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險</br> 傍晚,洛明蓁從裁縫鋪出來,手里抱著剛扯的布匹。</br> 她又摸了摸腰上癟癟的錢袋子,空閑的一只手便頗為頭疼地撓了撓面頰。</br> 原想著六十兩銀子夠她過日子的,余下的幾件金銀首飾還能備著日后當嫁妝,她往日里也沒有擔憂過錢財之事。</br> 可自從家里多了個男人,還真是花錢如流水,眨眼間連她嫁妝都賠進去了。</br> 她兩手拖著布匹,仰頭瞧著高墻上探出的杏子樹,不由得喟然長嘆了一聲。</br> 看來她得想辦法找個賺錢的營生了,在這么下去早晚坐吃山空。</br> 可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下意識地提了提快要滑落的布匹,愁眉苦臉地瞧著前頭,就在拐過巷子口,她忽地感覺后背冒起一陣疹子,還沒等她回過頭,脖子一疼,像是被人狠狠劈了一掌,她當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br> 手里抱著的布匹無力地滑到地上,滾進塵土里。</br> 墻頭的杏子樹仍舊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卻仿佛沒有人經過一般。</br> 屋內,蕭則端坐在椅子上,桌面擺了幾碟菜,卻連熱氣也不冒了,冷掉的油星子凝在了盤子邊緣,院外卻遲遲沒有傳來推門聲。</br> 蕭則壓低了眉頭,抬起眼皮瞧向了大門口,只有兔子坐在屋檐下,兩只耳朵擺來擺去,雞舍里的母雞“咯咯”地叫個不停。</br> 不過是去趟裁縫鋪,左右也才兩里路,快兩個時辰了還不回來。</br> 多半是又與哪戶人家串門去了。</br> 他抿了抿唇,沒再去管她,抬手執起擱在一旁的筷子,用帕子仔細擦過后便準備用膳。</br> 院子里的那些雞又叫喚了起來,他夾菜的動作一頓,掀開眼皮時,才發現天色已然暗下來了。</br> 她從不會這么晚還不回家。</br> 蕭則皺了皺眉。</br> 這么大的鎮子,又能出什么事?</br> 他收回了目光,不想再去為她分心,可停在半空的指節卻仍舊僵持著,遲遲沒有下筷。</br> 他不悅地抿著唇,將手中筷子往托架上一壓,起身披上外袍便往院外去了。</br> 真是會給他惹麻煩。</br> 因著怕洛明蓁只是去串門,他還是先去瞧了瞧左右的鄰居家,可沒有一戶瞧見她的蹤影。</br> 也正是這時候,他的臉色凝重了起來。</br> 袖袍下的手不自覺攥緊,轉身便往著裁縫鋪去。</br> 明明不過兩里的路,他卻沒來由心神亂了幾分。</br> 他不知這亂的緣故,面上還是漠然地往前走著,直至拐過巷子口時,目光觸及地上東倒西歪的布匹后,步子頓住了。</br> 他彎下腰,伸出手捏住了地上熟悉的錢袋子。</br> 沉了沉眉眼,手指慢慢收緊。</br> 唯有碎發掩映下的眸光,隱隱帶著壓不住的戾氣。</br> 該死。</br> 月上枝頭,樹林里安靜地只剩下風聲,蟄伏的烏鴉吱哇亂叫了起來,樹影浮動,黑暗中踏出一雙干凈的靴子,踩碎了一地的落葉。</br> 蕭則抬起頭,目光落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手指緊扣,放在唇前吹了個哨子。</br> 夜幕中齊刷刷落下了數不清的黑影,紛紛隱在樹后,一個身著黑色勁裝,虎背腰圓的男人低著頭,單膝跪在了蕭則面前,身后那群影子也齊齊跪倒在地。</br> “陛下。”</br> 那領頭的男人恭敬地喊了一聲,低下的頭由始至終沒有抬起來過。</br> 樹影下,蕭則單手負在身后,壓著寬大的袖袍,脊背繃直,薄唇抿出了一個瘆人的弧度。</br> 唯有陰冷的聲音響起:“去找一個叫洛明蓁的女人。”</br> 領頭的男人自然知道洛明蓁就是他們陛下用來掩藏身份的那個幌子,當即應了一聲:“是。”</br> 他準備起身去尋人,可他剛剛站定,面前的人又道:“讓所有影衛都去找。”</br> 聽到這個命令,那領頭男人也遲疑了片刻,他低著頭,還是猶豫地道:“陛下,若是我等傾巢而出,怕是會驚動……”</br> “朕不想再說第二遍。”</br> 蕭則沉了沉眉眼,眼神漸漸冷了下來。</br> 而那話里的含義不言而喻。</br> 陛下不會養一群廢物。</br> 饒是隔著幽深的夜色,他那冷漠的目光卻仍舊像一把陰寒的匕首,抵在人的脖頸上,讓人毫不懷疑,會被他殺死。</br> 那領頭的男人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他重重地跪在地上,鏗鏘有力地應了一聲:“是。”</br> 說罷,那領頭男人帶著那群黑衣人一同消失。</br> 四面只有烏鴉瘆人的叫聲,仿佛這里從未有人來過。</br> 樹下的蕭則仍舊站在那里,慘白的月色映在他的側臉,他略低下頭,瞧著手里捏得緊緊的錢袋子,左臉上的暗紅色花紋在一瞬間加深了顏色,鮮紅得像是會淌下鮮血一般。</br> 他收緊了手,唯有眉目間的寒霜越發厚重。</br> 洛明蓁是被吵醒的。</br> 耳邊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像圍了十幾只蒼蠅嗡嗡直叫,她煩躁地動了動身子,脖頸卻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涼氣。</br> 細微的燭火透過瞇成縫隙的眼簾滲進來的時候,她還是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br> 眼前模糊一片,人影、燭火糾纏在一起。</br> 她想抬手擋一下視線,手完全動彈不得,她急忙嚇得清醒了些,再掙扎時,才發現手腕上被人用繩子結結實實地捆住。</br> 不僅如此,連腳踝也被綁在一塊。</br> 她立馬睜大了眼,映入視線的是一間木屋,門窗緊閉,只有四角的柱子旁點了油燈。</br> 隨著她意識的清醒,之前吵醒她的那些聲音也明晰了起來。</br> 她偏過頭,身旁全是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姑娘,手腳皆被粗繩子捆住,好幾個人脖子上還帶著赫然的掐痕,披頭散發,像是被人毆打過一般。</br> 唯獨臉蛋白凈,不見任何傷口。</br> 洛明蓁心里咯噔一下,從腳趾頭開始發麻,若不是因著她常常纏著衛子瑜給她講他辦的那些案子,怕是她這會兒非嚇死不可。</br> 照這個情形,她定是被人半道給綁了,還同這些姑娘家扔到了一塊。</br>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脊背瞬間冒出了細密的疹子,冷得她差點打了個擺子。</br> 完了完了,她完了。</br> 衛子瑜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就是為了之前那樁采花賊的案子。</br> 案子剛發生的時候,她還提心吊膽了一陣兒,后面風平浪靜了,她也沒再當回事。</br> 誰知那竟不是什么普通的采花賊,而是一個專門擄劫良家女子的山匪,讓人誤以為是采花賊,等衙門的人覺著他們的目標放在別的鎮子去了,才趁其不備,折返回去將那些女子給擄走。</br> 衛子瑜也沒查清這些人的據點和那些姑娘的下落,現在看來,全是被關在這里。</br> 至于目的,多半就是賣到青樓小館或者給哪個大戶人家當小妾去,若是往深了想,還不知要拿她們去做些什么。</br> 洛明蓁只覺得手腳冰涼,欲哭無淚。</br> 她不過是出門買兩塊布,怎么就這么倒霉剛好撞上這群采花賊了?</br> 她家里也只有一個傻小子,指不定現在都沒有發現她不見了,或者以為她在哪兒串門。</br> 便是他發現自己不見了,怕是只會一個人無頭蒼蠅地到處找她,壓根不知道去報官。</br> 衛子瑜也已經好幾天不見人影,誰能發現她不見了啊?</br> 她這樣想著,心也涼了半截,眼珠子慌亂地轉了轉。</br> 好半晌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br> 這一時半會兒的,指望旁人來救她怕是不行,她得自己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逃出去。</br> 她縮在墻角里,又看了看屋子的構造,窗戶都被木板釘死了,連只蚊子都飛不進來。</br> 屋里除了油燈,連張桌椅板凳都沒有,地板硬邦邦的,怕是來只老鼠都打不了洞。</br> 她只好偷偷打量著周遭那些被捆成麻花的姑娘們。</br> 瞧了一圈,大多都是低著頭小聲啜泣。</br> 還有的一臉麻木,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傷,索性哭都不哭了。</br> 她正要放棄時,余光瞥見左手邊似乎有人在看她。</br> 她別過眼,沒忍住眼皮跳了跳。</br> 這姑娘也太高了吧?</br> 怕是站起來,還能比她高一個頭,手長腿也長,連一般的男人都沒她這么高大。</br> 若不是看到那姑娘那比她還大的胸,她都快懷疑這是個男的。</br> 可那姑娘雖生得五大三粗,卻怯生生地縮著身子,修長的雙腿曲著,抬起袖子擋在臉上,小聲地哭著,瞧著像是剛來的,臉上的妝都哭花了,紅一塊,紫一塊的,連原本的五官都完全看不清。</br> 洛明蓁瞇了瞇眼,雖然有點嚇人,但是她怎么在這張畫得像夜叉一樣的臉上看到了幾分似曾相識的熟悉?</br>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看她,那姑娘將眼睛抬起來,正對上洛明蓁的視線,大半的臉還埋在袖子里。</br> “看什么看,沒見過美人落淚么!”</br> 她說著,輕哼了一聲,又埋頭嗚嗚咽咽地了起來。</br> 那姑娘說話的語速很快,又帶著哭腔,洛明蓁就聽到了“美人”兩個字。</br> 她抖了抖嘴角,這姑娘還真是挺奇怪的,而且明明是她先看過來的。</br> 雖然她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模樣,可她長這么高,想必力氣也大,吼人的時候膽子可一點不小,保不準她倆還能一道聯手逃出去。</br> 打定了主意,她便準備湊過去和那個姑娘套個近乎。</br> 因著手腳都被綁著,她只能像蠶寶寶一樣一扭一扭地拱過去。</br> 拱到一半,門開了,嚇得她立馬癱回墻角裝死。</br> 她將眼睛瞇開一條縫,偷偷往門口望去。</br> 一個虬髯大漢一手推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姑娘進來了。</br> 洛明蓁的嘴角又劇烈地抖了起來。</br> 好家伙,又來一大高個。</br> 她不由得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在姑娘堆里,她還算身材高挑的。</br> 怎么今日隨便撞見一個,都是比她還高一個頭不止的?</br> 高就算了,身形還那么勻稱,不過就是胸有點平,大概也是人無完人吧。</br> 門口那姑娘低著頭,青絲鋪在身側,如云浮動。</br> 一身白衣似雪,連鞋底都干凈得不染纖塵。</br> 肩若削成,腰若約素,一抬眸,像是攏了半江煙雨,潮濕的霧氣撲面而來。</br> 推著她的漢子身后還跟了個瘦猴似的男人,壓低了聲音罵罵咧咧的。</br> “娘匹希的,你這賊孫,眼睛怎么長的,讓你抓姑娘回來,你他娘的抓個大男人?”</br> 那虬髯漢子撓了撓后腦勺,一張臉漲得黑里透紅,被罵得狗血淋頭,卻也沒話反駁。</br> 只抬眼瞧了瞧被他押著的“姑娘”。</br> 長得跟個天仙似的,哪個知道是男的?</br> 他當時色迷心竅,看都沒仔細看,直接打暈就給帶回來了。</br> 那瘦猴罵也罵夠了,瞥了一眼那一直不說話的白衣男子,觸及他白皙纖長的脖頸,饒是他這樣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沒忍住咽了咽口水。</br> 他急忙別過眼,擺了擺手:“罷了,賣去當個小倌也成,那些達官顯貴也有好這一口的。”</br> 那白衣男子始終沒說什么,不哭,也不抖,袖袍下露出的手指白皙纖細,一看便是養尊處優之人。</br> 瘦猴將他帶了進去,兇狠的眼神瞪著屋里的姑娘,她們立馬嚇得縮了縮身子,小臉慘白,低著頭不敢哭出聲。</br> 那瘦猴滿意地輕哼了一聲,抬手將那白衣男子往墻角一推,轉過身就出去了。</br> 洛明蓁原本還縮在角落里裝死,也沒聽見之前那瘦猴和虬髯大漢的話。</br> 見著被推過來的白衣男子,以為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眼瞅著腦門就要撞到墻上。</br> 這么直直地撞上去,怕是兇多吉少。</br> 她一咬牙,還是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抬起肩膀,正好擋住了那“姑娘”。</br> 那人很輕,砸到她的肩,也只是疼得她皺了皺臉。</br> 奈何她手被捆著,也揉不了。</br> 只得呲了呲牙,倒抽了好幾口涼氣。</br> 借著她肩頭緩沖了一下力道的白衣男子也抬頭看向了她,薄如蟬翼的大袖衫滑落到手肘處,滿頭青絲略顯凌亂,可那張臉卻是極美的。</br> 他溫和地笑了笑:“多謝姑娘。”</br> 聲音溫潤如碧水,帶著盎然春意,又似潺潺流水輕拍石岸。</br> 洛明蓁緩過了勁兒,隨口便想同他說聲不必謝。</br> 可目光落在他那張臉上時,整個人像是被驚雷劈中,張大的嘴久久合不上。</br> 白衣男子見她露出這般神色,眼中也透了幾分茫然,遲疑地開口:“姑娘?”</br> 洛明蓁緩緩睜大了眼,唇瓣都在一抖一抖的,難以置信地道:</br> “梨……梨……月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