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初春還很冷,昨天晚上剛下的雨,在操場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幾個男生卻打得熱火朝天,各個露出精壯的臂膀。
葉靜在石階看臺上坐了下來。
風吹在臉上還有些料峭的冷,但她絲毫未覺,反而和籃球場上的男生一樣,出了些汗。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穿著白底藍邊球衣的蔣寒身上。
蔣寒起初沒有注意,在中間休息時,他仰頭喝水,目光掃到了看臺上的葉靜。
葉靜深吸一口氣,抬手跟他打了個招呼,隨后放下手,握緊了手里的鋼筆盒。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難得的主動,籃球場上的蔣寒怔了怔。
有男生拍了他的肩說繼續打球,他放下水杯又回到了場中。
下半場,葉靜敏銳地留意到,他回頭看了自己幾次。
她跟他回以微笑,攥著鋼筆盒的手心滲出了汗。
這場球打得急促又漫長,終于,蔣寒所在的一方獲勝,男生們笑著鬧著結束了。
蔣寒走到場邊收拾包袱,他穿起外套的時候,又往葉靜的看臺看了一眼。
葉靜被這一眼看得心跳又快了不少。
她最后深呼吸了幾次,站起了身來。
就在這時,一旁突然有人走了過來。
是個女生,不巧正是葉靜和蔣寒拿獎的法律援助比賽小組的成員。
葉靜定住了腳步,她看見那個女生背著手走到了蔣寒身前。
男生的身形略有些僵,女生毫無察覺地從后面伸出手來。
她手里拿著一個水杯大小的手辦人像,上面是個男生打著籃球的樣子。
人像上了顏色,穿著白底藍邊的球衣,和眼前男生外套里的球衣一模一樣。
葉靜忽然想起來,之前這個女生確實在聯系定制手辦的商家,找來找去,找了一家精致而小貴的店鋪。
她莫名覺得自己手里JH鋼筆有些冰冷。
女生將手辦舉到了蔣寒臉前。
“蔣寒,生日快樂!”
女生看住了他的眼睛,突然告白。
“你... ...能和我交往嗎?”
球場上還沒有走掉的男生都發出了吆喝的聲音。
女生的臉紅了起來。
蔣寒停頓了一下。
有人起哄,“呦,蔣搖頭今天怎么不搖頭了?這是什么意思?要答應了?!”
葉靜看到那個女生眼睛亮了起來,好像映滿了球場上的陽光。
就在這時,蔣寒突然開了口。
“對不起,我們并不是同路人。”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明確拒絕女生的同時,也穩穩傳進了葉靜耳中。
那個女生還在盡力繃著臉上的表情。
“為什么不是同路人?你... ...真不考慮一下?”
蔣搖頭這次搖了頭,沒做任何解釋。
女生紅透的臉色這下更紅了,眼中的光亮變成了水光晶亮。
她將禮物塞進蔣寒手里,轉頭跑開了。
蔣寒看了一眼禮物,輕聲說了聲“謝”。
有男生圍過來說,“這么不給女生面子,不太好吧?”
蔣寒挎了斜背包。
“沒什么不好,她們... ...確實和我不是同路人。”
他說話的時候,背對著葉靜。
葉靜看著男生的高挑而堅毅的背影,突然了悟了。
他說得很對。
終將分道揚鑣的人,確實沒有必要同行。
說明白些,大家都好。
葉靜將手中的鋼筆盒,放回了包里,轉身離開了。
那次給蔣寒的生日,她申請的其他援助案件占用了時間,沒參加。
而蔣寒之后也沒有再來過法律援助社團。
葉靜一直在法律援助社團工作,成了下一任社長。
而蔣寒卻在大四之前,刷出了法院外語考試的最高分。
大家都說他要出國了。
事實確實如此,他放棄了學校給的保研機會,拿了國外top10大學的offer,離開了清大。
葉靜保研本校后,畢業來了浦市,仍舊把大量的時間用在法律援助上面,除了名聲響亮,她只是個普通律師。
而留學歸來的蔣寒卻被非訴大佬方建元看重,親自挖到了方鼎律所來,沒多久就成了最年輕的紅所合伙人。
正如蔣寒自己所言,他走上了和他們都不相同的道路。
那是有更高追求的路。
那也是想做一名普通律師的葉靜,不會去走的路。
他們,確實不是同路人。
... ...
雨勢小了不少。
深夜里的風吹在濕了衣裳的人身上,微微有些冷。
前面的大學生買完飲料,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葉靜掃碼買了瓶水。
借著售賣機的光亮,她拿出剛買的藥看了一眼。
左炔諾孕酮片,兩片裝。
事后72小時內盡早服用一片,12小時后再用一片。
她將藥片放進了舌尖,用剛買來的礦泉水沖咽了下去。
不是同路人,就不要有什么交集了。
... ...
葉靜洗了很久的澡,洗到渾身發酸,上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一夜驚醒了三四次。
外面的天黑著,獨自一人租住的老舊小區的房屋,梅雨天潮濕的氣味濃郁。
雨下了停,停了又下,沒完沒了。
四下里漆黑一片。
葉靜不想再進入噩夢,又睡不下去,抱著膝蓋在床上坐了很久。
身上的痛時不時出現,提醒她昨晚發生的一切。
而藥物的副作用顯露出來,一陣一陣的惡心從胃里向上翻。
葉靜來浦市這么多年,做法律援助得罪過人,甚至被人跟蹤威脅。
可沒有哪一次像這一次一樣,讓她不安。
因為她不知道是誰要害她。
甚至她不知道對方針對的到底是她,還是蔣寒。
她不敢去想,如果當時門外最初出現的的不是保潔阿姨的腳步聲,而是方明米他們,那么事情將如何收場?
黑暗充斥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
不知隱藏在角落里的,還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在盯著亮出的人。
... ...
直到天蒙蒙亮,葉靜才又睡下了。
這一睡,睜開眼已經是早上十點。
她醒來去拿床頭的手機,最先看到的是放在床頭的藥盒。
十點,正好是昨天用藥的12個小時后。
她立刻將剩下的一片藥服用了。
盡管惡心的感覺時不時翻騰,她還是松了口氣。
希望藥物百分百起效。
手機里有幾條工作相關的短信,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快遞滯留在快遞柜的通知。
葉靜想起來,前兩天,媽媽給她寄了紅豆和薏米,讓她在梅雨天熬粥喝來祛濕。
她簡單收拾了一番,將空藥盒丟進已滿的垃圾袋,提著下了樓。
浦市郊區的老舊樓房也保持著數萬一平的價格,只升不降。
但交纏外露的電線、緊湊堆疊的自行車,和梅雨季里從墻體中泛出來的經年潮氣,讓樓房的居住環境不過比待拆的城中村稍好一些。
葉靜已在這里住了兩年。
最開始的時候,她和在附近醫院工作的傅廈合租,后來傅廈轉去了別的醫院,她就在同小區換了間一居室繼續住。
坑洼的花園磚上遍布積水。
葉靜小心踩著雨走過去,先到了快遞柜。
掃碼取件,最頂層的格子彈開了門。
葉靜個頭不高,抬手夠了夠,有點勉強。
她收了傘,將垃圾袋系好放在一旁,奮力踮起腳去拿最上層格子里的快遞。
好不容易將快遞盒拉出來,盒子猛然向下一滑。
葉靜一慌,趕忙去穩住,但沉重的快遞不受控地,下一秒就要砸下來。
這時,被一雙手從葉靜身后伸出,穩穩托住了快遞。
那雙手骨骼明晰,寬大有力,托住快遞盒的同時,也不小心按住了葉靜濕冷的手。
干燥而和暖的溫度從他手心傳了過來,葉靜一怔,立刻收了回來。
她轉身向后看去,險些蹭入男人的懷中。
她想向后退去,卻被困在男人的身軀和快遞柜之間。
男人似也意識到姿勢的不妥,向一旁退開一步。
清晨的風夾著雨飄進來,沒有帶走剛才的怪異帶來的尷尬,反而令兩人之間沉默著沉了幾分。
蔣寒先開了口。
“這種很沉的快遞,還是讓快遞員送上門吧。”
葉靜沉默點頭,沒問他怎么找來了自己家,只是伸手接過快遞。
他還穿著昨天的襯衣,領帶不知去向,領口開了兩顆扣,微微有些皺。
葉靜這才看到,一夜的工夫,青色的胡茬從他臉上冒了出來,眼中的血絲比昨天更重了些。酒氣已經消散,煙草的氣息在他身上環繞。
平日從容不迫的精英律師,今天顯出了疲態。
風夾著雨絲,從快遞柜窄窄的檐下吹進來,他嗓音有些啞。
“葉靜,昨天對不起。”
葉靜抿了抿嘴。
昨天的事情,誰也不想發生。
但葉靜覺得他應該不會只是為了道歉,找到她住的地方。
她看住他,果見下一秒,他從口袋里拿出一盒藥。
左炔諾孕酮片,一粒裝的那種。
葉靜恍然。
他遞了過來,似乎有什么想說,又不知道怎么說。
其實葉靜都懂。
他的事業正蒸蒸日上,而他未婚妻方明米,不管從事業還是愛情又或者同行人的角度上,都對他極其重要。
這是他的既定人生航線。
他不能讓意外發生,甚至可能比葉靜還要緊張。
葉靜看了他一眼,轉身從快遞柜旁邊的售賣機里,再次買了一瓶水。
當著他的面,將那粒藥也吃了。
雨下得緊了起來,細細密密地好像天網一樣一層又一層的灑下。
葉靜的短袖潮濕了起來,被放在的地上的垃圾袋,更是凝了不少水珠緩緩下淌。
男人又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葉靜沒有回應,她問,“查到是誰了嗎?”
蔣寒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昨晚所有人離開之后,他立刻讓酒店調了監控。
但因為電路故障的原因,監控不全,而客房部的部分,更陷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見。
“昨天晚上,是誰領你去321的?你還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嗎?”
葉靜聞言仔細回想了一下。
可惜那時候太黑,服務生都穿的一樣,她記不起來什么特征。
蔣寒沉吟,“你... ...晚些時候可以跟我回宴會酒店,認一下人嗎?”
葉靜想到昨晚的事情,心頭縮了一下。
“你放心,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葉靜低垂了眼簾。
“可以。”
蔣寒松了口氣,“無論怎樣,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
葉靜點了點頭。
話說到這里,她知道所有的談話已經結束,她轉了身。
“那我走了。”
說完,她撐開了傘,勾起一旁濕漉漉的垃圾袋,抱著沉甸甸的快遞盒,重新返回到了雨里。
“你... ...自己注意安全。”聲音從背后傳來。
葉靜沒有轉身,說了聲“好”,離開了。
蔣寒看她走遠。
她很快轉上了一條小路,他也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她手中調轉了角度的透明垃圾塑料袋里,有個藥盒闖進了蔣寒的視線。
不同于他買的一粒裝的藥盒,包裝相似的藥盒上,卻也印著同樣的五個字——
左炔諾孕酮片。
蔣寒離開的腳步微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