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笨重的碑放下,的確能看到另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尤愈依然每天三點一線,只不過把去酒吧的日子改成了和顧菡見面,日子過得穩定且規律。
在狗狗菡一腔熱戀的滋養和耕耘下,尤愈的心也不再是緊閉而空洞的模樣。短短幾周,行尸走肉的尤愈就不復存在,曾經裝載滿腔的幽怨和怒火被他拋卻腦后,再也不愿去撿。
錯失的青年時代仿佛重新回到尤愈身邊,他正兒八經體驗了一回什么叫“春風得意馬蹄疾”。
雖然顧小貓被接回了家,但顧菡來醫院的次數一點沒減少。尤愈很喜歡他打著來看應小南的名義行關切尤醫生之事,喜歡看他被自己調戲之后眼神閃躲慌亂不及撒嬌的樣子。“欺負”顧菡簡直快變成了尤愈每時每刻最期待的事情。
只是有幾次時機不巧,他忘記鎖門,被老牛和江祐撞見他倆打得火熱,這倆一邊罵尤愈一邊幫他們關門。
脊柱外科有尤愈這樣的登徒浪子作王牌,真不知道是墳頭冒青煙,還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尤醫生的瀟灑日子過得快,年中院內的檢查也跟隨時間如期而至。科室內除了幾個資歷老的不怕開水燙,其他人都擰著一股子勁兒準備檢查,每天生無可戀地背書不說,還得戰戰兢兢,生怕領導一個開心,臨時下來小考個啥的。
考試高手尤愈對整個科室暗如死灰的氛圍全然沒感覺,依舊按部就班做手術,處理病例,偶爾和顧菡在小倉庫摸魚放松。
直到有天他連做兩臺手術后回科室,從院內系統看到鄭璽要從神經外科監護室轉到他們科繼續治療的通知,才有些煩悶地砸了咂嘴。
只是鄭璽倒也沒關系,可他父母著實惹人煩。要讓他們知道自己回國之后在附二院工作,且正好在脊柱外科,估計他們又得糾纏個沒完。
尤愈心煩意亂,正思索著該怎么辦,護士站的電話打過來了。
“腦外等會兒要轉來一病人,你們怎么說?收哪邊?”
“我看看啊……”尤愈一邊打開病區系統一邊問,“老牛或者江祐那邊還有空床嗎?”
“今天明天都有出院的,但是預約排滿了。你們組蘇凌那邊倒是有個明天辦出院手續,但今天下午就收拾行李準備回去的……”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老天爺做缺德事兒一點也不和他打商量。
尤愈對自己翻了個白眼,“行,你收吧。”
他們脊柱外科實行分組制,總負責人是老牛,A、B、C組由尤愈、江祐、何子木這些副主任或者主治醫師牽頭,各自帶幾個住院醫。像蘇凌梁哲這些基本已經定科的住院醫,他們會重點培養,名字會掛在主治醫師后頭的責任醫師那欄。
尤愈想,反正他們組有靠譜的蘇凌可以使喚,自己每天把口罩戴戴好藏后頭,怎么也不惹眼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鄭家二老就算沒有釋然,也不至于還要在醫院揪他領子指著鼻子罵他吧?
現在的尤愈不比實習流動期,不可能出點事就換醫院跑路,而且他真沒法看那點雞毛事兒影響自己沒日沒夜打拼下來的工作成果。他家三輩人都為建設附二院付出過心力,甚至是生命,假如要他在這里留下污點,尤愈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他一生至此沒做過壞事,只希望老天可以看在他勤勤懇懇幫助了一些人的份上,即使不眷顧,也千萬別降難苛責他。
……
可惜老天爺不會響應無神論者的希望,災難的事情來得很快。
鄭璽轉過來的第二天,早上查房,擋不住的大高個幾乎沒什么障礙就被他們這一家人認出來了。雖然他躲在人群最后還戴著口罩,可這一家人的視線如同X射線,把他連皮帶骨看得清清楚楚。
那眼神,個個都和看詐尸的死人沒區別。驚訝、怨恨和厭惡,明晃晃地寫在他們臉上。
不過也是,病房門口的牌子上明晃晃寫著“主治醫師:尤愈”這幾個大字,他們就算僥幸想過同名同姓的可能,現實也不允許存在那么多讓人無語的諧音名。
這個尤愈就是那個尤愈,如假包換,千真萬確。
“醫生,我們能換病房么?”
幾乎沒什么猶豫,鄭母在認出人之后便直接對牛主任要求道。
老牛正翻著病歷,聽到她的話猛一抬頭,視線從蘇凌身上停頓了一秒才轉到鄭母臉上。一向對病人及其家屬和顏悅色的老牛顯然對她和她的話頗有不滿,他臉上的表情垮得可怕,現場氣氛一觸即燃,多少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
蘇凌以前沒見過牛主任這樣子,被他掃過的那一眼嚇了個激靈。
老牛在手術臺上脾氣不好,是因為他覺得別人的技術像垃圾一樣菜,但他從來不歧視誰,要罵就按照標準原則一塊兒罵。
但今天他這眼神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對面這家人,句句帶刺,厭恨一般的。
“床位費不貴但床位金貴,醫院不是酒店,您多體諒。從ICU到腦外重癥監護室再到我們這兒,您也應該能看到,人都脆弱,都只有一顆心,都不容易。”
“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的辛苦,但這……我們真的有苦衷。”
鄭母的難言之隱穿過人群直指尤愈,躺床上的鄭璽盯了躲在人后側著面的他兩眼,接著垂目,左手自床沿伸向媽媽的衣角,扯了扯,示意她不要再說。
“你們先去查后面的。”老牛把病歷往車里一塞,指使其他人出去繼續查房,打算自己留在這兒聽“苦衷”。
人精們領命,小車輪滾滾,撤退迅速。
蘇凌退到走廊,整個人腳軟成蝦,她不得不抓著自家老板的手臂保持平衡。
“瞧瞧你這德行。”窩里橫高手尤愈一邊幫她拍背順氣,一邊忍不住嘴賤道。
“看你這孽債。”蘇凌白了他一眼,然后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老牛不會為了你和他們打起來吧?”
“牛主任虛與委蛇的功力全院第一名,還沒降級到要動用武力解決事情的地步。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不文明?”
蘇凌跺了下腳,繼續和尤愈耳語:“我這哪是擔心老牛啊,我是擔心那家人!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套用在恐同家庭上!你注意到他們看你的眼神了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殺了他們的爹呢!老板,極端恐同家庭有時候和……”
蘇凌話沒說完,突然出現一陣猛力把自己往前拽,原來是支撐著兩個人身體平衡的尤愈摔倒了。她被另一股蠻力甩到墻邊,還沒來得及對此作出反應,就聽到自己身邊傳來一聲頭骨撞上地板的悶響,接著是皮鞋重重踏在織物和空腔的回音。
一下,兩下,三下……
怎么還沒有人來阻止?!
“你他嗎的以為你在干什么!”江祐的聲音由遠及近,尖而細地穿透了蘇凌的耳膜,悶聲和回音被另一種人和人的撞擊聲取代,然后她的聲音終于盤旋在倒地兩個人的頭頂,她聽上去像頭盛怒的獅子:“快報警!”
蘇凌忍住暈眩睜開眼,只看到尤愈因疼痛而弓起的脊背在她眼前克制地起伏著。
她沒來得及說完的半句話此刻如同大字報一般涌現到腦海中:“極端恐同家庭有時候和恐怖分子也沒兩樣,你知不知道?”
無知和偏見是那些人的拳頭,恐懼會促使他們盲目地發泄憤怒。
文明?不存在的。
尤愈本以為自己見過那么多分合聚散生離死別,已經拉滿了對人情世故的技能點,卻沒想到有些人的心,他一輩子也搞不清楚。
鄭璽的父親,踹他像踹一塊抹布,讓他覺得自己比喪家之犬都不如。
“你怎么還沒死!”他聽到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因何罪致死?尤愈在心里接他的話。
江祐把人撞開之后,尤愈身上一輕,本想自己撐住身體站起來,卻被劇烈的疼痛擠壓得連呼吸都困難。他倒吸一口氣,本能似的弓起身,腦子立刻幫身體下了初判:可能是肋骨或者左邊鎖骨斷了。
很好。
尤愈想:最后一根鎖著我的枷鎖,終于斷了。
一片慌亂和嘈雜之后,尤愈被送進了影像科,從頭到尾檢查完畢,果然不出尤愈所料——左鎖骨骨裂,兩根肋骨骨折。
“我就猜到是這結果。”尤愈忍著痛小聲和蘇凌說。
梁哲皺著眉看他嘚瑟,利落地幫他綁上八字繃帶,又給他開了一堆止疼藥。全程什么話都沒說,就是皺眉。
說實話,自從鄭璽出事,尤愈的心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平靜。雖然他的平靜,無可奈何地建立在了其他同僚的雞飛狗跳上。
民警來得很快,尤愈按部就班做完筆錄,挨了一針地佐辛,接著和腦震蕩的蘇凌一塊兒坐在值班室等家人來接他們回家休息。醫務科派了人過來處理糾紛,老牛疾言厲色,擋在了他們前面。
值班室里,兩人面對面坐著,相顧無言,難得不是碎嘴子蘇凌打破靜謐。
尤愈盯著她泛紅的眼圈和磕得青紫的額頭,柔聲道:“對不起啊,連累到你了。”
“你和誰說連累呢!你是我老板,我們共患難不是應該的嗎!”蘇凌豪情萬丈,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從臉頰劃過,“你才是辛苦了好吧!這么多年,你才是辛苦了!”
只是生來如此,只是愛錯了一個人,尤愈何至于此?
尤愈知道她的意思,巧舌如簧的他一時接不出合適的話:“我……”
回想起自己曾經那段花天酒地的日子,尤愈忽然覺得它們離自己好遠,那些紙醉金迷式的“暫時麻醉藥”,他好像很久都沒有再需要了。現在再回看,竟然恍若隔世,模糊得快看不見影了。
這幾個月發生在他身上的轉變,簡直多得能畫出一座迷宮。
不過該有的逼數尤愈還是有的,他回過神,笑道:“蘇凌,夸張了。我不辛苦,我自找的。”
蘇凌搖頭,又猛地點頭,又搖頭,整個人被強烈的情緒沖擊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值班室的門被急切又粗暴地打開,一張和尤愈近似的臉帶著火氣沖了進來。
“我要送他去坐牢,你沒意見吧?”
尤慰雖然看著怒氣沖天的,但理智仍在。他從小聰明,機敏靈活,旁觀多過主觀,因此養成了某種無法被放棄的傲慢。在他眼里,所有以情感為基礎傷害到他人的行為,都是未開化的野蠻東西,令人憎惡。
他親手把他的兒子從鬼門關拉回來,他們毫無感謝,竟然扭頭就對著他弟弟付諸暴力?
尤慰無法忍受這種愚蠢,也無法原諒。
“醫務科不會允許你那么做的。”尤愈沒力氣大聲說話,只能把字一點一點往外蹦,以求吐字清楚些。
“這和醫務科有個毛線的關系?不能因為你是穿著白衣服被打的,就覺得萬事都可以消解吧?你首先是個獨立的合法的平等于任何人的人!”
“我的意思是,你得先想辦法擺平醫務科那群飯桶,再送他去坐牢。”
尤慰一家現存四個人,四個以Dr為頭銜,尤慰這一種“傲慢”是他們所有人都無法拋下的精神。
我奉理性為信仰,我事業精進從不倦怠,我一生未有害人之心,我何罪遭致暴力傷害?
我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