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br> 深秋已過,今年的頭一場初雪下來,轉眼皇城便成了白茫茫一片。</br> 養心殿里,洛明蓁躺在軟榻上,瞇眼小憩。</br> 臉往一旁側過,右手曲在脖頸處,滿頭青絲散在身下,搭在身上的羊絨毯子在中間微微隆起。</br> 銀絲炭燒得正旺,將屋里烤得暖烘烘地。</br> 剛剛披著風雪回來的蕭則剛到門口,輕輕將門推開。</br> 進門后,目光落在熟睡的洛明蓁身上,銀質面具下的眉眼漸漸溫柔下來。</br> 他脫下身上的狐裘大氅,搭在架子上。</br> 卻是徑直去了火爐旁,將一身寒氣去了。</br> 他又將手暖和了會兒,確定不像平日里那般冰涼,才轉身往洛明蓁那兒走去。</br> 他看著快要掉到地上的毯子,眼底露出幾分無奈的笑意。</br> 他彎腰拾起毯子,小心地蓋在她身上,又將她露在外面的手抬起,輕輕放回毯子里。</br>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動作頓住,靜靜地看著,眼底的笑意也越來越深。</br> 也正是這時候,洛明蓁迷迷糊糊地醒了。</br> 見著蕭則在眼前,她將手從毯子里拿出來,勾住他的脖子,蕭則也順勢低下頭。</br> 她仰著下巴,鼻尖蹭了蹭他的面頰,睡意濃濃地喊了一聲:“阿則。”</br> “怎么了?”</br> 蕭則半合著眼,細膩的鼻尖蹭著他面頰癢癢地,還帶著淡淡的幽香。</br> “沒什么,就是想喊喊你。”</br> 洛明蓁打了個呵欠,聲音也含糊不清,“最近真的好容易困啊,每天都感覺睡不夠。”</br> 尤其是現在入了冬,她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br> 蕭則坐在榻沿,握住她的手:“太醫說過,懷了身孕容易嗜睡,你不用擔心。”</br> 洛明蓁道:“可我感覺我都胖了,每日這么吃了睡,睡了吃。”</br> 她低下頭,用手捏捏自己的腰,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道,“都長肉了,以前都沒有的!”</br> 她側過身,雙手抱著蕭則的手臂,沒有眼淚地干嚎起來。</br> 蕭則好笑地看著埋在自己臂彎里的腦袋,抬手按在她的發髻上:“胖些,好養活。”</br> 洛明蓁猛地抬起頭,不滿地瞪著他:“你太過分了,我說我胖可以,你怎么能說我胖了?”</br> 她握著他的手,撅著嘴,“你是不是真的嫌棄我胖了?</br> 你是不是不愛我了?”</br> 蕭則一愣,直直地看著她。</br> 洛明蓁往后退開,癟著嘴,委屈地開口:“好啊,你竟然不說話,那你就是默認了。”</br> 她捂著臉,聲音帶著哭腔,“你果然不愛我了,你就是想找其他的漂亮小姑娘了。”</br> 她哭了半晌,只嚎,沒有眼淚。</br> 蕭則搖了搖頭,將她的肩頭握住,又把她擋臉的手拿下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看著她:“想吃什么?</br> 我給你做。”</br> 洛明蓁哼了一聲,扭過臉:“不吃,怕胖。”</br> “雞包魚翅,椒鹽八寶雞,銀杏蒸鴨,繡球魚翅,原籠玉簪……”蕭則不緊不慢地念著。</br> 洛明蓁眼神一直,重重地咽了咽口水,卻還是忍著不讓自己轉過頭。</br> 蕭則瞇了瞇眼,繼續道:“魚香荷包蛋,金錢海參,羊耳雞塔……”</br> 他話還沒有說完,身上就撲過來些許重量,洛明蓁趴在他懷里,仰頭瞧著他,不住地咽口水。</br> 他張開手扶著她,眉眼低垂,嘴角隱隱帶笑。</br> “怎么了?”</br> 蕭則挑了挑眉,明知故問。</br> 洛明蓁往上湊著腦袋,兩只手扒拉著他的衣襟,可憐巴巴地開口:“想吃,你快去做。”</br> 蕭則眼尾彎起:“你剛剛不是說不想吃么?”</br> 洛明蓁鼓著腮幫,別過臉哼了一聲:“小氣鬼,那我不吃了。”</br> 蕭則攬住她的肩,將頭靠過去:“好了,我逗你的,我現在就去,你可以再睡一會兒。”</br> 他扶著她躺下,又給她蓋上毯子,將她散開的發絲攏好。</br> 洛明蓁仰臉瞧著他,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擺,認真地交代:“記得多放點辣子,越多越好。”</br> 蕭則笑著“嗯”了一聲,又彎下腰,在她額頭輕輕落下一個吻,才轉身出去。</br> 洛明蓁側了側身子,透過珠簾看他漸漸走遠,眼底慢慢浮現出笑意。</br> 她仰起脖子,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又地合上眼小憩。</br> 門窗緊閉,將所有風雪都阻隔在外。</br> 屋里暖和安靜,養心殿的臺階上卻鋪了一層薄薄的細雪,靴子踏上,踩出一個淺淺的腳印。</br> 蕭則下了臺階,德喜在一旁為他撐傘,雪堆在傘尖。</br> 蕭則抬了抬眼,紅墻上堆了厚厚的雪,被風一吹,簌簌地往下落。</br> 他忽地皺了皺眉,掩唇咳嗽起來。</br> 德喜急忙遞過去帕子,他用帕子捂著唇,咳得越發厲害。</br> “陛下,您這是怎么了?”</br> 德喜大驚失色,慌亂下,急忙道,“老奴這就去傳太醫。”</br> 他正要轉身,卻被蕭則拉住袖子,他一手攥著帕子,眉頭緊皺,咽下悶哼聲。</br> 半晌,面色緩和了些,沉聲道:“無事,繼續走。”</br> 他單手負在身后,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br> 德喜拿不定主意,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趕忙舉著傘跟上去。</br> 細雪落在蕭則的眼睫上,半晌,他略低下頭,看著手掌里的帕子。</br> 雪白的絹布被暗色鮮血浸濕,觸目驚心。</br> 他的眼睫顫了顫,抖落雪珠。</br> 薄唇抿出一個冷淡的弧度,卻是收緊手,將那染了血的帕子攥在掌心。</br> 再抬起眼時,面上波瀾不驚,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br> 雪越下越大,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只有地上踩出的腳印,露出被大雪掩蓋的淤泥。</br>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到了年關。</br> 洛明蓁的肚子也越來越顯懷,往日里還能沒事去找幾個人推牌九,或者去御花園翻翻她新種的菜。</br> 現在蕭則卻哪兒也不讓她去,一下朝就回了養心殿盯著她。</br> 洛明蓁躺在榻上,看著坐在旁邊給她剝石榴的蕭則,看了半晌,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br> 蕭則剝石榴的動作停下,抬眸看著她:“怎么了?”</br> 洛明蓁將頭湊近了些:“阿則,我想出去玩,可不可……”</br> 話還沒有說完,蕭則便堅定截鐵地道:“不可以。”</br> 洛明蓁失望地道:“可是我好無聊,雖然我想睡覺,可也不能天天這么躺著,我想出去走走了。”</br> 蕭則彎唇笑了笑,洛明蓁覺得有戲,可這一刻,他笑著道:“你覺得可能么?”</br> 他面上在笑,語氣卻是半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洛明蓁不滿地哼了一聲。</br> 蕭則將石榴一粒一粒地挑出來,裝進瓷碗里,遞到洛明蓁面前:“這是為了你好,外面下著雪,若是凍著怎么辦?</br> 若是滑了怎么辦?</br> 若是……”</br> 見他還要繼續說,洛明蓁急忙叫停:“我知道了,可是……可是真的好無聊啊。”</br> 她已經躺得快要分不清日子了,每日還要喝那些補湯。</br> 雖然御膳房的菜式能好幾個月不重樣,蕭則偶爾也會給她做幾樣她喜歡吃的菜,可她還是受不了每天這么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br> 蕭則道:“懷了身孕不能馬虎,你得聽太醫的話。”</br> 洛明蓁撒嬌地道:“可現在才五個月,等孩子出來,我豈不是還要躺上好幾個月?</br> 我骨頭都躺軟了。”</br> 蕭則別的都聽她的,唯獨這件事上堅持己見:“你可以在這大殿里轉轉,我陪著你。</br> 若是非要出去,也得尋個雪停的日子,身邊亦要有人陪著。”</br> 洛明蓁見說不過他,干脆閉了嘴。</br> 抓起一把石榴放進口中,嚼了起來。</br> 蕭則見她一邊生悶氣,一邊嚼石榴,反而笑了起來,抬手捏著她的面頰,惹得她哼了哼。</br> “不過,你最近好閑啊,是不是因為年關了,你那些大臣都不給你遞折子了?”</br> 洛明蓁說完,又嚼了一大口石榴。</br> 最近這段日子,蕭則每天一下朝就往她這兒來,以往還要先去批閱奏折,現在是每天大多的時間都用來陪她了。</br> 不過她也沒有多想,只是隨口一問。</br> 蕭則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嗯”了一聲:“最近朝中沒什么事。”</br> 洛明蓁不疑有他,繼續吃石榴。</br> 蕭則搭在膝上的手卻收緊了些,望向她的目光帶了幾分復雜。</br> 銀質面具遮住了他的臉,可暗紅色的花紋已經延伸到鬢角。</br> 他忽地閉了閉眼,喉頭微動。</br> 再多些時日,再多幾個月就夠了。</br> 至少得看著她平平安安地……</br> “阿則,阿則……”</br> 清越的聲音響起,蕭則睜開眼,卻只看見洛明蓁伸到他面前的手指。</br> 見到他一瞬間愣住的神情,洛明蓁沒忍住撲哧笑出聲。</br> 如云的發髻散在身側,杏眼里滿是笑意。</br> 她笑夠了,才夠著手去摸他的臉,輕輕用力搓了搓:“你最近怎么越來越愛發呆了?”</br> 蕭則垂眸,看著她眼里的笑意,卻是慢慢低下頭,埋在她的身側。</br> 手輕輕放在她的小腹上,半晌,忽地開口:“若是,哪一日沒有我了,你會如何?”</br> 洛明蓁一愣,略歪著頭瞧他。</br> 可她沒有多想,揚起笑臉:“那我可就自由了,沒人再這么管著我了。</br> 我就天天去找德喜他們推牌九,然后把你的御花園變成我的菜園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br> 蕭則低著頭,身子放松,勾唇笑了笑:“嗯,挺好的。”</br> 這樣他也能放心了。</br> 他緩緩閉上眼,卻聽到洛明蓁拖長尾音道:“再然后——”</br> 他剛剛抬頭,脖子卻被人抱住,正對上洛明蓁的臉。</br> 她抿了抿唇,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兒:“再然后我就去找你!”</br> 她將腦袋往前湊:“雖然你老愛管著我,可我還是喜歡和你在一起,我就大人有大量,勉強不嫌棄你了。”</br> 她說著,在他額頭親了一下,清亮的眼睛裝滿笑意,一眨不眨地看著他。</br> “你怎么不說話,難不成被我感動了?</br> 其實你也不用這么……”</br>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抱住。</br> 蕭則閉著眼,雙手環著她的手臂,卻沒用力。</br> 洛明蓁面上還帶著笑,用手輕輕拍了拍他:“你怎么跟個小孩似的,老這么突然就抱我。”</br> 她又笑了起來,“我又不會跑了。”</br> 蕭則沒說話,良久,將她抱得更緊:“日后,你得抱著孩子,所以現在我得多抱你。”</br> 他閉著眼,遮住了所有的痛苦。</br> 洛明蓁抬手回抱住他:“放心啦,我也會抱你的,敢情你是吃醋了,真是的,一個大男人還和自己孩子吃醋。”</br> 話雖如此,她卻是親昵地蹭了蹭他的面頰,將頭擱在他肩上。</br> 蕭則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br> 手指撫上她的發尾,余光卻是看向她隆起的小腹。</br> “我是吃醋了。”</br> 他想一輩子都抱著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