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這天，尤愈和顧菡帶了倆24寸的小箱子和滿肚子說不出口的秘密，遠渡重洋，開始了他們為期半個月的北美之行。
　　具體行程都是尤愈和滕溯兩個人安排的，顧菡只大概知道他們會落地紐約市，在紐約州呆七天，接著公路旅行一路往西去加州，再從舊金山飛回國。
　　原本因為經營按摩店所以習慣事無巨細皆要過問的顧老板第一次做甩手掌柜，心里沒底，可每每轉頭看到男友亮晶晶的眼神，他就無話可問了。幸福有時候就像海嘯，就算顧菡游泳沖浪樣樣精通，也仍然毫無招架之力。他總是很不爭氣地想：和尤愈一起，他連刀山火海都敢去，人間這點兒未知似乎也沒什么必要在乎，反正總是在地球上。
　　況且……顧菡賊心不死，心底仍然保有那么0.0000001%的貪婪火種——他期待這趟旅行可以將他們的關系改變一些，比如：更深層次的承諾和眷戀。
　　想到這里，他伸手將尤愈靠近自己的那只手牽到身邊，輕輕吻了一下。另一只手捧著書本的尤愈沒抬眼，他輕笑著在手上加了把力，有樣學樣回吻他并把兩個人交握的手放在心口，任由他鏗鏘有力的心跳持續共振了兩人很久很久。
　　自從和尤愈正式確認關系，顧菡就會時不時陷入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情緒中。那不是單純地快樂或者幸福，雖然大部分時間，是的，他承認和尤愈在一起的歡愉無可替代，但如果滿心滿眼粉色泡泡的世界總是毫無征兆地參雜進其他顏色干擾，誰也無法睜著眼睛將違和感忽視掉。
　　和尤愈相愛的這小半年，讓顧菡越發魔怔了。
　　明明已經握住了戀人的手，也明確的到了他的回應，卻仍覺不夠。他想要尤愈完完全全精神上的臣服，想要他露出可以被圈養的弱點和右手無名指。
　　顧菡有生之年第一次經歷這樣糾結的時刻，他不知道該如何有效解決自己這種情緒漩渦，只能嘗試最“土”也最符合本能的辦法。出來旅游之前他一個人去訂了對戒，想著：如果這次旅行之后他們沒鬧掰，回去之后他就要和尤愈求婚。
　　顧菡要讓自己的占有欲得到一個地方發泄，或者說，讓自己的貪心得到一份可以被存放的地方。
　　江城直飛紐約城要十幾個小時，兩人吃吃睡睡互相依偎著看了四部電影才落地，下了飛機一番折騰，出關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
　　尤愈的視線粗略地在接機人群中掃過，沒看到滕溯的身影。
　　小愈哥哥瞇起眼睛，不滿地撅起嘴角摸手機，面部解鎖還沒反應過來，身邊顧菡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向等候處座椅那兒，說：“那邊，是不是你的舅舅？”
　　尤愈定睛一看，便宜舅舅白也詩正襟危坐，手里捧著本書看得忘我。
　　“……是他。”
　　尤愈無語至極，推著行李箱快步走到白也詩面前，一點好臉色也不給，陰陽怪氣道：“怎么是您來接機？說好的小溯呢？”
　　白也詩聞聲合上書本，抬頭起身，他先對顧菡點點頭，接著直接無視了尤愈沒好氣的討債臉，和他肩膀碰肩膀地打了個招呼，然后才輕聲說道：“她本科時期的朋友兩天前被發現跳崖自盡，葬禮是今天。”
　　簡單一句話，把兩個遠道而來的旅客整得半天沒敢接話，小情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我和這位同學的父母有點交集，下午也要去他家悼唁。所以今天我們不回伊薩卡了，得在城里住一晚。”即將步入中年的舅舅打破沉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跟上自己，接著說，“我先把你們送去公寓休息，車也留下，要去哪里逛你們自己安排吧，反正尤愈來這里上學那幾年都混熟了。晚上一起吃飯？”
　　尤愈點點頭：“好。”
　　三人一路走到停車場，上車繞了個圈回城。白也詩開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兩個聊天，偶爾說些對沿路餐館的評價，大多都不是好話。
　　顧菡第一次見真人，發覺他并不像視頻里那樣時刻高昂斗志義憤填膺，很多時候他是平靜的，語氣聽上去甚至有些落寞。而且，即使白也詩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身材和皮膚都保養得像三十出頭的青年，但他發間已經有隱隱約約發灰的跡象。
　　車子右轉，顧菡透過側后視鏡從他活動的左手小拇指上看到一絲銀色的閃光，等到方向盤回正，他轉過視線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一枚造型扭成莫比烏斯環的細尾戒，銀鍍金的外金經過歲月的打磨已經剝落得不剩多少，看上去甚至有股陳年古樸的味道。
　　“白先生是獨身主義嗎？”顧菡鬼使神差地問。
　　這段時間被“婚姻”這個執念籠罩的顧菡看到戒指就不由地產生了應激反應，問問題之前連腦子都沒過。
　　前排坐著的舅侄倆十分同步地頓了一秒，尤愈抿唇側過身往后看他，一臉的諱莫如深。
　　顧菡接觸到他的眼神，呼吸一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失去了距離感。
　　倒是白也詩似乎十分坦然，毫不介意地回他：“我有愛人，只是現在我們分開了。”
　　白也詩沒有使用過去時態，卻佩戴著代表獨身的尾戒，這微妙的氛圍讓顧菡察覺到了不對勁。慌亂之中，他的視線瞥到了內后視鏡里正觀察他的白也詩，顧菡快速眨了兩下眼，腦袋卻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這一問冒犯到了他，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既撤銷不掉，也實在想不出該怎么把話圓好。畢竟對方是尤愈最親近的家人，顧菡越想留下好的第一印象，越覺得桎梏，難以琢磨出萬全的回答。
　　正期期艾艾之際，尤愈接過這份尷尬，無情地拋出妹妹替男友解圍：“小溯最近怎么樣，還頭痛么？”
　　白也詩睨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你知道的，她身體上的問題多數是因為睡眠不足，而她現在跟進的項目和維持的人脈遠超你我的想象，我沒法強制要求一個沖勁兒十足的青少年放慢腳步，除非她自己愿意。”
　　尤愈對他冷血的免責聲明十分不滿，埋怨之情溢于言表：“那要你何用。”
　　“怎么沒用？我的存在可以支持她做任何想做以及不想做的事，可以保證她對萬物充滿好奇，竭盡全力探索，不用瞻前顧后。”白也詩略略抬起下巴，“自己過不到的生活讓她去過，這很好。”
　　“我猜你下一句是：不像我們這幾個為遺憾耿耿于懷的老家伙？”
　　“只有我吧。”白也詩笑了笑，又通過后視鏡和顧菡對視一眼，接著說：“你現在不是挺好的？”
　　尤愈不想被他套話，所以沒有接茬，笑而不語。
　　白也詩在上東區的公寓是四年前買的，地段優越，居民區安全度高，既繁華又安靜，無論從實用還是投資角度看都是一筆極其不錯的買賣。尤家雙胞胎去年來美東探親的時候住過一次，也算有點兒熟悉。
　　按照白也詩所說，他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家門鑰匙扔給他倆之后便離開了。尤愈和顧菡剛打開公寓大門，就看到玄關上擺著一張手寫小卡片：“WELCOME！”落款是一只戴著蝴蝶結的泰迪熊舉著兩個氣球。
　　在這里看到滕溯讓剛剛手足無措的顧菡感到十分親切，他拿起卡片，問尤愈：“我能帶走它嗎？”
　　“當然可以。”尤愈從鞋柜里找出拖鞋，“但你要這個做什么？”
　　“保存開心的養分。”
　　顧菡從外套口袋里拿出錢包，現金后面的夾層明顯比紙幣更加厚實，他剛準備把卡片放進去，一雙比他更修長的手半路攔出現，好奇地攔截住了他。
　　尤愈一邊把行李往屋里推，一邊從懵懵的顧菡手里搶過錢包。尤醫生不僅手快，眼神也如同疾風，他一眼看到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自己寫給他的兩張紙條。一張黃色一張藍色，辦公室里最常用的便利貼，在這一疊白紙造就的開心養分中鮮艷得尤為顯眼。
　　原來還保存著啊。
　　尤愈深吸一口氣憋在胸腔里，趁著顧菡奪回錢包的時候兩手把他整個圈住，熊抱住了這個思維近乎透明的家伙。
　　“好喜歡你。”尤愈哼哼唧唧地說。
　　顧菡習慣了尤愈有理由或者沒理由的黏黏膩膩，任由他返老還童考拉抱樹，心里卻在想另一件事：“我剛剛在車里的言行是不是讓白先生為難了？他會討厭我嗎？”
　　“只是很多年沒人問他這個問題，當下有點反應不過來而已。他挺喜歡你的，別擔心。”尤愈看著顧菡鼓鼓的側臉，忍不住啄了一口，“而且在我家，他的意見一向不重要，天大地大，開心最重要，你最重要。”
　　尤愈搖頭晃腦，安慰中帶著飄飄然的愉悅，那股仿佛能踏著空氣飛上云端的快樂幾乎瞬時感染到了顧菡。
　　比考拉矮一點的大樹伸手回抱巨型考拉，跟他一起笑了起來：“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只好相信你了。”
　　“請繼續給我百分之百。”尤愈抱他更緊，“作為交換，我也會給你百分之百。”
　　“如果我可以給你百分之兩百、三百甚至更多呢？”顧菡被他突如其來的表白催上了頭，說出了心底最想說的。
　　尤愈頓了頓，認真思考了一陣，接著捧住顧菡的肩膀鄭重地說：“那就超負荷了。人類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一旦超過正常指數，是會生病的，我想由人連接的感情應該也不例外。我只需要百分百，剩下的你開心健康，隨意處置就好。我知道這聽上去像是在潑你冷水，但我是真的這么想的。總覺得愛情，或者說我們的愛情，并不需要多少轟轟烈烈，海誓山盟，冷暖自知就足夠了。”
　　不知這是否醫生本能，但尤愈的話的確不中聽，令人“討厭”的理智一上線，顧菡后面一句更加孤注一擲的試探就不得不識相地隱秘下去。
　　只要百分之百，可若我百分之兩百才是愛你的常態，那又該怎么辦呢？
　　顧菡無奈地盯著這家伙看了半分鐘，才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