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br> 連綿了幾日的大雪今日才稍小,高聳的城墻銀裝素裹,大紅旌旗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br> 黑云壓城,身著鎧甲,腰配橫刀的侍衛立在墻頭,面無表情,始終挺直著腰身。</br> 遠遠地,一輛華貴的馬車緩慢駛來,侍衛將沉重的宮門打開,那馬車便一路長驅直入。</br> 太晨宮外,一身黑色長袍的蕭則單手負于腰后,肩頭紋著暗金色蟒紋,頭戴冕冠,垂落的珠簾遮住了他眉眼,目光卻是直直地落在停在臺階下的馬車上。</br> 一只骨節粗大的手將門簾撩開,露出搭在身上的玄色狐裘大氅。</br> 待門簾完全掀開后,一個眉目俊朗的中年男人才從馬車里出來。</br> 那人一襲暗紫色朝服,頭戴九珠華冠,眼尾雖有了皺紋,卻絲毫不掩他年輕時的風采。</br> 只是過于瘦削,面如刀刻,唯有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眼,似笑非笑,似冷非冷。</br> 高臺上的蕭則沉了沉眉眼,細雪落在他的腳邊,身旁撐傘的宮人巋然不動。</br> 馬車里傳來幾聲女子壓抑的咳嗽,那中年男人目露緊張,探手入門簾,握著她的手,低聲輕語,眉目間盡是溫柔。</br> 好一會兒,他松開她的手,從馬車上下來,徑直上了臺階。</br> 等走到蕭則面前,他抬手行了個禮:“微臣參見陛下,陛下政務繁忙,還來因著家事勞煩您,臣實在是罪過。”</br> 蕭則虛扶了他一把:“皇叔多禮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br> 蕭承宴不置可否,只抿唇笑了笑,又道:“陛下厚恩,臣不敢有忘,內子病重,還得勞煩陛下施恩。”</br> 蕭則掀開眼皮:“此等小事,朕自當傾力而為。”</br> 他抬了抬手,對著身旁的小火者道,“告訴太醫院的人,好生伺候王妃,不得怠慢。”</br> 小火者應了聲是,便退了下去。</br> 蕭承宴腰身挺直,單手負在身后,笑道:“多謝陛下。”</br> 他彎了彎眉眼,忽地道,“陛下前些日子龍體欠安,這朝中之事由臣與太后娘娘代勞,如今看來,陛下已然無恙,按理說臣也時候回錦中了,只不過……”</br> 蕭則不語,眼底卻是閃過一絲了然的冷意。</br> 蕭承宴抬起下巴:“這朝中事物繁瑣,一時半會兒還脫不開身,且內子還在宮中養病,臣實在放心不下,現下怕是要多叨擾陛下些時日了。”</br> 他說著,嘴角笑意更深。</br> 言語看似謙卑,卻也只是隨意走個過場的客套話。</br> 蕭則略低著頭,道:“如此甚好,有皇叔在,朕也可安心。”</br> 蕭承宴輕笑了一聲,凌冽的寒風拂過他頭頂的九珠華冠,刀刻般的臉上牽出溝壑。</br> 二人正閑聊著,一旁的宮人喊了一聲:“太后娘娘駕到。”</br> 蕭則下意識地握緊了手,對面的蕭承宴卻仍舊眉目含笑,不動聲色。</br> 太后瞧見蕭承宴時愣了愣,隨即掩唇輕笑:“本是想找陛下商量些事,不知攝政王竟也來了,我倒是有失遠迎。”</br> 她今日穿著一身芙蓉織金襖裙,雖和蕭承宴年紀相仿,卻遠比他看起來更為年輕。</br> 滿頭青絲尋不到一根白發,額頭貼著紅色花鈿,耳掛明月珰,寬大的裙擺逶迤拖地,層層疊疊。</br> 蕭承宴對著她彎腰行禮:“臣問太后娘娘安,是臣因著內子之事前來叨擾,唐突了。”</br> 她撩了撩眼皮,端手看著他:“攝政王不必多禮,這宮中甚是無趣,聽您這話,王妃也來了,我與她也曾是閨中密友。</br> 當年我嫁與先帝,而她嫁給了您。</br> 一去多年,不能得見,倒是念她得緊。</br> 若是攝政王舍得,我倒是想邀她去九華宮敘敘舊。”</br> 蕭承宴始終低著眉眼,微微一笑:“承蒙太后娘娘厚愛,內子也常與臣提及您,奈何她身子抱恙,怕沖撞了您。</br> 待內子病愈,臣自帶她一同來問候您。”</br> 太后挑了挑眉,面露惋惜:“既如此,還真是遺憾了,不過攝政王也不必擔憂,太醫院藥材齊備,王妃的病想來過不了多久便可痊愈。”</br> 蕭承宴又道了一聲謝:“承太后娘娘吉言,也多謝陛下的恩德。”</br> 他頓了頓,又道,“時辰不早了,臣不放心內子一人,想先行送她去太醫院,稍后再來拜見。”</br> 蕭則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br> 太后也沒說什么,只是站在高臺上,看著蕭承宴離去的背影。</br> 看著他從馬車里牽出一個渾身遮在素色帷帽下的女子,又將她攬入懷中,小心地往前扶著,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步攆。</br> 那女子身著白衣,如弱柳扶風,不住地咳嗽著,蕭承宴將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解下,為她細細地系緊,又貼耳說了些什么,慢慢扶著她上了步攆。</br> 直到步攆消失在茫茫大雪里,高臺上的太后始終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唯有搭在錦衣下的指節微微泛白。</br> 一旁的蕭則看著她的側臉,觸及她看向蕭承宴的眼神,有些難堪地抿了抿唇。</br> 可他終究沒說什么,只是往前一步,低垂著眉眼,輕聲道:“母后,風雪盛,您先回去吧。”</br> 他想伸手去將她肩頭滑落的大氅提起,而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快要碰到自己的手上,只覺得惡心,不著痕跡地往旁邊側了側身子,自己抬手將大氅攏起,客套疏離地道:“陛下說的是,我是該回宮了。”</br> 蕭則看著空蕩蕩的手,也只是僵硬了一瞬,眼底浮現出幾分自嘲,緩緩握緊,又收了回去。</br> 他將手垂在身側,不冷不淡地道:“兒臣告退。”</br> 太后忽地開口:“陛下且慢,前些日子挑了四位秀女,雖說寵幸了一位蘇美人,您到底是一國之君,其余的幾位姑娘,也不該一直怠慢著。</br> 不如選個日子,一并納了。”</br> 蕭則沉聲道:“國事繁忙,朕還無心后宮之事。”</br> 太后睨眼瞧著他:“你年紀不小了,先帝像你這般年紀,孩子都有了。</br> 倒是你,莫說一兒半女,連后宮都一直空虛,傳出去,豈不是落人口實?</br>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是嫌她們不合你心意,還是覺得是我這個做母后的多此一舉了?”</br> 宮殿上的旌旗撕扯著,青灰色瓦片上滑落些許細雪。</br> 蕭則忽地抬眼看著她,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兒臣為何如此,難道母后真的不知么?”</br> 他雖笑著,眼底卻只有冷意和失望。</br> 她在想什么,他一直都知道。</br> 太后面色一僵,尤其是對上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人。</br>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神情。</br> 一樣的高高在上。</br> 果真是他的兒子。</br> 她的眼神冷了下來,正要再說些什么,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母后。”</br> 一聽到這聲音,太后皺緊的眉尖舒展,尤其是看到從拐角處跑過來的紅衣少年,更是沒忍住抿唇輕笑了一聲。</br> 她伸手要去扶住他,溫聲道:“渝兒,慢點,你這孩子,跑這么快做什么,這大雪天的,萬一摔著了怎么辦?”</br> 蕭渝順勢往她懷里蹭,兩只手抱著她,仰起頭撒嬌:“渝兒都有好些日子沒見著母后了,今日回宮,想著去九華宮找您,可您又不在,渝兒問了一路,才知道您在這兒,這不就著急地過來找您了。”</br> 他笑了笑,露出一顆虎牙,“母后難道就不想渝兒么?”</br> 太后沒忍住被他逗笑了,還是故作嚴厲地道:“在外邊胡鬧夠了,知道回來了?”</br> 蕭渝不好意思地往她懷里縮了縮,太后倒也沒有真的怪他,只是給他提了提身上的斗篷:“你看你,跑這么快,斗篷都快掉了,待會兒去九華宮,母后讓喜嬤嬤給你熬你最喜歡的蓮子羹,正好暖暖身子。”</br> 蕭渝將她抱得緊緊地:“渝兒在宮外可都是一直在想母后的蓮子羹。”</br> 太后握著他的手,看著他抱著自己,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多大人了,還像個小孩子?</br> 也不怕被別人瞧見了笑話。”</br> 蕭渝在她懷里蹭了蹭,輕哼了一聲:“那是他們嫉妒我,渝兒不管多大,都要抱著母后。”</br> 太后被他這孩子氣的話惹得笑個不停,而在他們身后,蕭則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br> 趴在太后懷里的蕭渝看著蕭則,仰起下巴,瞇眼笑了笑:“皇兄也在啊,母后要給我熬蓮子羹,不如皇兄一道去吧。”</br> 蕭則不置可否,但是太后聽到他的話,漫不經心地道:“陛下政務繁忙,哪有空去,你以為是你這般閑?”</br> 蕭渝臉上笑意盈盈:“也是。”</br> 獨自站在一旁的蕭則始終收斂著眉眼,沒有看他們,不帶一絲感情地道:“兒臣還有政務,先行告退。”</br> 太后只顧著懷里的蕭渝,隨意地“嗯”了一聲,對他的去留毫不在意。</br> 蕭則淡淡地收回目光,轉身往臺階下走去,漸行漸遠,直到身后的歡聲笑語再也聽不見。</br> 他勾了勾嘴角,鴉羽似的眼睫半搭。</br> 雪又下了起來,讓他踽踽獨行的身影漸漸模糊。</br> 他沒有回養心殿,只是隨意地往前走著。</br> 眉眼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沒有落入他的眼中。</br> 高聳的紅墻上,雪松的葉子搭在墻頭,他站在墻邊,抬了抬眼皮,雪又落了下來,冕冠上的珠簾被風撩得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br> 枝頭的翠鳥冷得不動,只縮在樹葉間。</br> 四面安安靜靜地,只有凌冽的風聲。</br> 他忽地低下頭,看著承恩殿的牌匾,嘲諷地輕笑了一聲,他怎么又走到這兒來了。</br> 他負著手,正準備回去,一抬頭,卻正好看見墻角的粉色身影,眼神微愣了一瞬。</br> 穿著桃粉色襖裙的洛明蓁蹲在地上,渾身都裹在斗篷里,弓著身子像只烏龜。</br> 頭上梳著兩個花苞,余下的頭發扎成兩條長辮子甩在帽兜上。</br> 她似乎心情很好,還在哼著小曲兒,面前堆了兩個雪人,兩只白嫩的手在雪人肚子上拍了拍,想將它拍得嚴實一點。</br> 那兩個雪人都是用圓滾滾的雪團堆成,一大一小,卻挨得很近。</br> 她給左邊大的雪人插著樹枝當手,又掏出口脂在雪人腦袋上涂著,自言自語:“看我給你化個妝。”</br> 她還在歪著頭,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唱什么調子,捏著自己的辮子甩了甩。</br> 看著被涂成大花臉的雪人,她滿意地拍了拍手:“這下好看了。”</br> 她動了動蹲得有些發麻的腳,將頭湊過去,又在雪人肚子上畫了一個“洛”字。</br> 大功告成后,欣賞了一番,又扭過頭,認真地給旁邊的小雪人上刻著字。</br> 蕭則眉眼微動,下意識地去看她刻的什么。</br> 看到她刻出“則”字的時候,他微張了嘴,神情有些錯愕。</br> 片刻后,他的眼神慢慢溫柔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br> 而蹲在地上的洛明蓁往后退了半步,看著面前一大一小的兩個雪人,目光落在小雪人身上,忽地輕哼了一聲:“臭阿則,不說一聲就跑了,我才不要把你堆這么好看,看我給你畫個大丑臉。”</br> 她正要去折騰小雪人,可伸到一半,手還是停了下來,嘴角翹起:“算了,今兒姐姐就放你一馬。”</br> 她單手托腮,又想了想。</br> “要不要給衛子瑜也堆一個?”</br> 她正好無聊,準備再去滾雪球,身后響起一道不悅的聲音:“不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