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br> 陽春三月,細雨霏霏。</br> 江水平緩,和遠山融為一體。</br> 春風拂過,翠色柳條間浮起薄薄的霧靄。</br> 青石板路縫隙間布滿青苔,一柄油紙傘緩緩行過。</br> 傘面微抬,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紅唇,杏眼,彎眉。</br> 瀑布般的青絲垂在背后,雪白長裙隨風翩躚。</br> 她抬手撩了撩耳發,背后的竹簍里滿是沾著露水的草藥。</br> 路上偶有行人,見著她便和善地打著招呼:“陸醫師。”</br> 陸尋春頷首,雨水順著傘骨滴落,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br> 她繼續往前走,濕了羽毛的雀鳥在柳樹枝頭輕啼,只余一片雪白衣角劃過雨簾。</br> ……</br> 桃花成林,雨水淅瀝。</br> 陸尋春站在一間茅屋前,收起油紙傘,傘尖滴落的雨水打濕了門檻,她抬手推開門,徑直入內。</br> 屋檐落下成串的水珠子,在院子里挑揀草藥的小童見著人進來,撅嘴:“陸醫師,今兒來了好些病人,您不在,我都不敢收下。”</br> 陸尋春淡淡地“嗯”了一聲,行至樓閣下,將背上的竹簍放下。</br> 那小童沒在意她冷淡的態度,繼續喋喋不休:“西街的賈公子也來了,特意問了咱,您去了哪兒,幾時回來。”</br> 他一臉驕傲地抬起頭,“咱告訴他,您去半月山采藥了。”</br> 半月山里毒蟲蛇鼠最是多,囫圇個進去,不吃點苦頭是出不來的。</br> 那小童倒是沒覺著自個兒做錯了,倒是那賈公子,整日跟個蒼蠅似的黏在他家醫師身旁,打不怕,罵不聽,真真是讓人瞧了心煩。</br> 陸尋春將竹簍里的草藥挑揀出來,一一擺在回廊下,對他的行為不置可否,反倒是門口響起一陣敲門聲,混著男人粗壯的吼聲。</br> “奶奶個腿兒的,臭小子給爺爺滾出來!”</br> 小童咽了咽口水,猴子似的跳到陸尋春身后,扯著她的袖子哀求:“好姐姐,快救命,定是那賈無賴來尋咱報仇了。”</br> 陸尋春斜了他的手一眼,那小童立馬訕訕地收回手,放在腦后,嘿嘿一笑。</br> 說話的功夫,大門已經被人踹開,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黑里透紅的臉上布滿蜜蜂蜇出來的大包,衣衫襤褸,狼狽不堪。</br> 他拐著腳,身后還跟著幾個兇神惡煞的護院。</br> 小童往陸尋春身后躲,而門口的賈盛見著站在回廊處一身白衣的陸尋春,登時三魂沒了七魄,整個人垮下來,搓手賠笑。</br> “陸姑娘,原來你也在啊,可讓本公子好找。”</br> 他的聲音笑嘻嘻地,一臉橫肉擠在一起,連眼睛都快看不見。</br> 可腳下動作卻不停,一瘸一拐地往院子走,轉眼到了陸尋春面前。</br> 放肆的目光從她清冷的眉眼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她搭在身側的柔荑上。</br> “陸姑娘,本公子今日上山,不小心把腿給摔著了,你可是咱們十里八鄉有名的女菩薩,不如這會兒就給本公子瞧瞧病。”</br> 他說著,要去捉她的手。</br> 而陸尋春身后的小童探出半個腦袋:“賈公子,咱可勸你一句,趕緊走,不然待會兒可有你好受的。”</br> 賈盛見著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擰著眉頭,要去提他的領子揍他。</br> 一陣清香襲過,淡然出塵的聲音落下:“除了腳傷,你可還有別處難受?”</br> “行醫救人,醫者之本分,你盡管說便可。”</br> 賈盛的手立馬頓住,轉而去捉陸尋春的手,邊賤兮兮地道:“好姑娘,本公子臉也疼,心口也疼,你替我摸摸。”</br> 陸尋春頷首:“可。”</br> 小童抬起手指擋住眼睛,面前一片雪白衣袖飄過,卷起細雨。</br> 慘叫聲突兀地響起,衣袖落下時,賈盛倒在地上,抱著左腿,臉上紅腫一片,心口還插著三根銀針,疼得他在地上滾來滾去。</br> 門口的幾個護院嚇壞了,驚恐地看著一臉淡然的陸尋春和她身后幸災樂禍的小童。</br> 陸尋春略低著眉眼,對著地上痛得死去活來的賈盛道:“現在,我可以為你治病了。”</br> 賈盛聽到她的話,直氣得想要破口大罵,可臉上又疼又癢,還斷了一條腿,疼得冷汗涔涔,哪里還敢招惹這個出手狠辣的冰山美人,也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br> 他疼得厲害,在地上趴著:“姑娘快,快救我……”</br> 陸尋春轉身,一身白衣不染纖塵。</br> “我乏了,明日再來。”</br> ……</br> 陸尋春既不叫陸尋春,也不是醫師。</br> 她原本的名字叫寒霜,她的劍也叫寒霜。</br> 寒霜是一柄殺人的劍,她也是。</br> 世人都說她的劍是最快的,殺人時,只需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會被割了喉。</br> 直到有一日,旁人不再說她的劍最快。</br> 因為江湖上出現了一把刀,還是一把斷刀,卻在短短幾年內奪走了她第一殺手的名號。</br> 她決定用她的劍去會一會那把刀。</br> 那一年,她記得是隆冬,在落雁谷,滿山的花卻開的正好。</br> 她踏著風雪而來,頭戴斗笠,背著一把寒霜劍。</br> 她等在落雁谷,等了三個月才等來那把刀的主人。</br> 然而,那一次她卻失敗了,一敗涂地。</br> 那人手中斷刀如雷霆般向她襲來,烈烈勁風吹落了她頭上的斗笠,滿頭青絲在一瞬間傾瀉而下,露出一張絕色姿容。</br> 斷刀堪堪停在她心口,那人的笑卻是直直的刺進了她的心頭。</br> “嗬,原來是個女的啊。”</br> 那人逆著光,玩世不恭的臉上做出一副深感痛惜的神情,還夸張地揺了幾下頭。</br> ”你說你,好好的一個姑娘家,不乖乖在家待著,跑來學人家當什么刺客。</br> “</br> 她冷著臉:“作為殺手,你的話太多了。”</br> 那人一愣,隨即莫名地大笑起來,笑得肩頭都在抖。</br> 笑夠了,那人卻轉身吊兒郎當的走了,剛才還指著她的刀,此刻卻被他橫在肩頭。</br> 他不殺她?</br> 為什么?</br> 她不明白,然而眼見他走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快。</br> 也許是刺客的尊嚴,也許是別的。</br> 但無論怎樣,天下第一的殺手只能有一個,最快的兵器也只能有一個。</br> 她追殺了他十天十夜,他不愿殺她,她也殺不了他。</br> 于是,十天之后,那人不跑了。</br> “我兩年前就答應了我妹妹,不做干這殺人的買賣了,現在國泰民安的,你說你們這些人一天天瞎折騰什么?”</br> 他掏了掏耳朵,“嘖”了一聲。</br> ”不如我們打個賭,今天日落之前,你若是能追上我,就算你贏,我任你處置;你若輸了,就當我一個月的小丫鬟,怎么樣?</br> 用我的命換你當一個月丫鬟,我可是吃了大虧了。”</br> 他渾身裹在黑袍下,可光聽著他的聲音就仿佛能瞧見他臉上掛著無賴的笑。</br> “呵,你還是先去自備一副棺材吧。”</br> 她冷冷一笑,卻也是同意了這個無聊的賭約。</br> 直到現在,她也不知自己當初為何會答應。</br> 但她記得,她輸了。</br> 那一日,風雪迷了眼,那人依舊嬉皮笑臉的,拍了拍她頭,叫著她“小丫鬟。</br> “</br> 就這樣,她成了他的丫鬟。</br> 他行俠仗義,她冷眼旁觀:他劫富濟貧,她嗤之以鼻。</br> 他明明是個殺手,卻凈做些無聊之事。</br> 遇著麻煩,而她只想拔劍殺人,他卻懶洋洋地靠在大石頭上,甩了甩手里的狗尾巴草:“你這小丫鬟,生了這么張漂亮的臉,整日冷冰冰的,還動不動就殺人,你這樣是嫁不出去的。”</br> “我看你不如用你這劍給我串只山雞烤烤,你要是不會,我教你。</br> 若是日后沒人要你,你一個人也不會餓死。”</br> 聽著他賤兮兮的聲音,她差點沒忍住給他一劍。</br>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過了二十九日,過了明日,她就完成了約定,可以繼續殺他。</br> 然而約定之日的最后一天,他不告而別。</br> 她在原地等了他七天七夜,他終究還是沒再回來。</br> 第八日、九日、十日……她還站在那塊他經常躺著的大石頭旁,卻只有一堆已經冷掉的柴灰,和孤零零插在地上的寒霜劍。</br> 她頹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冷雨浸濕她的衣衫。</br> 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br> 也是啊,她算什么?</br> 敵人?</br> 丫鬟?</br> 不論哪種身份,他都沒有理由去在意她的感受。</br> 是啊,她于他,左右不過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一直都知道的,不是么?</br> 但她還是不甘心,發瘋似的找他,天涯海角,山長水遠。</br> 她行過許多地方,卻始終沒能找到他。</br> 這一找便是三年。</br> 她讓所有人以為她已經死了,她換了名字,她像他希望的那樣,棄了寒霜劍,行醫救人。</br> 陸尋春,尋的是春十三。</br> 她想著能有那么一天,她畫了最精致的妝容,挽了最好看的發髻,淺笑盈盈的問他:”你看,我現在可是你最喜歡的模樣?</br> “</br> 可她卻再也沒找到他,只聽到飛花閣被朝廷剿滅,而名滿天下的第一殺手春十三也死了。</br> 她不信,她還在繼續找他。</br> 她想找到他,告訴他:“我還欠你最后一日,做殺手要講信譽,所以我要還你一日,然后殺了你。”</br> 可她忘了,她這一日之約已經過去了三年,而她的寒霜劍早就棄了,她也不再是殺手,而是一個治病救人的醫師。</br> 他也忘了。</br> 將她徹底忘了。</br> 眼淚順著微顫的睫毛落下,打濕柔軟的鬢發。</br> 臥在躺椅上的陸尋春緩緩睜開眼,木窗半開,露出搭在院墻上的幾株桃花,樹葉青青,小雨未歇。</br> 而她的手中還握著一截陳舊的黑色布料。</br> 春十三,你到底在哪里?</br> 為何我找不到你?</br> 她閉了閉眼,纖細的手指攥緊,指節泛白。</br> ……</br> 第二日晌午,雨已經停了,門口卻響起時輕時重的敲門聲。</br> 小童打開門,踏進來一只男人的黑色長靴,那人單手抵在腰上,約莫二十多歲,一身深藍色淄衣,衣擺垂至腳踝,腰間挎著的橫刀格外醒目。</br> 而他身后跟著幾個仆從,指著小童,哭天抹淚:“官爺,就是他們,還有個女的,是她傷了我們家少爺。</br> 可憐我們家少爺不過是來尋醫問藥,她倒好,不治病也便罷了,還將我家少爺打斷了一條腿,從昨晚上到現在疼得在床上直打滾,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br> 衛子瑜轉了轉手中的刀柄,面上嬉笑,心里卻是對他們的話嗤之以鼻。</br> 這藥廬里新來的女醫師是個什么樣他不知道,賈盛那個狗德性,他可是門兒清。</br> 平日里就會欺男霸女,他早就想收拾他了。</br> 多半就是看上了人家女醫師,沒成想碰了個硬釘子。</br> 他笑了一聲,眉眼微挑,鞋尖抬起,倒沒有注意從屋里走出來的人。</br> 今兒不過是賈府的人都告到衙門了,他才來走個過場的。</br> 直至一道似曾相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顛來顛去的鞋尖一頓,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雙微微泛紅的眼。</br> 一身白衣的陸尋春站在屋檐下,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他。</br> 是他,他回來了。</br> 春十三。</br> 哪怕她不曾見過他的面容,可只要站在她面前,她就能認出他。</br> 她找了三年的人。</br> 衛子瑜覺得面前的人有點眼熟,他瞇了瞇眼,又仔細看了幾下,忽地睜大眼。</br> 嚯,好家伙,這不是三年前那個要殺他的女殺手么?</br> 他目光下移,果見她眼神一冷,手指微動。</br> 他咽了咽喉頭,不知為何,只是見著她,他的腿肚子就忽地軟了下來。</br> 他回過神,趕忙拔腿就往后跑。</br> 惹不起,他還躲得起。</br> ……</br> 跑了不知道多久,衛子瑜回過頭,沒有看見人追上來,這才松了一口氣。</br> 被這么一嚇,他衙門也不去了,直接回了家。</br> 他推開門,把橫刀往桌上一扔,大咧咧地躺到床上。</br> 兩只手攤開,一條腿還掛在床沿。</br> 屋里沒點燈,有些昏暗,他望著黑漆漆的房梁,忽地又有點懊惱。</br> 他跑什么?</br> 他好歹是個捕快,武功還比她高,而且又沒做什么對不起她的事兒。</br> 要跑也該是她跑才對。</br> 衛子瑜對這個念頭深以為然,可不知為何,一見著她那雙眼睛,他就忍不住想跑。</br> 三年前他就跑了,今個兒還跑。</br> 他抬起手擋住半張臉,嘆了一口氣。</br> 太窩囊了。</br> 他忽地鼻翼微動,輕輕嗅了嗅,空氣中飄來淡淡的清香。</br> 他頭皮開始發麻,腿比腦子先動,翻身又想跑。</br> 可還沒有來得及動,一只白皙的手便將他壓住,身上壓下來些許重量,若有若無的幽香縈繞鼻尖。</br> 他愣神的瞬間,吸進去些許香氣,渾身一軟,竟然使不出內力。</br> 他暗罵自己竟然會遭了軟筋散這種道,真是陰溝里翻船,撞了邪了。</br> 他趕忙仰起下巴,正對上一張含笑的臉,明明美得讓人呼吸一窒,偏生笑得太過瘆人。</br> 他想發火,對上她的眼神,他又低下頭,底氣不足地道:“喂,光天化日,你到底想干嘛?”</br> 陸尋春胯坐在他身上,手指抵在他的胸膛,勾唇笑了笑,長得不可思議的睫毛劃出一個撩人的弧度。</br> “你說我想做什么?”</br> 她的尾音像一把鉤子,撩撥得人心底癢癢地。</br> 衛子瑜耳根微紅,卻還是奮力想推開她:“誒誒,強搶民男可是重罪,我警告你,你……你別沖動啊!”</br> 陸尋春對他這磕磕巴巴的威脅毫不在意,反而單手捏住他的下巴,俯下身,紅唇輕啟:“這回,你還想往哪兒跑。”</br> 衛子瑜身子一僵:“你……你一個姑娘家,自,自重。”</br> 陸尋春嗤笑:“裝什么裝,你好歹也是曾經的飛花閣第一殺手,要是真想跑,還能著了我這么粗淺的道?”</br> 衛子瑜難得臉紅了起來。</br> 陸尋春咬了咬他紅透的耳垂,呼出的熱氣撲在他的面頰,聲音低啞,一字一句地道:“你跑不掉了,春十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