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心中驚愕,但當他仔細瞅了瞅戚子坤的長相,忽然心領神會,眸光閃了閃,殷勤道:“不必公主勞心,老奴這就將他洗干凈送您府上去!”
他言語曖昧不明,一張樹皮般的老臉堆滿諂媚。
倚墻而坐的戚子坤因魏婕一句話而繃緊的肌肉慢慢放松,對心中升起的絲絲詭異期盼感到唾棄。
他自幼生活于大梁皇宮中,宮里多貴人,他曾見過宮妃與侍衛通奸,也曾見過清秀的太監被朝堂上光鮮亮麗的大臣帶走,更別說公主養幾個唇紅齒白的面首這種事……
是了,大晉公主平白要他做些什么?離開大梁的他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副漂亮的皮囊。
少年黑鴉般的長睫半闔攏下,掩住眼底按捺不住涌出的嘲弄。
但他人見了,卻只能看到少年眼尾兩條繾綣的弧度,像是兩把吊人心的小鉤。
覷著少年的臉,青梅擰了擰眉。
她知道公主不是飽暖思淫之人……但這少年的確生得極好,哪怕身上衣物襤褸,清瘦露骨,卻也難掩其驚艷。
她有些不確定。
眾人心思各異,自顧說出一番話的魏婕只是靜靜地看著少年,將他神情的變化收入眼底。
她大庭廣眾下的一句話,讓他感到不堪,卻是強行忍耐下了。
魏婕稍稍歪頭,打量的目光在少年面上逡巡著。
她前世的小太監與眼下面前的少年是同一人,氣質卻天翻地覆的不同。
前世的小太監來到她身邊時,氣息溫和清雋,含笑潤澤。他是個細心的人,有的時候比春杏還要細心幾分,總激得春杏擔心受怕,害怕他會頂了自己的位置。
小太監在她身邊,有著十二分的耐心,和細致體貼的溫順。
可現在的他,陰翳纏身,渾身是刺,似是一頭被人追殺而逃竄的野狼。
一年時間,僅僅一年時間,他便將一身陰戾隱藏的極好,用溫潤的態度接近她,感化她。
從兇狠的野狼,變成了狡猾的狐貍。
居心不良之人在身邊呆了那么久,魏婕頭皮發麻,她感到玩味,卻說不出來是否氣憤。
魏婕自嘲而笑,心道:起碼少年前世沒有在她背后捅她一刀。
細細算來,前世的他也沒有做出什么違背她利益的事情,最多最多——得到了她永安本人。
茍且之事么……
魏婕盯著這匹桀驁的狼,在這一刻,她十足的有耐心,又十足的執著,她可以直接叫人把少年帶回府中,但她沒有那么做。
她偏要少年自己說,要跟她走。
寂靜到窒息的氣氛四面擴散,戚子坤緩緩呼吸,就在魏婕想要耐著性子再問一遍時,一道沙啞而虛弱的聲音響起。
“好。”
因為許久未進食水,戚子坤嘴唇開裂出幾條細痕,喉嚨干澀的不成樣子,嗓音艱難地擠出,音色似沙粒磨砂。
但他說好——
魏婕驀地抬眸,卻見光影交錯間,漂亮到冶麗的少年上下眨動他纖長的睫毛,一雙幽深的眸子隱藏在陰暗處,白光打到他下巴,他生硬地勾唇,笑了笑。
“我跟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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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魏婕為在宮里站穩腳步,培養了無數暗衛侍從。
后來勢力逐漸擴大到整個京都,整個大晉,再之朝廷。羽翼豐滿的她勢力人脈如枝脈蔓延擴展。
說來,也不怪魏琛軒忌憚她,畢竟到了后期,她手伸長到朝政,便是活脫脫一個玩權弄勢的公主。
而為了區分她勢力的范疇,各方人馬以各類顏色做代號,例如暗衛的代號便是“青”。
剛才被魏婕召喚而現的暗衛,代號青三。
并非所有顏色后面的排名都是數字,魏婕只負責命總體的顏色代號,至于內部的區分,則是他們的領頭之人而定。
這頭魏婕一聲令下,便有侍從攙扶著虛弱的少年綴在身后回府。
青三瞧了瞧身后倔強的不肯讓侍從抬走的少年,眉眼凝重地同公主講:“公主,此人身懷內力,且屬下能感知到他內力定然不弱,應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公主當小心為妙!”
他性格謹慎,此刻對戚子坤心生忌憚,注意力便時時分出一分在戚子坤身上。
“本宮曉得。”魏婕聞言側頭乜了他一眼。
春雨連綿,她眉眼彎彎,眼底似映水波漣漪,看起來心情極好:“不必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你待會帶著他先回府。”
“至于本宮,來了宮里,不見見皇后,未免太過失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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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由灰蒙逐漸轉暗,黑漬四散彌漫,烏云陰森壓城。一盞盞宮燈點亮,映出紅墻深深。
但凡魏婕踏入宮門一步,她的行蹤便會像紙鳶翩飛,紛揚傳揚到懷有心思的各宮各院之中。
皇后的朝鳳宮一向最為敏銳。
當今皇后背景淺薄,比起魏婕七皇子一派背靠衛國公府,她基底簡單的可憐。父親本身只是一介五品中書舍人,不過因她當上皇后,水漲船高,才跟著升職為三品光祿大夫。
而前皇后母族衛國公府底蘊深厚,名望甚高,衛國公世子長孫晏更是高位丞相,家族顯赫,實為大晉貴族之最。
——底蘊薄淺,積望甚少,現任皇后之位像是祖上積德,天砸下的恩賜。
只是恩賜深重,并不好接。
魏婕這位父皇生性多疑,他子嗣不少,皇子五位,公主六位,他卻始終不立太子。
皇后自然心急,畢竟比起她的兒子,表面而言,衛國公府擁護的前皇后之子應當更容易登基上位。
……
魏婕行至半路,便有皇后的侍女來尋,說皇后有請。
皇后一向性急。魏婕現在心情不錯,她微提眼尾,婉婉笑道:“本宮正要尋母后去呢,許久不見母后,本宮當真想念。”
她語調徐徐真切,小宮女僵硬地扯扯唇角。她身為皇后的貼身侍女,對于自家娘娘與永安公主間的明爭暗斗心知肚明,她自是不信魏婕能安什么好心。
她不信,皇后更不相信,天知曉她聽到永安公主入宮的忐忑。畢竟皇帝雖忌憚衛國公府,卻是對魏婕寵愛有加……她怕魏婕這次進宮在皇帝身邊說些什么好話,動搖了皇帝的心……
皇后坐立難安,皇后遙望殿門。
魏婕一進來,便看到千嬌百媚的皇后手捧香茶,故作端莊地坐在榻上,身姿窈窕柔美,豐潤蔥白的指尖不斷在茶碗邊緣摩挲。
魏婕剛一邁入門檻,皇后便扶身而起,眼底一剎那灼然似瀲滟,朱紅唇盈盈染笑,不管真情假意,當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魏婕駐足,端詳皇后一瞬。
拋開一切外物,她尤為承認皇后的貌美,不怪她這位父皇在一群鶯鶯燕燕中提皇后上位。
皇后美極,重活一世不愿勞心費力時刻繃緊神經的魏婕放開心態,反更舒心許多。
美人在側,魏婕輕輕笑:“母后近日可否安好?”
安好可否?前世事變,皇后一黨落敗,皇后進了冷宮,算算……魏婕大抵有兩三年未曾見過她了。
也不知冷宮催人老,如此嬌媚的人兒,可否能抵住時間蹉跎,一直貌美如春。
今日的魏婕態度太好,皇后一時怔然,被她唇角溫和的笑容晃了神,提起的警惕漏風般松懈些許:“本宮……近日天氣陰沉,本宮一向不耐這種日頭。”
“地面濕滑,姝儀怎有興致回宮中一趟,可是念你父皇了?”
姝儀是魏婕的小名。
清水芙蓉面,貝齒輕咬唇。看著皇后眼底的警惕之色,魏婕倒是提不起性子多難為她。
她這新母后的心思極好猜,她本身就不是個宮斗的料子。
也許正是她的嬌憨,才讓皇帝放心將她提上皇后之位。
她是一個被皇帝放在眾矢之中的瓷娃娃,又好控制,又好放棄。
她按照皇帝的心思去爭搶,到頭來,終究卻只是為他人做嫁衣。
受父皇影響,皇后一直認為魏婕與魏琛軒是她兒子當上太子的最大攔路虎,可殊不知早已忌憚衛國公府的父皇并不想要魏琛軒上位。
他怕外戚架空他魏世王朝。
于是他哄著皇后使絆子,企圖用背景簡單清正的皇后來制衡衛國公府,做個擺在明面上的幌子。
貌美的皇后無比聽話,當上皇后的她也有野心,她想讓她兒子繼位。
但前世魏婕早早就明白了一點,七皇子和皇后的四皇子都不是父皇心中太子的最佳人選,淑貴妃的九皇子才是。
皇后只是擋在他心愛的淑貴妃身前的傀儡罷了。
何其可悲……魏婕笑得譏諷,眸光卻有兩分的憐憫,她好心腸地親自攙扶皇后坐下,“并沒有什么大事,只不過姝儀從司禮監帶走了一個人,母后不介意吧。”
皇后自然不介意。
今日魏婕態度好的過分,皇后惴惴不安,生怕她這張笑臉后面是吃人的狐貍面。
為盡力打消父皇的戒備心,魏婕對外一向囂張跋扈,傲慢至極。面對皇后,她也不盡溫順,常常故意與她起爭端,好給皇帝看笑話。
所以面對淺笑嫣嫣的永安公主,她攙扶自己的溫潤觸感仿佛還停留手心,皇后受寵若驚,腦中暈暈然。
魏婕主動來朝鳳宮的目的不在皇后,隨意試探幾句話后,魏婕確認書中同樣為反派配角的皇后并未重生,便借著天黑路滑的借口,走出殿門。
順著宮墻前行,是虞清宮。
魏琛軒的真正母妃麗美人,住在虞清宮。
魏婕想去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