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燦爛而過的第二天一早,作息規(guī)律且健康的顧菡連鬧鐘都不需要,在八點半準時睜開眼,手臂慣性伸到枕頭下摸手機。
人臉識別通過的同時他拇指上劃手機屏幕,習慣性點開微信查收消息,主頁頂上的加載圖標象征性地轉(zhuǎn)了兩圈完畢。顧菡半瞇著眼檢視信息,下方通訊錄圖標一則紅色的通知不容忽視,他習慣性地點進去,一位名叫“今天沒雨”的用戶申請成為“不是狗是獅子菡”的好友。
顧菡首先點開這人的頭像,簡筆畫畫的一只用觸手比OK的魷魚,然后他繼續(xù)確認此人的申請理由:“尤愈,小號?!薄?br /> 嗯?他這是看到了什么?
顧菡不可置信地睜圓了自己的狗狗眼——他收到了尤愈私人微信的好友申請。
這不常見吧?
這在露水情緣里絕對不常見,對吧?!
顧菡思維和身體一起被這條消息炸開,他甚至高興得一個挺身,差點兒從床上蹦到地上。對顧菡來說,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的進步大概都沒有尤愈給他的這個offer沖擊大,他壓著自己狂跳的心臟,強行深呼吸,點下了“同意”的按鈕。
通過驗證后兩個人的對話窗口立刻生成,顧菡正想著該怎么打招呼,對方卻先行表態(tài)。
今天沒雨:早上好。
不是狗是獅子菡:尤醫(yī)生早上好!
今天沒雨:這個是我的私人號,不必那么客氣。
今天沒雨:叫名字就行。
不是狗是獅子菡:好的,今天沒雨哥!
今天沒雨:狗狗菡吃早飯了嗎?
不是狗是獅子菡:是獅子菡!
不是狗是獅子菡:等下就起床吃!
今天沒雨:多選點好吃的,可以找我報銷。
不是狗是獅子菡:你是在養(yǎng)小動物嗎,沒雨哥?
今天沒雨:顧老板事業(yè)做得那么優(yōu)秀,需要我個吃死工資的養(yǎng)?
今天沒雨:別調(diào)戲我了。
尤愈今天格外話多,打趣的語氣幾乎能立刻從文字里蹦到顧菡耳朵里,他盯著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標識一動不動,身體不知怎的起了熱度,耳朵跟著紅了起來。
現(xiàn)在就是……很想很想尤愈。
他緩緩蜷起身體,抓著手機往臉上貼,鼻尖點著尤愈的頭像,進了他私人賬號的主頁面——這里的世界可比他只分享醫(yī)學知識的枯燥工作號豐富得多。
最近期的一張照片是他們一家三口人坐在一塊兒吃椰子雞,桌子對面擺了臺電腦,電腦里面的人對著蒸汽裊裊的大鍋翻白眼,配文:“雖然中秋還有幾個月,但是,親愛的白也詩舅舅,千里共嬋娟的精神我們沒有忘記。即使隔著十二個小時的時差,我們也要緊急把你從饑餓的睡夢里叫醒,為了和你隔空分享這只美味的三黃雞。祝你DDL快樂,下一次,甲方一定會通過你的方案!”
顧菡一邊想象尤愈賤賤的語氣,一邊忍不住輕笑出聲。這樣活躍在朋友圈里的他,好像要比現(xiàn)實中顧菡了解的那個更生動些,頑劣嘴貧,還有個聯(lián)系緊密的家庭。
手機輕震了一下,喚回顧菡的注意力,他退回和尤愈的聊天界面,今天沒雨發(fā)來一條新消息:一個好消息,顧曉淼同學明天可以出院回去靜養(yǎng)了。
不是狗是獅子菡:你怎么今天也要上班?我怎么感覺自從認識你之后,你每天都待在醫(yī)院里,從來沒休息過。
不是狗是獅子菡:我這下真相信你有四個腎了。
今天沒雨:雖然你重點錯,但是……看來昨晚你的“好累哦不要了”是在敷衍我?
今天沒雨:我今天在病區(qū)值班。為了避免出院的時候手忙腳亂,今天有空的話你們家里人可以安排人過來提前把顧曉淼的一些生活用品帶走了,他明天得和輪椅一起回家,少些行李少些負擔。
不是狗是獅子菡:收到。
不是狗是獅子菡:敷衍你怎樣,懲罰我嗎你要?
今天沒雨哥“正在輸入中……”輸入了整整五分鐘之后,憋出了一句:狗狗菡,后天我休息,見面吧。
狗狗菡的心跳明顯漏了一拍,在屏幕這頭,在尤愈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調(diào)整著呼吸,然后把腦袋和整個身體一起帶進了夏被里,輕輕敲出一個:好。
顧菡不知道尤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敲打出“見面吧”這三個字的,但這對他來說卻好像代表了某種更深層次的東西,某種讓人欲罷不能的,想要繼續(xù)陷進去,想要被吸引的東西。
是久違的意亂情迷嗎?
他左手從被窩里伸出去,把床頭角落放著的小藍抱枕摸到懷里,陷入了另一重沉思的情緒中。
同時,附二院急診值班室。
尤愈以一種分裂且靈活的姿勢咸魚一般癱在值班室那張只有一米二的小床上——他上半截身子端正地平躺于床板,下半截長腿隨便且自由地找了兩把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的椅子安放,大有就這樣隨波逐流到時候再隨取隨用的意思。
他的異卵雙胞胎親哥頂著雞窩頭和黑眼圈盤腿坐在大桌子上喝濃縮咖啡,顯然剛熬了個意義非凡的大夜。
尤慰就著咖啡慢條斯理地嚼完了一整個撒著白色糖霜的甜甜圈,原本告急的血糖和咖啡因能量總算得到及時補充,他勞累僵硬的四肢跟著食物入腹緩緩伸展,直到指尖能感受到風扇吹過來的波動,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稍微回了點人味兒。
舒適感回籠的尤慰一邊觀察這個前來送飯并擾人清夢的便宜弟弟一邊像吹養(yǎng)生枸杞一樣做作地對著早就溫涼的咖啡度了兩口氣,悠悠開口道:“我說,你已經(jīng)對著手機莫名其妙地笑了兩分鐘了,見鬼了還是著魔了?”
尤愈眼也不抬,輕輕左右晃了晃翹在較高那把椅子上的腳掌,以尤慰的語氣回道:“這在醫(yī)院呢,你胡說什么,不怕招到不干凈的東西啊?”
尤慰豎起一根手指也左右晃了晃,老神在在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不過,退一萬步說,就算真見到什么不科學的存在,大概率我們都認識,四舍五入就算熟人,也沒啥不干凈的說法?!?br /> 尤愈被吊兒郎當?shù)挠H哥逗笑,放下手機,真情實感道:“你這嘴是真貧啊尤慰,難怪和誰都能聊出花兒來?!?br /> “多說么這不是。你性格那么惡劣,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到中年,還不是全靠你哥這張嘴四處幫你找補,年紀都不是白混的好伐?!庇任坑胁缃硬纾瑺N爛的染坊旗子迎風飄揚,他接著往自己體內(nèi)灌下剩下的半杯咖啡,手指捏著撕了另外半只甜甜圈進肚子,繼續(xù)懶散道:“小溯回來這大半個月晚上睡不著就做甜點,這手藝精進得也太快了,都要趕上面包店的水平了。白也詩到底是怎么在這些糖衣炸彈下保持身材的?。俊恍胁恍校@高油高糖的,真是罪惡,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小肚子就要出來了?!?br /> 尤愈關(guān)愛白癡一般看著自己這雙胞胎哥哥,有些無語道:“……你有沒有想過,因為時差,其實小溯住白也詩那邊的時候,作息是正常的,根本不存在失眠的問題,也不存在半夜搞烘焙實驗這種愛好?”
尤慰的CPU卡了那么一秒鐘,接著一邊點頭一邊沉吟道:“嗯,有道理。那我們只能為他白也詩沒有什么口福而感到遺憾了?!?br /> “對,他還高血壓預(yù)備役了。”
尤愈毫無同情且惡趣味地隔空補了一箭射向大洋彼岸的小舅舅那里。
“你沒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你手機里看什么呢?笑得和中了彩票似的?!庇任吭诩痹\待得太久,早就沾染上了這邊八卦鬣狗的本能,咬住一個不尋常的點就算扯淡扯到天邊,他也會不忘初心,堅持詢問回來。
“鄭璽怎么樣了?”尤愈避而不答,四兩撥千斤,換了個新的話題,猶如一塊黃燦燦的剛?cè)映龅墓凤w盤。
他們太了解對方,實在有無數(shù)的話題可以用來制造避重就輕的條件。
尤慰果然立刻上鉤,飛奔著接過飛盤:“脫離生命危險了,在ICU觀察呢。昨兒晚上真挺驚險的,前后休克兩次,連老牛都驚出一身汗,下了臺直接虛脫了。”
尤愈聽罷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一聲,接著支棱起自己的上半截身體,長手一伸,輕松地從桌上把尤慰剩的另外半個甜甜圈夠到身前,他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繼續(xù)問道:“重新上臺的感覺怎么樣?”
“還行吧。反正那些操作都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東西,很難忘掉。要說有什么別的感覺么……多多少少有點懷念吧?!?br /> 尤慰老老實實回答完畢,這次卻沒收到應(yīng)該有的回應(yīng)。于是他只好派出自己關(guān)切的小眼神,讓它不著痕跡地從弟弟身上評估了一圈,隨后補充了半句他弟弟此刻最想聽到的:“那么,你要去探望一下鄭璽么?”
尤愈沒說話,花了五分鐘斯文地嚼完半個甜甜圈才開口道:“不太好吧?!?br /> “堂而皇之闖手術(shù)室的時候怎么沒想到‘不太好吧’這四個字呢?”尤慰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順帶數(shù)落了一嘴尤愈,然后清清嗓子,中氣十足道:“既然命運都把事情推進成這樣了,你就依著自己的直覺做一回事兒吧,不就是富有人道主義精神地去瞅你前男友一眼,有什么大不了的?!?br /> 尤愈內(nèi)心百轉(zhuǎn)千回,貪嗔癡念一應(yīng)俱全,可話到嘴邊還是只能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和一句:“我答應(yīng)過他父母,分手了就消失,不會再見面。”
好像有著天大苦楚的這位仁兄支支吾吾憋出一句電視臺八點檔才會出現(xiàn)的蹩腳臺詞,惹得他的雙生子哥哥忍不住無情嗤笑道:“你給自己制定的那些僵硬的原則有時候真是毫無用處。除非你現(xiàn)在可以確認自己還對鄭璽有想入非非的情愫,否則我是完全無法理解你這種想法的,這不是自找煩惱么?你都甩開他們家的陰影人山人海里浮沉這么些年了,現(xiàn)在不過就是再和鄭璽打個照面還畏首畏尾的,是嫌當初的委屈沒受夠?小愈,我了解你,也相信在你那里,至少和鄭璽那段情,該過去的都過去了。咱們理智點,別為那些不值得的人畫地為牢了。”
尤慰斬釘截鐵的語氣加重了他話語里歪理的可信度,卻一點兒都沒減輕尤愈心里的負擔。雖然那幾年的委屈和壓力在現(xiàn)在的他看來都不算什么,但過去的東西畢竟存在過,它們已經(jīng)變成了一道很難看的方尖碑,矗立在他的背后。偶爾,那道碑會像戒條一樣死死扣住尤愈的脊柱,從上到下,從頸椎到尾椎,26節(jié),一點不少地扣住他,讓他深刻地再次體會到少年時經(jīng)歷的種種窒息和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挫敗。
尤愈半撐著坐在小床上,垂著腦袋沉思,依舊閉口不語。
尤慰見弟弟沒反駁,立刻趁熱打鐵繼續(xù)輸出:“我現(xiàn)在要是和你遙想當年,那不管說什么都不厚道。但是啊,小愈,有些話不吐不快,所以我就說了。你倆剛被發(fā)現(xiàn)的那段時間,鄭璽來找過我,和白也詩通過電話,他對越洋電話那頭的小舅說不管怎樣都會和你一起承擔這份感情,我當時聽了還蠻感動的。后來沒多久,他就被你撞見在和一個女孩兒約會,雖然他事后做出了解釋,說是迫于父母的壓力,沒有付出真情,你也沒多和他計較。但你知道當時你告訴我這件事之后,我在想什么嗎?我在想,如果是我弟弟站在他的處境上,就算被我、被舅舅罵得狗血淋頭,逐出家門,他也不會做出這樣違心的混賬事情?!?br /> “扯得有點遠了。小愈,我想告訴你,從以前到現(xiàn)在,不管哪個時刻,我都沒有一丁點兒覺得你是個愛無能,即使你這十年一直在強調(diào)自己“不要愛,愛無能”,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有多壓抑,也知道你在渴望什么。你一直認為自己是被太陽映照才能發(fā)亮的月亮,胡扯,就算是月亮,它的本職也不僅是晚上出來發(fā)光這么簡單,它還掌握著地球的引力。在我眼里,你就是那個可以掌握潮汐的月亮啊?!?br /> 尤慰矯捷地從桌子上跳下來,坐到尤愈身邊,輕拍了兩下弟弟的肩膀,最后總結(jié)道:“你不想讓鄭家人去見鬼,那是因為你既溫柔又寬容。鄭璽瞞著你和別人逢場作戲,你理解他,不為難他;他的父母沖到學校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對你指手畫腳,一邊辱罵你一邊讓你分手,你就真的慢條斯理和他去解釋,老老實實,一點兒不做糾纏;鄭璽想和你私奔不成被關(guān)到家里,他爸帶著一幫人肆無忌憚地堵在實習醫(yī)院門口,抓著你的領(lǐng)子威脅你,讓你滾遠點,你就真的滾去大洋彼岸。好事都是他們的,壞事……呵,絕情地拋棄了鄭璽的前任,這就是你僅剩的標簽?!?br /> 一段充滿沖突的故事,被尤慰壓縮成簡短的一段話,平靜地敘述了出來。
不過反倒是這種條理清楚,充滿理性的描述,讓尤愈整個人代入回了當年,遲來的心酸忽然涌到鼻尖和眼眶,他伸手想攔,但已然無法阻止——溫熱的眼淚決堤一般描過他的臉頰和下頜,一滴一滴砸到地磚上。
那幾年,委屈是當然委屈的??捎扔焐遣粣叟c人起沖突的性格。他的家人呢?只剩下一個內(nèi)斂溫厚的雙胞胎哥哥和遠在大洋彼岸無法適時為他出頭的小舅舅和妹妹,因此,就算他有再多的委屈,也只好自己消化。
沒想到,消化了十年,再遇到故人舊事,落得的還是一個消化不良。
不是放不下那個人,而是放不下當時未能完美處理事件,受了太多桎梏和暴力對待的自己。
是他不爭氣。
猛然而來的脆弱情緒全然打敗了尤愈,他忍不住與他闊別許久的悲傷,怮動使人整個蜷縮起來。
尤慰抽了兩張抽紙塞給他,單手把弟弟摟緊,壓低了聲線娓娓勸道:“從現(xiàn)在開始,為了你自己活吧,小愈。自我懲罰該結(jié)束了,你值得擁有更好的感情和生活。我們就趁這個機會,讓這件事和這家人在你心里徹底翻篇,可以嗎?哥哥拜托你了?!?br /> 尤愈不知道自己無聲痛哭了多久,但直到他清醒為止,尤慰都陪在他的身邊。
紙巾不知不覺更換了數(shù)十張,被眼淚淹沒的視線才恢復(fù)清晰,尤愈逃避人生一樣沉溺的過去總算要迎來新的開篇,他聽到自己對著哥哥決然地點點頭,答應(yīng)道:“好,我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