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武林中極負眾望的霍家莊莊主霍步天的大壽,莊內賓客云集,為霍步天祝壽。門庭若市,熱鬧非凡,霍步天正在門口親自屈駕迎接四方會眾,忙的不可開交。他的長子霍梧覺,次子霍桐覺正在一邊嬉鬧耍完,全然沒有一點未來少莊主的氣度模樣,不覺暗嘆搖頭。
想他一世豪杰血氣,卻不想得這般無用處的兩子。
煩悶中,不禁想起那位神情堅毅倔強,沉默寡言,氣度非凡的少年,正是他的繼子步驚云,現在改名霍驚覺,那當真是個武學天才,悟性之高,不亞于一般學劍十年之士。不用一年時間,便已經能將霍家劍法和劍訣融會貫通,只是內力尚淺,火候未足,想著假以時日,必定有一番驚人作為。
遙想著,要是自己的兒子資質品行有驚覺一半,他便就無憂了。
驚云的父親早死,他的娘親恨他,他雖然表面孤傲,不與人親近,但實則心底時常倍感自卑,沒有能和其他孩子一樣享受應有的樂趣,當然,他并不需要那些,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別人同情。
很難想象,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心性卻早已比他們這些大人還成熟穩重,那股子蒼老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后來養成。霍步天心中曾經想著,只要他在生一日,一定會克盡父職,好好養育照顧這個孩子,他想要步驚云重過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就盡力而為吧!
然而,他不知的是步驚云異于常人,獨特的孩子總有異于常人的命運,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擺脫!
云已無常,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于那么一天,惡運會來臨時,連他也是措手不及的。
正想著,角落里的兩個兒子早已在人前打鬧翻滾起來,氣的他暗怒,命人把他們帶進去自信看好。
看來,他們霍家莊想要繼續下去,也只能依仗驚覺了,而且,那孩子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不說其他,就說玉濃病重那會兒,他小小年紀便只身一人深入荒山老林幾天幾夜,不眠不休,找尋救命人參,黑暗中的荒山野嶺,那卻又是怎樣的心態?只是,玉濃至死,對他也是不甚了解的,她只看到他的異于常人,卻從不去追溯緣由。也許,從一開始,她就潛意識的對他生了芥蒂,硬是把他想象成殘忍無情的動物。
也許,驚覺的性子多半也是因她的關系。這個世界上,又何曾有哪個母親愿意用冷血怪物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自己年僅六歲的兒子呢?而玉濃卻是這樣做的,相比于霍步天說的驚覺天性是善之說,他則更愿意相信丈夫是被惡魔蒙蔽了心。她始終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個披著人皮的魔鬼,天性里就沒有人氣,周身布滿殘暴戾氣。
這種說法,出自玉濃之口,她每每說起,不是那種玩味說笑,而是那種絕對的偏執堅定的神色。
望著玉濃那樣的無端可怖的神情,霍步天只會覺得幼小的驚覺更加的可憐。不知道在他們母子來到霍家莊之前,一個屋檐下,又是怎樣一同相處的?
他想著,今日就當著眾人親自指派驚覺為他繼承人,屆時他作為霍家莊少莊主之名為江湖人士所知曉。
這才發現一上午不見驚覺人影,驚覺向來出沒不定,不受轄制管束,但是,他昨晚明明點頭答應今天要去堂內為自己祝壽的啊!
他叫來負責照顧驚覺生活起居的福嫂來,詢問:“三少爺去哪兒了?”
福嫂也在找,只擔心道:“回老爺話,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到處找不到。”
“你去后山看看。”驚云向來喜歡一個人躲在后山山洞里尋清凈,指不定嫌莊內吵,去了那里,至于,驚覺答應他的話,他相信那孩子是不會食言的,在他印象里,霍驚覺身形雖然不過八歲男童,但是卻不似其他人孩子的稚氣,反倒渾身透著莫名的沉穩,他言出必行,從不會輕易許諾任何話,但是許諾了,就絕不會食言。
他相信,壽宴一開始,他必定就會出現。
另一邊,一個面容冷漠的少年正俯身,一動不動的潛伏在離霍家莊不遠的小山崗內,沉靜如死水無波無瀾,寒冷鋒利一如他小手中緊握的利劍。一襲猩紅的袍子如火一般的燒著,鮮亮的刺人眼球。
他在等,靜靜的等,等待似乎是他最大的專長,他最擅長的就是默默的等待姿勢,就算沒什么可以值得他去等的。
自出娘胎以來,轉眼過了八年,他一直在等到一個真正關懷和了解自己的人,這個顯然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是他的母親。
或許這個人就是霍步天,他名義上的父親,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現,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樣的東西——一頭白狐!
他注意了很久,一頭全白的狐貍會和他一樣每日在山崗閑逛,他要躲在草叢中,等候它的出現,將這白狐作為送給霍步天的賀壽禮物,并且,當著所有人,叫他一聲爹。
而他從此,就不再叫步驚云,而是叫霍驚覺。
從此,他便真的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他會學會變得真正開心起來,不用做那個遮遮掩掩,躲躲閃閃,埋葬自己心,不懂歡樂不懂人情的步驚云。
而在此之前,他卻還是步驚云。
但是,今天一過,過去的一切也會隨之煙消云散。
少年想著,不免嘴角揚起一抹驚艷無雙的笑顏,卻說那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八歲孩童的臉上,何其詭異?那是從來就沒有人能見到的,包括他自己,也不曾見到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是什么樣子。
過了今天,又是怎樣的人生?
八年前,他一如玩笑般的,落于杭州步家村,不被期待的降臨生物。
自小便生性沉默,其父步淵亭為一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更在其母身懷六甲直時,卻說要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丟棄母子,后逝于外地。
想著,他自從出世時就是不哭不嚎的,悄無聲息的沉穩睡去,奇怪之極。三歲才懂得說話,開口第一個字卻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云失神的開口驚呼道:“云!”,卻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事后他卻對于自己的行為絲毫不知,后玉濃便給他取名“步驚云。”
這孩子愈是長大,便愈是孤僻,不愿意和人說話,天生就是警惕心強烈。更自四歲那年被一群孩子打的骨折之后,他便每時每刻腰間必備一把利器防身,即使是睡夢里,手中也會握住刀柄。
時常孤自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躺在屋頂上,雕刻木石,一筆一劃,一刀一式的細心雕刻,一塊榆木,一方原石,在他的手下,不肖半刻,便會化作神采奕奕的白兔貂蟬,假山云霜,也就在無人的角落里,他才會偶爾露出笑容。當下,枕著手臂,抬頭望去,連天邊的云都散盡了去。
在別人看來,他是個怪人。他的母親自此,更加的在心底厭惡他。
后玉濃帶其改嫁至霍家,霍步天為其改名為霍驚覺,視如己出,將霍家劍法傾囊相授。
而今,他便是霍步天的三子霍驚覺。
霍步天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只有五歲。那天,是霍家莊莊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內外,張燈結彩,賓客滿座,一派祥和喜慶,每個人都歡顏帶笑。
只有一張小臉沒有歡樂,也沒有失落,冷冷冰冰,甚至沒有表情。
那是個五歲的小男孩,靜靜的拿著刀子坐在院落的石頭上,一筆一劃的雕刻著,像是個蓮花。
孤身一人躲在這個沒人的角落里,一直到深夜,人也都散了。他卻呆呆的望著天空,因為天太黑,也看不清手里的木雕,大紅的燈籠照在他那孤單的身子上,影子單只,灑的伶仃滿地。
他躺著,離身后的喧鬧異常遙遠,心,也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些歡樂,和他都是無緣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長時的停留在這個院子里,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是他娘,滿臉的歡喜雀躍,也許,是在慶幸以后不用再面對著他著了吧!而她自從進了門,也沒去看過他一次。而他也在奇怪娘居然會把他帶來,他是萬分驚訝的,在這先幾天,他便已經暗暗想好了,娘走后,他便要一個人在步家村生活,他甚至想好了,帶著自己的短刀,準備行囊去和村頭老魚生一起出海打漁。
他已經一連跟著老魚生出過幾次海了。
晚上的風吹得燥熱。
路過的霍步天一眼便發現了他,詢問之下,一無所獲,躺在石頭上的孩子就知道拿著那種警惕的眼神看著他,一動不動。
后來才知道,這便是妻子帶過來的孩子步驚云,他為人忠厚大度,當下微怒妻子玉濃為何把他孤單丟在這里。
他母親玉濃從來對于他都是發自心底的怨恨,把對于他爹的恨意都給了他。她曾揮手,左右開弓的掌摑他數不清的耳光子,直打的他小臉紅腫不堪,長長的指甲刮得皮膚血跡斑斑,而他就是不躲不閃,睜大眼珠子死命的瞪著他,不是怨恨的瞪視,而是毫無感覺的漠視。
叫人無法忍受的天性冷漠,他娘痛恨為什么自己的孩子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求饒躲閃,為什么他會像個木樁一樣的任你再打也不知道疼不知道哭,玉濃說:“你是個沒有人性的,冷的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就不像一個活人。”
在她的記憶里,丈夫死后回家,任是自己都哭得悸動不已,而他卻沒有掉一滴眼淚,殘忍的遠遠站在一邊。
她問他為什么不哭。
他冷冷的望了一眼搖床上的尸體,沉默不說話,后輕輕的搖搖頭。
一個陌生人死了,他為什么要哭?
而當玉濃死時,她握緊他的手,卻是冰的,她笑說,“你的心,是不是也是這般冰涼?”步驚云茫然的看著她,一滴眼淚也沒有。
床上的女子臉色蒼白,不禁幽幽的嘆氣,“你……果然……是不哭的!”
但她卻不曾注意那雙小手十指的血跡斑斑,指尖紅腫的血肉模糊,她從來就不會注意到他。就像那時,他被打的骨折,她也不多問一句。
但是,霍步天卻看的比誰都清楚,他說:“即使所有人認為都你多沒人性,我亦會因為擁有一個如此的兒子而驕傲!”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又已三年。步驚云已經八歲了。
步驚云承認,他愿意跟著這個爹過一輩子。
一個輕微的動靜,拉回他的思緒,引的他臉色一動。身后的鞭炮聲遠遠的在耳中響起,繼父的賀壽要開始了。白狐輕悠的奔出。
而后,他全新的人生也要即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