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親情矛盾讓時宜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浮生如此一世,人間路道盡多少無奈多少不得已。</br> 而這一次情非得已之人,莫過于三哥與大師姐,兩個彼此愛慕多年的人初次坦誠相見,互訴忠誠,爭相告白,卻是為了告別。</br> 曉譽搶著先說是明白漼風的世家背景,理解他的深受禮節束縛,也是逼自己認清兩個人身份有別的事實,只是回首自己這一路,對這個世家公子從西周城墻之下的難以忘懷,到這多年看著他苦守壽陽孤城抗敵。溫文儒雅之下錚錚鐵骨的將軍氣概,一步步淪陷,深藏柔情,到頭來卻是有緣無分,無疾而終,想說的話無語凝噎。</br> 而漼風爭著先說告白,說出自己多年默默收藏她的軍功捷報,說宏將軍戰功遠勝于他,早已名揚中原,說自始至終是自己愛慕宏將軍求而不得。</br> 是對深愛之人的敬重保護與珍惜不舍,兩個情深意重之人,心意相通,彼此珍愛,卻不得不向命運妥協。從此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多情自古傷離別,情之一字,又何止于愛情?亂世之中,聚散離合,誰又能自得其樂?</br> 太極殿上,蕭宴不愿留在中州,又婉拒鳳陽王的封號,是因為真正能令他臣服甘愿追隨之人唯有小南辰王,而小南辰王讓蕭宴接受封號,不可忤逆圣言,是為捍衛皇侄的天子之威。也是不愿意自己得人心的威望在這宮殿之上蓋過陛下。雖陛下并不昏庸,但人言可畏。</br> 中州之事已了,小南辰王也將啟程。陛下問皇叔下次見得何時。皇叔答最好此生不再相見。</br> 他似乎總是在為大義舍親情,離開皇兄如是,離開皇侄亦如是,他回來朝中必然有大事發生,所以他寧愿此生不再相見。于西州東望中州,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只盼陛下成為一代圣君,愛國勤政,護萬民于水火,洗盡蒼生言下苦。</br> 只是這一次命運,要他舍棄的親情,不再只是皇親,而是軍師。</br> 他沒有想到陛下想留下之人會是軍師,他不舍軍師,可拒絕陛下之言他也說不出口,因為他也知道陛下身邊無人相助,想坐穩這個江山,舉步維艱。</br> 而軍師于他如師如父,有恩師之情,也有父子親情,是他的左膀右臂,如同身軀不可傷,更不可斷,留下軍師在這無人能獨善其身的權力之巔他無法安心,是為情。可陛下于他是親人,也是國君,為陛下留下軍師是輔佐帝王,穩固江山是為大義。</br> 他這一生,總要在情與意之間抉擇取舍兩難,進退維谷。只是他的兩難軍師都懂,所以這個抉擇軍師自己定。</br> 他教導過先帝,又受先帝所托,追隨殿下出宮,一晃十數年征戰生涯。如今殿下早已能獨當一面,而當今陛下年少,身邊又無人可用,若是能以他垂暮之年助陛下一臂之力,也是全了殿下為天下之大義。</br> 殿下請軍師牢記西州永遠等你,軍師也請求殿下日后將他葬在西州。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軍師的難舍之情又豈會比殿下少之半分。西州他早已視之為故土,是他的將來魂歸之處。</br> 漼公剛離世,時宜需要和三哥回清河郡為阿舅守孝,漼公已命不必拘泥于孝期,要求漼風盡快成親,而太后也已下旨,不辦婚宴,送公主入府即完婚。</br> 時宜見師父有話想對她說,搶先說兩年內她回去。三哥笑她是怕師父不讓她回去。師父莞爾一笑,他只是想算算時間,看能否親自去接她,那個時候他應該是在六鎮。</br> 聽了師父的話,時宜開心的笑了,告訴師父國事要緊,她可以自己回去。</br> 師父說,“國事家事都要緊”。</br> 此時他大概還以為自己對于十一的感情只是家人,卻未察覺自己把愛意都寫滿了眼底。命運的網開一面,從此給了十一段此生最幸福無憂的時光。無需頂著太子妃之名,他只是小南辰王弟子,全心全意做師父的十一。而師父也為時宜安排了一場獨有的戰別之旅。</br> 他在殿前等著時宜,不許任何外人打擾,是想把這短暫的臨別時光都只給十一,鳳俏奉命守在殿外攔住了蕭宴,鳳俏羨慕蕭宴,有些人就是命好,天生要封王,到哪兒都是王。蕭宴回敬,有些人就是命好,生來要做小南辰王徒弟,到哪都是南辰王府的人。單純的鳳將軍與通透的鳳陽王之間的交談相映成趣。</br> 其實蕭宴也是真心羨慕吧。這一路從西州到中州,小南辰王的智慧魄力,為人處世,還有南辰王軍這一路的紀律嚴明又不失人情,他都一一看在眼里。</br> 大概他心中也會慶幸,當年的淮水對峙沒能真停戰,否則只怕在小南辰王面前,自己也只能是手下敗將。</br> 而這一路他也真心羨慕跟在小南辰王手下的軍師徒弟甚至兵士,鳳陽王之名他不在意,令他最期待的便是從今往后可以跟隨在小南辰王身邊施展他的文武才華,雄才大略,這大概也是他自離開南蕭以來最大的幸福。</br> 北陳皇帝說得對,他雖剃度卻還有塵緣之心,既如此不如跟隨南辰王軍一展抱負。</br> 而這一路他看得最清楚的除了自己對南辰王軍的心之向往,還有小南辰王對漼家小娘子的別有心意。</br> 畢竟他曾經也是風流王爺,妻妾成群,不管是戰事謀局還是情愛之事,他都可做小南辰王的軍師。</br> 沒有了太子妃之名的束縛,時宜心中的空氣與陽光都是自由的,哪怕是要與師父暫時的離別,也并不惆悵。</br> 聽到師父親口說她的師姐守在殿外,不讓別人進來,只為等她,心中更是像嘗到了蜂蜜般的甜蜜。只是她刻意在師父面前強調,師父明日就要走了,這是她自拜師以來離開王府最久的一次,雖然阿娘定下了日子,但她也許久沒回家了,可能要更久才能回西州,師父卻前前后后只回答了幾個字,讓她心中不免失落。</br> 但師父說她只要記住南辰王府一直都會在,他和師兄師姐們也一直都會在。對她說,他們只是去去就回,她便又開心起來了。</br> 時宜的小兒女心思已經從心底開始忍不住流露出來,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他的一句話便可以令自己心情起伏,憂喜無常。</br> 而師父還只是習慣了對她耐心體貼,溫柔呵護,卻還未能感知他早已外露的情愫。時宜以前是未來的太子妃,出了他的西州,出了南辰王府,他都不便帶十一出行。而如今時宜已不是太子妃,終于也可以像其他師兄師姐們一樣,隨師父到處走走。</br> 師父說要帶時宜去一個地方,還問鳳俏和蕭宴要不要一起去,兩人都很識相地拒絕了同行。鳳俏的不方便只是單純的覺得不宜暴露師父的身份,而蕭宴的拒絕則是對自己不該去做電燈泡的自知之明。</br> 師父帶十一去了白馬寺,聽到這里是師父小時候離開中州以前常去的地方。時宜決定要好好瞧瞧,而師父帶她來這里,大概也只是覺得她喜歡拜佛,佛門清凈之地比較合適,帶她來走走吧。</br> 看到寺廟里的僧人在往石簾里裝水,時宜好奇地問師父,他為何要往里面裝水?</br> 師父答道:“白馬寺的高僧多年來有一個習慣,每到臘月都會讓小徒弟檢查里邊的水,如果上面結了一層薄冰,必須立刻換水,以免鴿子喝不到。”</br> 本是師徒二人的一次隨意閑聊,卻為后來的故事埋下了伏筆。</br> 師父說過的每一句話,十一都會牢牢刻</br> 在心里。時宜想起來一件事,問師父是否在這里燒過香,師父說他沒燒過,他說他是將,走過鮮血白骨,不該去打擾佛祖清凈。</br> 時宜說:“可師父守護過的人更多呀。”</br> 是啊,他這一生雖殺伐無數,可每一戰都是在為天下蒼生而戰。若非生于亂世,他又何須手持利劍,刀染鮮血,南征北戰,把這一生都獻給了沙場戈壁,救國救民,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若說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概這世間也唯有小南辰王一人。</br> 時宜說沒關系,從今以后,他替師父和師兄師姐們燒香,還拉著師父說要去把少年時的香補上。</br> 她的心愿一直不多,“但愿師父師兄師姐們一生平安”。</br> 佛殿之外,師父立于門前,靜靜看著時宜在殿內燒香。小南辰王長身鶴氣宇非凡。</br> 殿前香客見此背影,猜測必是藩王。若非王侯誰會有如此氣度。而小南辰王這般靜靜地等待,也令人浮想聯翩。“這藩王在外面等著,想必這王妃正在里面上香”,外面的香客閑談道。</br> 而時宜在殿內排隊上香之時,回頭看了看外面的師父,兩人對視一笑,這畫面又何嘗不像王爺與王妃的鸞鳳合鳴?燒完香出來十一說,她替師父把十三歲之前的香都燒完了,下次來,再把之后的補上,美其名曰一次不能燒太多,否則顯得太偷懶了。</br> 師父寵溺答道,“好”。</br> 時宜小小的心思呀,不過是留一個美好的念想,下一次還能有借口拉師父再來白馬寺一游。</br> 只是十一不曾料到,下一次她再來白馬寺卻已是天人永隔,再也沒有下一次。</br> 游完佛寺,時宜意猶未盡問師父天還大亮,他們還去哪兒?</br> 師父默不作聲,把時宜帶到了漼府門前,還說天快黑了,送她回府。時宜頓時心生失望。</br> “師父,這是要走了嗎?”</br> 師父卻故布迷陣,說坐一下的時間還是有的。時宜驚喜:“坐多久。”</br> “坐多久,如果三娘子不介意的話,可以留下來吃一頓晚飯。”</br> 聽了師父的話,時宜喜形于色,開心地拉起師父的手,說那走吧。然后馬上又意識到自己的忘形,立刻不好意思的松開師父,略帶掩飾的往前走了。</br> 師父只覺有趣,看著開心,默默笑著跟上,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時宜為什么會有這些小情緒的變化。</br> 而師父來漼府,不單單只是為了陪十一吃一頓晚餐。一為以晚輩的身份為漼公上香,二為面見十一的姨母漼家四娘,昔日南辰王曾愛慕漼四娘而上門求娶,最后卻辜負漼四娘取消婚約,未娶到四娘子,成了他終身唯一的遺憾。四娘子也因此對他心懷多年怨恨無法釋懷。</br> 而其實對漼四娘的辜負,又是一場不得已的皇室逼迫。先帝怕漼氏與南辰王府聯姻,使得西州勢力過大,于是送來一道密旨逼迫南辰王退婚,而小南辰王此行特地來告知漼四娘這時隔多年的真相,不為替舅舅求得原諒,只為讓四娘子解開心結,好過一些。</br>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一生他一直堅定百練成鋼,卻也心腸柔軟,溫暖良善。</br> 夜幕降臨,時宜為師父準備了一桌清河郡獨有的美酒佳肴,難得陪著師父,兩個人安定而溫馨的共進一頓晚餐。人間最平凡,不過吃一日三餐,一半煙火一半清歡。</br> 人生最知足,不過與心愛之人舉案齊眉,把酒言歡。而在這亂世,他又為了多少平凡人家可以簡單知足的只為簞瓢陋室,柴米油鹽醬醋茶;只為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便舍棄自己唾手可得的安逸富貴人生繁華而無怨無悔,一生奔波于戰場殺戮,出生入死,風餐露宿,又夜以繼日。</br> 像這樣與十一共進一次晚餐,又是多么的不可多得,彌足珍貴。歡宴盡頭是離愁。明日即是告別,時宜心中有多少依依不舍,師父心底便有多少遲遲吾行,從不回頭的他這一次差一點只差一點兒便想回頭,可終究還是沒有回頭。</br> 入城時領軍是鳳俏,出城時仍是鳳俏,而入城時,蕭宴是罪犯,出城,卻是鳳陽王。</br> 當真是人事紛紛難料,事事悠悠難說。百姓卻不知啊,他們仰慕的小南辰王在車隊之后,留下軍師小南辰王仍是放心不下,本以為留下親信尚有一絲慰藉。</br> 只可惜所托非人,信誓旦旦之人最后卻成了背叛南辰王軍之人,可嘆亦可恨,誰道無心便容與,亦同翻覆小人心。</br> 世道不古,人心善變,南辰王軍有七十萬之多,有誓死追隨之人,便有貪生怕死之輩,也難怪會出現如秦巖這般宵小,只可惜軍師決定留下便注定了兇多吉少。</br> 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自知此一別,既是永別。對殿下鄭而重之的道一句珍重,是濃濃的父愛如山,舐犢之情。殿下鄭而重之的道一句老師珍重,是對軍師的施恩難忘,也是對老父親的春暉寸草。</br> 而小南辰王離京之時,與太元王金榮的狹路相逢,又是命運故意而為之的手筆,造化弄人,命運之筆從來不遺余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