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的傷心，尚有阿娘可以傾訴。可他心底的苦痛，卻無人能幫他分擔！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br> 一抹斜陽，一盞溫茶，怎敵他，滿身蒼涼，滿心的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絲絲寒意……</br> 這是他的第三次落淚，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他這一生的眼淚，除了皇兄與軍師離世，剩下的，都是為十一一人。前兩次落淚都是因為失去親人的哀痛，這一次則是割舍愛人的無能為力……誰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不知不覺已流滿面的淚水，點點都是離人淚！</br> 而十一此時已稍稍整理思緒，對鏡正梳妝……既已無力改變現實，只能珍惜這最后的一日！她想讓自己以最美的姿態在他身旁，陪他吃最后一餐親手為他做的晚膳！為彼此留下記憶中最好的樣子……</br> 她心中無計可消解的愁緒，成喜也懂。問她“去年殿下囑人給她做的衣裙還沒穿過，要拿出來嗎？”成喜知道，那青色的衣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她手中的動作略微停了一下，“拿出來吧！”重新整理心緒，繼續細細妝扮……</br> 妝罷朱唇微啟，對著鏡中的自己，卻是止不住的淚水，又涌出了眼底……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br> 而他在書房，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枯坐了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也無法整理好自己的心亂如麻……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br> 聽到敲門的人是她，他的心仿佛被扯動了一下。他起身打開門，見到她端著晚膳站在門口，仿佛日常照顧他的起居飲食……</br> “軍師說，你不許人來叫……”</br> 她語氣盡量平和，像日常對話，不讓他看見自己的難過……</br> “本王有要緊事要辦！”</br> 他也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不泄露一絲心里快要滿溢出來的痛……</br> “能先點盞燈嗎？”</br> 看著夜色下黑黝黝的書房，十一還是先戳破了他的掩飾！而他也才反應過來，轉頭看著自己的書房，天何時黑的？他竟不知點燈？</br> 明明那么多年互相了解的兩個人，卻要這樣極力地在對方面前掩飾自己，讓人倍感心疼……</br> 其實在面對感情這件事，始終都是十一更勇敢更理性愛得更恣意！解除婚約之前，她只是自己偷偷在心里愛著他，卻也一直清楚自己的歸宿無從選擇，所以她謹守著弟子的本分！解除婚約之后，她開始勇敢地流露自己的情感，在南蕭勇敢地告白，勇敢地試探他的心意！而在他給出那個“不論是否后悔，一切的選擇都是值得的”答案之后，她也開始規劃好了今后兩個人的未來，不婚不嫁，一生留在西州，陪在他的身邊！如今重新被賜婚，在知道那些對他極其不利的坊間傳聞之后，在確認了再無任何轉圜的余地之后，她即使再難舍再心痛，也依然能理性地接受現實，為了他而決定離開……然后積極跟阿娘爭取再多留一點的時間，好好給自己打扮一番，好好給他做一餐晚膳，好好道別……十一是個看似感性實則理性外柔內剛的女子！她每一步要干什么都想得清清楚楚！也是因為她簡單，她只有一個信念，為了他，以他的信念為信念！</br> 而他在這段感情中，更多地只能是隨心隨性。因為他顧慮太多，背負太多，心里裝了太多太多……十一解除婚約之后回清河的一年七個月，在蕭晏的點破之下，在經歷了雍城一戰的生死考驗瞬間，他漸漸確定了自己對她的感情，但他也沒有辦法去想他們的未來……他只能想象有朝一日中原統一，他就帶十一去南面，去更多他去過的地方。但對于他們之間感情何去何從，他無法想象！在南蕭十一勇敢告白之后的雨夜，他才真正對這段感情進行了認真地思考，但那一夜的風雨凌亂，他依然沒能想明白！即使是江邊船家的話，也只是給了他自己一個有理有義的答案，而非回應這段感情的真正答案！到回來之后他傾盡溫柔對她好，也依然對這段感情沒能深謀遠慮認真規劃……是因為他立過誓，這一生他都無法給十一名分，也無法給她承諾！也是因為他這一生都活在生死難料未來難測之中，所以他更多地只能是珍惜當下！這也是他初次經歷感情，他也許也期望過和她的未來，但這個問題對于此生的他來說是個無解的難題！他認真設想過的未來，是天下的未來，是“國土之上再無百里硝煙，百姓炊煙不斷”的未來，他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未來，也無法想清楚他與十一的未來……此時此刻，他更多地陷在自己的情緒之中，顧不上周遭的一切，他只是將自己內心的更多感性習慣性地掩埋在外表的理性之下……他只能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哭，枯坐半天，不知道時間，不知道天黑，不知道該干什么，因為無能為力！想留住她卻留不住的無能為力……太過無私，沒考慮過自己，所以措手不及，毫無應對之力！</br> 他點亮了燈，十一也擺好了菜。這是他的書房，現在他們卻要在這里吃飯……十一想起來這么多年，她似乎也總把他的書房，當成了自己的臥房……初來王府那兩年，師父他們出征時，她就是在這兒睡的，那時候王府的侍衛不熟悉，她心里怕他們，猜想師父的書房肯定是王府禁地，尋常人不敢擅闖，睡在此處最安全……這樣的話，他從來沒有聽她講過。他以為這么多年他為她想的，已經足夠多，足夠細致入微。他沒有想到，她還有這樣因為害怕而不敢回自己房間睡覺的事？她在王府的這么多年，他總是經常出征在外，她自己守著王府的那么多日子，還有多少害怕是他不曾知道的？</br> “師父難得回來，我歡喜都來不及，想不起來要講這些小事！”</br> 是啊，每一次他回來，她都開心雀躍到忘了所有的害怕，所有孤獨的等待，怎么還能想起來這些“小事”！諸如在他的書房睡覺，在藏書樓想他，在蓮池旁畫他的這些“小事”，她都從來沒有講過給他聽！</br> “這些都是我做的，看合不合師父的胃口！”</br> 也許，這是她能親手為他做的最后一餐飯了……這么多年，她能親手為他下廚，或是單獨陪他吃飯的機會似乎也并不多！人間至味是清歡，可于他們而言，像這樣兩個人坐在一起，普普通通吃家常便飯，都是奢求……</br> 看他吃著自己為他做的菜，十一強忍著心中的悲痛，笑著問他“可以嗎？”他微微頷首，卻答不出口，他不能告訴她，此時的自己食不甘味……而十一也快要撐不下去了……</br> “那你慢慢吃！”</br> “你去哪兒？”他突然害怕她的離開……</br> “我忘了拿酒……”她需要一個借口，暫時地逃離，整理心緒……</br> 十一迅速起身，背對著他走到門口，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傷心的樣子，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不爭氣又掉下來的眼淚……就這樣，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稍稍平復心情，才去取酒……</br> 而比起十一的強撐強忍，他還是更隨性一些，沒有太多地掩飾自己的低落，似乎只是淡淡的，淡淡的有些憂傷！也許他也總是習慣了云淡風輕，哪怕心中再苦，他也習慣了在人前的不形于色。只是在十一面前，他真實的一面會更多一些，但也不會有太多的大起大落……</br> 孤獨，似乎能把時間拉長！以前十一守在王府，他每次出征都是一兩年未見，心中雖有掛念，卻也從未如此強烈的想念。而此刻，十一只是離開了片刻，他便覺得似乎已過了許久……這也是他第一次卸下自己盔甲一般的堅強外表，難得地對十一流露出心底依戀難舍的感情！</br> 聽他說這么久啊，她故意笑著，一邊倒酒一邊打趣他說，師父等不及了！可當他伸手過來拿酒，她卻握住了酒杯說，“這是十一的！”或許，今晚她也想在他面前再任性一回，不醉不休，否則她怕自己，再也強撐不住心底一直翻涌的痛苦……</br> 他直接拿過十一手中的酒壺，將酒倒入茶杯……“我用這個陪你！”一同舉杯，同飲……這是十一第一次，喝到如此苦澀的酒……皺著眉頭咽下這滿口的濃烈苦澀，又強顏歡笑說“我想起來師父到處在宮里找酒喝……”那些跟他在一起點點滴滴的回憶，以后，都只能是回憶……</br> 他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br> “是我食言了！”</br> “哪里食言了？”</br> “說好帶你回家，回來了，卻沒能留住你！”</br> 他一飲而盡，自罰一杯……這一句話，讓十一破防了，眼淚奪目而出，可仍然笑著對他說，“此處，永遠是我的家！”這一笑，并非苦笑，而是這個家給她的溫暖，說起這個家她發自心底的笑，哪怕流著淚在笑……往后時光，只要想起她的家在西州，她心中還能有溫暖……</br> 可十一的話，也差點讓他破防……十一把這里當成了家，可他卻給不了她最好的庇護！他這一生護下了多少黎民百姓，卻護不住一個自己最愛的人……</br> 而想到即將離開這個家，十一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咽下所有苦澀，卻咽不下抑制不住涌上心頭的酸楚……</br> 成喜守在門外，攔住了來找殿下的蕭晏和鳳俏……這一夜的臨別獨處，成喜為他們守護。南辰王府唯一的小婢女，這樣忠心又聰明！而對于他們之間的深情最洞悉無遺的蕭晏，也攔住了沖動的鳳俏，給他們多留一點時間……這么多人的相助守護，也守不住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br> 十一喝了許多酒，她想借酒消愁一醉方休，可酒入愁腸，都化作了相思淚……這一夜，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br> 一夜將盡，他把她抱到榻上，這里是她覺得最安全的地方，他想讓她在這里再安心睡一次。她拉住了他的手……</br> “你別走！”</br> 離別越來越近，在他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她一刻都舍不得……她坐起來，借著酒意抱住他，不想讓他離開……</br> “我不走！”</br> 他的痛與不舍，并不比她少半分！</br> 他解釋說“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我讓成喜過來給你沐浴更衣！”可她并不想換下這身衣裙，這是他囑人給她做的，她最喜歡的青色……</br> “我還記得，拜師那日你穿的什么……”</br> “是嗎？”</br> “你還記得，我穿什么顏色的衣裙嗎？”</br> “記得！”</br> 那一抹淡青色，是他記憶中最美的顏色……這一生，他見過太多鮮血，也見過太多生死，那些殷紅那些蒼白，漫天黃沙的戈壁，塵土飛揚的沙場，還有他經歷過的所有苦寒，都是他這一生無法改變的悲涼底色！只有十一，穿著她淡青色衣裙向他緩緩走來的時候，他仿佛看見了生機勃勃嫻靜美好的春色。也唯有十一，在他征戰不斷戎馬一生中給了他僅有的歲月靜好安暖相伴……十一，是他此生生命中唯一的最燦爛最美好的顏色！</br> 他的回答，讓十一又潸然淚下。他輕撫她的頭，這是他唯一能給十一的安慰，也是他唯一給自己的安慰……十一再次徹底破防，緊緊地抱著他，緊緊地抱著，淚如傾盆，痛哭宣泄著她的所有難過與不舍……淚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紅絲應百萬……</br> 而他，只能這樣靜靜站著，任十一抱著他，任十一縱情痛哭，自己卻強忍著眼淚，不讓淚水奪眶而出……這份撕心裂肺錐心之痛，他也正在承受，他知道有多痛！所以他讓十一盡情宣泄，他知道，相比起隱忍不發，這樣會讓她更好受一些……可是他不能像她這樣，他必須堅忍住，他不能放縱自己，在十一面前泄露他的全部真情，他可以默默承受所有的痛，包括十一的那一份，但他不能讓十一去幫他分擔，更多的難過……</br> 彼岸花開開彼岸，斷腸草愁愁斷腸……嘆命運不公，讓兩個如此美好善良所求不多的人，要這樣生生分離，肝腸寸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