)響。</br> 看到鈴鐺,銅鏡里的人紅了臉。</br> 她抿了抿唇,趕忙將手收回,用袖袍將鈴鐺遮起來,可面上的熏紅卻半點(diǎn)未褪。</br> 反而因?yàn)殁忚K又響起來,耳根子也跟著發(fā)燙。</br> 她在心里暗啐了一口,蕭則那個臭流氓,就是故意的,送她什么不好,非要送她這么一串鈴鐺。</br> 鈴鐺一響,她腦子里都忍不住想起那日他們……</br> 她抬手捂住臉,手指被燙到,眼神卻慌亂了幾分。</br> 她慢慢往窗外看去,街道上行人熙攘,顯眼的紅毯一路鋪到街道拐角,兩旁紅繩上掛著的大紅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br> 她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單手托腮,期待地盯著街道拐角。</br> 也不知道,蕭則什么時候才來接她。</br> 好像說是花轎要繞過玄武街和朱雀街,不知要走多久,但是得在子時之前入宮。</br> 現(xiàn)在才酉時,還早。</br> 她雖心急,卻也只能耐心的等著。</br> 她晃著腦袋,搭在桌上的手指輕快地一起一落,要不是旁邊還有嬤嬤,她就要哼小曲兒了。</br> 不知過了多久,街道上有人興奮地喊了起來:“來了,來了!”</br> 洛明蓁不自覺坐直身子,想探頭去看,可只看見街拐角露出戴著綢花的馬頭,眼前便成了一片紅色。</br> 她后知后覺是有人給她蒙上蓋頭,她想撩開去看看,又被人握住手。</br> 屋里的人紛紛慌忙起來,老嬤嬤一手牽著洛明蓁,張嘴吩咐著余下的宮人做準(zhǔn)備。</br> 一切忙活完畢,老嬤嬤貼在洛明蓁耳邊,輕聲道:“皇后娘娘,陛下來了,咱們也該出門了?!?lt;/br> 洛明蓁愣愣地“嗯”了一聲,突然也慌起來,心里一陣發(fā)虛。</br> 明明都成過一次親了,往日里同蕭則過的也是尋常夫妻的日子。</br> 她怎么現(xiàn)在還緊張?</br> 可她沒時間想清楚,老嬤嬤已經(jīng)扶著,一步一步的往外走。</br> 視線被蓋頭擋住,她只能看見自己的裙擺和鞋尖,還有那不知盡頭的紅毯。</br> 出了門,老嬤嬤停下來,松開了她的手。</br> 她心下一慌,面前又伸過來一只男人的手。</br> 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卻滿是繭子和傷痕。</br> 風(fēng)撩過蓋頭,她依稀看見了那一身熟悉的黑袍。</br> 新娘子出嫁,是該由家中或同族的兄弟送出門的。</br> 她彎了彎唇,喊了一聲:“哥哥?!?lt;/br> 那只手僵硬了一瞬,指節(jié)微彎。</br> 可洛明蓁已經(jīng)將手放了上去,見他久久不動,輕輕搖了搖,半開玩笑地道:“走了,哥哥。</br> 怎么,你舍不得我了?”</br> 四面只有鑼鼓喧天,行人的歡呼,迎親的高歌,唯獨(dú)沒有十三的聲音。</br> 良久,那只手緩緩收緊,將她的手握住。</br> “嗯,走吧。”m.</br> 他說罷,牽著她慢慢往前。</br> 花瓣紛飛,落在洛明蓁的腳邊。</br> 她看不到十三此時的模樣,也不知他這會兒是個什么神情。</br> 她想,應(yīng)當(dāng)是為她高興的吧。</br> 畢竟,他是她哥哥,是除了蕭則,待她最好的人。</br> 紅毯在千金樓的大門口凸起,送她跨過門檻后,一直握著她的那只手慢慢松開。</br> 不知為何,她心下有些難受,下意識地想要再去握住他的手,卻撲了個空。</br> “去吧,他在等你?!?lt;/br> 清冷的聲音響起,卻給了她些許勇氣。</br> 她偏過頭,眼眶微微濕潤:“哥哥,日后,就留在兆京吧。</br> 不要再回去了?!?lt;/br> 別再做刺客了。</br> 十三這回沒有沉默,反而“嗯”了一聲:“快了?!?lt;/br> 只剩最后一個任務(wù)。</br> 洛明蓁放心地笑了笑,還想同他說些什么,耳邊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蓁兒?!?lt;/br> 她微睜了眼,驚喜地轉(zhuǎn)過頭,余光里是一片大紅色的衣擺,龍紋浮動,靜靜地站在她身旁。</br> “讓你久等了?!?lt;/br> 洛明蓁低著頭撲哧笑了一聲,面前伸來一只手,她毫不猶豫地就將自己的手放上去,輕哼一聲:“你再不來,我就要餓死了?!?lt;/br> 旁邊的嬤嬤們倒抽了一口涼氣,卻又礙于蕭則在,不敢出聲提醒。</br> 只得害怕地看著蕭則,生怕他怪罪她們沒有教導(dǎo)禮儀。</br> 可蕭則只是往前一步,一手扶著洛明蓁的手,一手牽著她,貼在她耳畔低聲道:“我在花轎里放了你喜歡吃的,再不去,可就涼了。”</br> 洛明蓁眉尾揚(yáng)起,急忙推了推他:“快快快,咱們快上花轎?!?lt;/br> 蕭則抿唇笑了起來,笑意一直從唇角漫到眼尾。</br> 略低下頭,小心地扶著她,慢慢往花轎而去。</br> 花轎抬起的時候,鑼鼓震天,閣樓上的百姓紛紛拋下花球,迎親的隊伍拖得長長的,打頭的蕭則一身喜服立在馬頭,紅繩上的花燈撩過他的發(fā)冠,燭火映在他的側(cè)臉,只有嘴角揚(yáng)起的弧度,從未有一刻放下。</br> 花瓣飄揚(yáng),紅綢舞動。</br> 皇宮城樓上,一身錦繡華服的太后手持杯盞,慵懶地倚在墻頭。</br> 她抿了抿紅唇,鳳眼微挑,看向一旁的蕭承宴。</br> “攝政王今日倒是格外精神,陛下迎親的隊伍應(yīng)當(dāng)還在玄武街,怕是得天黑才能入宮,您來得太早了些?!?lt;/br> 蕭承宴單手負(fù)在身后,面上掛著疏離的客套:“陛下封后,此乃舉國同慶的大喜事,臣受先帝所托,輔佐幼帝。</br> 如今的大昭,在陛下的治理下,河清海晏,內(nèi)外無憂。</br> 今日又立下一國之母,安定后宮。</br> 臣勝感欣慰,特地來此恭迎陛下與皇后?!?lt;/br> 太后不置可否,沒再去瞧他,手中杯盞傾斜,灑落了些許酒水,她惋惜地挑了挑眉:“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酒?!?lt;/br>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蕭承宴,“說起來,王妃生前最喜煙花,今日,可是會放整整一夜的煙花呢?!?lt;/br> 她撩了撩眼皮,紅唇勾笑。</br> 蕭承宴負(fù)在背后的手收緊,片刻,又將目光轉(zhuǎn)到太后身上,淡淡地開口:“這場煙火是陛下為皇后娘娘放的,該是舉國歡慶?!?lt;/br> 太后晃著手中的杯盞,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是么?”</br> 蕭承宴目不斜視地看著城樓下,不再言語。</br> 而太后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底卻是深深的得意。</br> 煙花,確實(shí)美。</br> 可以照亮黑暗,也能掩藏一些聲音。</br> 她靠在墻頭,涂著朱紅蔻丹的手指握緊手中杯盞,眼神也沉了沉。</br> 夜幕中,綻開大片大片的煙花,絢麗的碎光照亮整個街道。</br> 人們的歡呼聲不絕于耳,大紅燈籠映著滿天煙火。</br> 暗處的腳步聲響起,兵器交接,卻被湮沒在滿天煙火下的聲響里。</br> 喧天的鑼鼓聲中,迎親的隊伍慢慢往皇城而來。</br> 太后抬起下巴,紅光照亮她面上的笑意。</br> 今日這皇城,可要熱鬧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