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暗香盈袖 !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淡淡的,語氣也有些飄忽。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故事,能令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東商君露出這幅表情來……而如今可以做的,就是繼續聽下去。
“他走了,然后再也沒有回來。”
殷肆說了一個開頭,像是一個結尾的開頭,用很沉很重的聲音。
而她恍然就明白過來,原來是那個故事。
“我娘本是位千金小姐,養在深閨,外出游玩時偶然在街市與父王相識,一見傾心,不顧家中人的阻撓,毅然決定與他在一起,跟他落戶如今的皇都南坪……我還記得幾萬年前,那里叫做冕城。”他笑了一聲,似乎是在為想象中的人和事而感到喜悅,“娘常常說,爹身上有股仙氣,就像是畫卷里走出來的人一般,她一直以為爹是修為頗深的修道之人,他的離開,不過是有了仙緣,羽化而登仙……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和他癡纏幾年的男子,是這扶桑天宵上的勾陳帝君。”
“我爹離開塵世時,娘已經有了身孕。懷胎十月,她生下我,自己卻生了場重病……那段時間冕城整治不佳,家中失火,錢財全數失盡……她抱著我躲過一劫,將隨身帶的銀子用完后,還借了債,只好白日出去賣花,夜里給人漿洗衣服,就這樣苦心將我拉扯到七歲,不想我們欠的債卻越來越多,不得不從原來的屋子里搬出來,搬去冕城西北最臟亂的貧民窟……冕城新政,賦稅沉疴卻樣樣都落在她身上,她一介弱女子又如何應對得了……你知道她是怎樣謀生的嗎?”
未等姻姒有所表示,他又繼續說道,“她做了暗娼。”
暗娼。在那種卑賤骯臟的地方。
姻姒喉中哽咽,猜測著驕傲如東商君,向人訴說往昔凄楚經歷時會有什么樣的心情。
“勾陳帝君的女人……成了街頭巷尾人盡可夫的娼妓,呵,真諷刺。”殷肆冷冷哼笑了一聲,手掌緊緊攥著手邊的被褥,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娘親生的漂亮,二十又六卻并不顯老,在那樣一座城里,失去男人的女人們,除了去做暗娼,便再無生存之法;她要是去花樓,定會成為花魁,跟著那些達官貴人吃香喝辣,可娘若瞞著年齡進了花樓,我就無處可去了——她不要我和那些妓女小倌一起,不要我成為被別人看輕的人。”
燭火動了一動,將兩人投映在簾帳上的影子扭曲了一下,姻姒扭頭,又飛快地望回來。變幻的光影將男子的側臉渲染得更加深邃,姻姒忽然想起年幼的自己,不知在何時開始頻頻聽聞東商君殷肆這個名字,她穿著錦衣,嚼著美食,含糊不清地說著我一定比他還厲害。
可是那個男人,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強過她很多了,她又能拿什么和作他比較?
自古帝王恩情寡,勾陳帝君殷笑天亦是扶桑神魔的帝王。西參娘娘此時才明白,為何那時的周自橫要說自己個是被冷落的皇親國戚。
“你娘親……為何不去尋娘家人,至少,至少不必……”她不知該怎樣去問。
“娘也曾打聽過,卻并不是因為自己,她要等爹回去冕城找她,怎么能輕易離開?她是希望將我送回去,哪怕回去不被接納,但索性有口飯吃。”殷肆搖搖頭,長長嘆了口氣,“可惜……沒有了,她的家人,侍候過她的下人,甚至連宅院,統統都沒有了——聽說是故鄉鬧了妖物的原因,可是其中緣由,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隱隱有不安,可姻姒并不想將這份不安說出口,或許他也早早有所察覺為什么母親的故鄉會有妖物來犯,那些在外的親眷又為何會杳無音訊……他只是不愿意去深究而已。
東商君素來都是個聰明人。
聰明又懂得隱忍的家伙,更加可怕和有害。
半晌,她終于是低語了一句,“你娘親真的很疼愛你……”
“娘要我。”殷肆點點頭,將攥緊的手慢慢松開,“她和爹不一樣,就算是茍延殘喘地活著,她都要我。自我懂事以來,那個破敗不堪的家里就進進出出各式各樣的男人,年輕的,年老的,體面的,骯臟的……娘要照顧我,她不出去;那兒常常走失小孩,她也很少準許我出去玩耍……那個時候,填飽肚子都是件困難事,哪里有心情玩耍?”
她很想象得出一個生活在最低層凡人女子,是如何靠著這種方式撐起家中一片天。
“她,在她做了那個決定之后,其實生計也沒有好轉多少,不過,我每日倒能吃上一碗陽春面了……開始我不知道那些個男人來家里是做什么,他們來了,我就被娘攆去角落的麥秸堆里,我就扒開麥秸往外看,有一次,一個身油脂的老男人嫌我娘總不出聲,伺候得不好,揚手扇了她一個耳光……那聲音那么響,響得就好似一個霹靂從我頭頂劈下來……”
那夜南坪燈會,他稱贊陽春面很美味,還不許她浪費食物。
“那男人走的時候,將幾顆碎銀子扔到地上,哼著歌,頭也不回……我娘披著衣服,跪在地上一個個拾起來,捏在手里哭……我娘很愛哭,只背著人哭,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抹眼淚……”分不清是冷哼還是苦笑,殷肆緩緩眨了一下眼,“阿姻,我娘挨的那一下,肯定比你打我時要疼很多。”
姻姒眼里有薄薄水霧,不知如何開口安慰。
“我只恨當年太小,無法保護娘親,需的她做這樣的事情,才有我一口飯吃;自從那次她哭了之后,我終于意識到,如果不做點什么,娘親就會被那些男人欺負——她在我面前雖然有笑容,可心里卻一直都不快樂,很不快樂……呵,她一生所遇上的種種艱辛,怎么會快樂?與你說這些,你……你還想聽下去嗎?”
她轉過臉,摸索著慢慢扣緊他的五指,“……你都說出來罷,說出來,會好受很多。”
“我溜出去殺了那個男人,用拾荒拾來的一把鈍刀。”回憶起幼時殺死凡人的經歷,男子的聲音終于有一絲發顫,他有些遮掩地撇開目光,“你知道嗎,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對我而言,殺人……好像很簡單,我的力氣比一個成年男子更大,出手的速度快到他看不清,就連那把鈍刀……揮起來也如此趁手……那個時候我忽然就意識到,或許我和別人真的不一樣……這件事我處理得很好,沒有人知道那混蛋是怎么死的,我也學著用這股莫名而來的力量去幫著娘親分擔一些事,賺一點錢,好讓她少受他人□。”
“你、你才七歲?未入神籍之前,按照凡人的年紀來計算……七歲?”
殷肆頷首,又道,“或許更大一點,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記不大清楚……總之她離開的時候,我十歲。守孝不足七日,那些神仙就找到了我,告訴我我是神仙,是勾陳帝君的長子,你知道我當時說了句什么嗎?”
她搖搖頭,琥珀色的眸中冷光消散,“不過,我想我大概猜得到。”
如果你們是神仙,我爹當真那么厲害,你們能讓娘親活過來么?他說。
“這一點,就算是你我,都應該做不到罷?”她直言,關于東商君被封神之前的事情,扶桑神魔當真知曉地太少,從未有人與她提及。
“是啊,人死復生之事,神明做不到:他們搖頭,說已入輪回的魂魄再也攝不回來。我第一次知道神明原來也這么沒用,他們還告訴我,爹也得了不治之癥,希望我能去陪他度過最后彌留的時間——神仙也有生老病死,那與凡人有什么區別?不過是會一些毫無用處畏強凌弱的術法,活得更久好看遍這人世間冷暖無情而已……”
“你這般說法,恐怕要惹得許多人嗤之以鼻。”
姻姒捏了捏他的手,他的掌心有細密汗珠,溫熱的令人想起方才的炙熱。
她一驚,又覺得不妥,悄悄地,悄悄地想要松開,不想被殷肆所覺察,一把捏住,扯到他的胸膛前,“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想到還是千金小姐的母親,當年或許就該是這個模樣,出行玩樂,然后邂逅她此生災難的始作俑者。”他頓了頓,聲音愈低,“但我和父王不一樣,我一定會不和喜歡的人分開,我一定……不會讓她變成母親那個樣子……”
他看她的眼神真切且溫柔,宛如她在夢中所憧憬的那般。
屋外無月,夜空濃厚得像是化不開的墨,無聲地昭然著什么。
兩人相顧無言。彼此交融的體溫漸漸褪下去,姻姒目光落在他胸口,因為心悸而稍稍有些不自在地起伏,而自己的手正被他強制擱放在那里,好似透過那具血肉之軀,就可以觸摸到他的心。
“我那時以為,周自橫不過是個聰明又有點小善良的執绔子弟,那份胸有成竹和瀟灑自如,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概,是凡人才有的一種力量。”她的聲音融開這片靜謐,尾音久久地在房間中徘徊,“我差點就覺得,他甚至比東商君更值得我去喜歡,誰知道,你們居然是同一個人——為了這件事,我可是苦惱了很久很久吶。”
殷肆輕聲笑了一下,方才訴說凄楚身世的陰霾全數散盡。
她很認真地凝視著他,忽而發覺不能再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只得言及其他,“初遇之時,我一點都看不出你心底有什么悲傷,好像只要笑一下,天地都可以不放在眼中……你是凡人與神明的后人,就擁有人和神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將那份悲傷遺忘,是不是?你可是無所不能的東商君啊!”
“那份悲傷我一直帶著,只是從未露于人前而已。”殷肆深深看了她一眼,“‘周自橫’不是隨口編出來的名字,我在封神前流亡塵世,娘給我起得名字就是這三字。”
野渡無人舟自橫。
不是豁達。不是閑適。也不是淡漠。
那個愛上神明的女子一定是等到絕望,才會故作輕松地吟出如此沉重的詩句。
他坐起身,將外氅的系帶緊了緊,順手揉了揉姻姒披散開的發,“明明是你先戲弄了我啊,香盈袖……我從一開始,就很認真呢。”
殷肆的話縈繞在耳邊,她微怔,喉頭干涸,垂著頭輕咳了數聲,扯了被褥翻過身去,故意背對著他下了逐客令,“我累了,明兒一早入沙漠去尋那玄天黑龍,你走罷。”
“你不希望我留下來與你一起去尋?”恢復一貫神情的東商君開始死纏爛打,“這兒倒是清靜,我不介意留下多住一晚,阿姻若嫌我擾你清夢,我可以另外去加一間房;明兒可以起個早,就從厄蘭找起。”
“上古混沌之龍哪里那么容易尋得?九龍紫玉鼎出現,玄天黑龍碎裂,依照種種征兆推測,我也只是想在厄蘭碰碰運氣而已,若是尋不得,還得另外去找緩解沙海吞噬所帶來干旱的辦法。”姻姒非常自然地選擇了他話中的重點,自動將另一半忽略,“況且,東商西參兩人都消失的話勾陳帝君會很頭疼罷?壽宴余波還未停歇,雪神和北海魔君虎視眈眈,我勸東商君還是不要離開海澤太久為好,否則,也定會叫殷澤為難的。”
“你倒是很替我們的小勾陳著想,是個好臣下。”他已將衣服穿整妥帖,侯了半晌也未見姻姒有任何想與他事后親近的跡象,只好悻悻坐在床邊。
“你動的心思可不比我少。”她從被褥中伸出腳不輕不重在男子腰背間踢了一下,委婉地表達出“有多遠滾多遠”的思想精髓,“多謝東商君今夜特意前來替我解毒,無以為報,不如叫玄蒼給你炒個豬肝做宵夜補補血?”
地上的鮮血痕跡已經干涸,隨著燭光映出奇怪的色澤。
殷肆輕笑了一聲,捉住她的玉足冷不丁在腳心瘙了一下,“不錯的提議。”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寫云欺風的時候,沒有把他混跡市井的屈辱給寫出來,只是寫了他小時候窮,他爹【完了忘記叫什么了】因為修仙之人之間的聯姻一直沒來接她娘去沉淵山,導致她娘病死家中也無人知曉,然后云就心理扭曲了就特別想得到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為了個流傳侯的稱呼連大哥也不放過。
這回寫殷肆可算是放開了,從小沒有社會地位,貧窮,孤苦,娘親被迫淪為娼妓,不過他到底是孝順的,經歷了這些之后更加向善,包括給賣玉蘭花的老奶奶送面什么的,小細節里能看出東商君還是個待人很好也很孝順的家伙罷?也能疼愛同父異母的弟弟……這就是和云欺風的根本區別,貌似?
可惜的是,這份“向善”的心思到底不適合在爾虞我詐的神魔堆里生存,當很多真相揭曉的時候,他一定會后悔相信那些偽善的嘴臉【算劇透?
煙二新建了QQ群 匪氣凌然 314535269歡迎看文的各位親加來一起玩,有劇透有福利哦,大家一起掉節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