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愈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怎么走進的手術室,不知道自己怎么換的洗手衣,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開的四號推門。
這個急診手術,這個平時尤愈路過了無數次的四號手術間,這個曾經相當于他哥第二個家的腦外科手術間,除他之外,現在一共站了七個人。
監護儀安靜地工作著,還未發出讓人心煩意亂的滴滴聲,補液的鹽水沿著軟管輸入到鄭璽的體內,無影燈照在手術野上,綠色治療巾下藏著他舊時的愛人。
自動門緩緩關上,暫時得空的麻醉科抬起頭辨認來人,看清楚這大高個的身形和那雙天生溫柔的眼睛之后,輕聲地再確認:“尤愈?”
音量不大,但整個手術間的人都聽得到。
主刀的尤慰手頭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抬頭,低聲問護士要一塊紗布。
倒是已經穿上手術服在旁觀察病情的老牛疾言厲色,雙手揣在胸前無菌區,對著尤愈擲地有聲地說了三個字:“滾出去。”
滾出去。
尤愈眨眨眼,游魂一樣的神智終于回到了身上。
他干干地道:“我就……旁觀,可以嗎?”
“更衣室大門前貼的三原則被你吃了?滾出去,不說第三遍。”
江城大學附屬第二人民醫院外科手術室三原則:一、嚴格遵守無菌原則,時刻謹記慎獨精神。二、合理安排手術時間與空間,不做無謂逗留、旁觀與嬉鬧。三、嚴禁醫者為直系親屬手術,對其他關系親近者也理應回避。
牛主任在手術室一向說一不二,他這話一出,誰也不敢幫尤愈,即使這手術間里所有人都和尤愈關系交好,且他看上去真的很無助。
是他同胞的親哥尤慰打破的沉默,他說:“小愈,出去,放心。”
主刀的尤慰依然沒抬頭,他聲音很低,寥寥六個字,卻擁有著極強的能說服尤愈的力量。
原本三魂七魄不在身上的尤愈被親哥的沉靜安撫住了,尤家老二一節一節地吸著氣,又緩緩呼出,終于轉身落寞地離開了。
四號手術間又恢復了嚴謹有序的工作狀態,老牛透過鏡片輕輕環顧一圈,似是叮囑又似是威脅道:“尤愈剛才沒來過,管好你們的嘴。”
手術間的各位平靜地應了聲,繼續投入這場意料之外卻又與平常毫無兩樣的手術之中。
隨著尤慰撥開血污逐漸深入,現場的人聲越來越少,除卻呼吸和必要的商議,整個手術間里只剩下機械相碰和機器運轉的聲音還此起彼伏著。
手術室大門外的長廊最右端有個小隔間,里面放了兩個折疊輪椅,據護士長說是為等在手術室外焦心的家屬們準備的,總有些人會用上這些不時之需。
尤愈用飯卡輕巧地撬開門,鉆了進去,他現在急需一個誰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冷靜地獨自待會兒。
昏黃的感應燈因為他的闖入亮了三十秒,接著它沒有再捕捉到別的動靜,又自顧自黯淡下去,隔間再次陷入黑暗。
尤愈確信自己不再愛著鄭璽,不會再為他心動,不會再憧憬與他膝蓋相抵交頸入眠的生活,不會妄圖參與他后續的人生。和鄭璽分手是尤愈這前半生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即使到現在他也從未后悔。
可為什么聽到他受傷的消息,自己會這樣不安……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果然是剪不斷理還亂,即使他早就與那個人劃清了界限,卻仍能感受到一股又一股脆弱和無力在他胸口蔓延,仿佛在提示他當年和現在,從始至終的無能。
十年前,他和鄭璽青春年代犯下的“錯誤關系”在越來越現實的人生選擇路上被家長撞破,不得不落得個“倉皇糾正”的結局。
鄭璽的父母央求又充滿恨意的神情,直到現在都會出現在他的夢里。
尤愈當時已無父無母,所有的家人不過一個自己還在水深火熱的小舅舅、一個只早他十幾分鐘出生的孿生哥哥和一個學齡前的表妹。
他這樣孑然一身的人,如何能有勇氣與鄭璽那樣傳統圓滿的家庭抗衡?
所以后來,即使他從來對學術沒有多大興趣,只一心想呆在臨床工作,也果斷地說了分手,逃也似的遠走他鄉,跑去大洋彼岸參加那個勞什子的交換生計劃。
如鄭璽的父母所說,他們不開玩笑,一定會將兒子的未來安排妥善。于是等尤愈再回來,看到的是萬事終于落定,鄭璽不再掙扎,有了近乎完美的新生活。
尤愈曾遠遠地目送過他,在鄭璽的背影消失在他視線之后,尤愈便接受了自己已經恢復單身的事實,他沒有尋求新的關系,而是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獵艷,盡情縱歡,享受□□。
每次遇上合眼緣的,幸運度過一次愉快的夜晚,尤愈就會將一種想法往心里深種一分——他本來就該是像海浪一樣翻滾縱橫的人,朝時起意,暮時消弭,去你的情深義重。
去你的白月光。
矯情什么呢!
想到這兒,尤愈終于放松下來,他緩緩呼出口氣,半倚在墻上等自己發涼的手腳回暖。
一道消息提示音從他口袋里冒出來,敏感的聲控燈一下亮起,尤愈下意識半瞇著眼解鎖手機,就看到“不是狗是獅子菡”給他發來消息:你沒事吧?
即使很久沒有體驗過,但這樣單純地被人關心的感覺真的不錯。
尤愈輕笑著打了兩個字:沒事。
獅子菡秒速回:我在的,如果你很難過的話,我可以和你說說話。
尤愈:你在哪兒?
獅子菡:門外。
……你打開門就能看到我。
這句話還沒來得及編輯完,小隔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原本正對著小門徘徊的顧菡猝不及防被嚇了個趔趄,依著慣性整個人靠到身后的墻上,以穩住自己不要摔跤。
打開門的這個人芝蘭玉樹,高挑俊秀,渾身散發出一種令顧菡熟悉的荷爾蒙,他從容又溫柔,總在引人想入非非。
顧菡不著痕跡地咽了下口水。
尤愈的臉色已經恢復如常,血色和笑意重新覆蓋他的皮膚,他溫柔且從容地凝視著顧菡的雙眼,看了好一陣才開口:
“尾款,你想要我什么時候支付?”
人在溺水的時候,手總是不停劃拉著,試圖抓住些什么讓自己不要繼續下沉。
顧菡和尤愈,似乎都認為對方是那根浮木,此時的他們不再矜持,脫下偽裝,對視的眸子里裝載著滿滿的火。
欲念之火。
“今晚。”顧菡說。
晚上八點,顧菡把顧小貓的飯盒收了,伺候他洗漱完畢,沒和往常一樣再留下來和他講會兒閑話,而是著急忙慌地撤了。
他和尤愈約好在停車場B碰頭。
一路雀躍地快走過去,顧菡一眼就看到了背倚在車側發呆的尤愈,他心下一動,快走改成小跑。
當你知道有個人在等你的時候,內心總是會有些你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期待。
尤愈見他如此興奮,也禁不住彎了嘴角,他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示意顧菡上車。
“你要看我的血檢報告嗎,我都準備好了,前天剛出來的。”顧菡乖乖坐好在位置上,對尤愈說。
“特地準備的?”
“嗯,想讓你放心。”
尤愈完全沒料到他會這么認真,略略頓挫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溫聲點頭道:“好。如果你想看我的,我也可以出示給你,不過我的血檢是三個月前做的……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讓你放心一點,這幾個月之內,我沒有進行過不安全的親密行為。”
“我相信你。”顧菡說,“你是醫生嘛。”
尤愈笑了下,沒說話,他把車門關上,載著顧菡去了酒店。
不是他以前常去的那些連鎖商務酒店,尤愈這次挑了個四星的。他一邊開車,一邊思索,貌似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這不同尋常的行為是因為心情不爽想花錢,還是純粹想和顧菡之間有品質更好的體驗。
……算了。
他今天動腦已經動得夠多了,既然下了班,就把大腦交給直覺來控制吧。
尤愈現在只想抱住一個溫熱的人好好親昵,希望現在在他身邊這位就能給他足夠的安慰。
車到目的地,兩人登記完畢,一前一后進了房間。
尤愈作風一如往常,沒有廢話,直奔主題:“我先洗澡?”
顧菡略有拘謹地坐在床尾,欲蓋彌彰地打開電視,神色緊張,視線躲閃道:“好,好啊。”
“這么緊張?”尤愈一條腿跨進浴室,聽到顧菡的語調又收了回來,笑瞇瞇地走到他身邊,嘴唇在他臉上輕輕碰了下,說:“要不要直接和我一起洗?適當的溫水和撫觸可以緩解人的緊張情緒。”
“真……真的嗎?”
顧菡看尤愈有“醫生濾鏡”,某醫生只要用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不管說的是什么,顧菡都很相信。他真誠的狗狗眼直視尤愈的雙眸深處,甚至直視到了他的內心,尤愈感覺自己的心臟和后腦一起停滯了一秒鐘。
假的。
當然是唬人用的。
但尤愈怎么可能放過這么好的機會。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眼波流轉,嘴唇輕觸顧菡嘴角,雙手向下解開了自己的皮帶。
意圖如何已經表現在了行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