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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時值初春,春寒料峭,京都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日。

  一襲青衣的侍女支起支摘窗瞧了瞧霧蒙蒙的天空,算算時辰,她眉心憂慮地蹙起,轉過頭,向內室看去。

  現在已經巳時,屋內之人還未蘇醒。

  她左眼皮忽然跳動兩下,心底生出幾分不安,想了想,她邁出步子,掀開床幔:“公主……”

  ——

  元守三年,日有食之。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天地蒙翳,日月之災。

  魏婕看著心口直插的一只帶血的羽箭,意識到自己好像要死了。

  耳邊嗡鳴聲吵得厲害,腦海中似是有無數人呢喃細語,眼前刀光劍影閃爍,手心涼的出奇。

  罡風呼嘯,雪砂紛揚,一丈高的荒草被人踩了又踩,人影穿梭,打斗聲熱鬧非凡,卻無人管她死活。

  也許是早有人算計好,要將她的命留在望月峽。

  天寒露凝,暮色蒼茫,四面刀劍鏗鏘震于耳畔,魏婕疲倦地闔上雙目。

  昔日風光無限的永安長公主,如今淪落到流放邊疆不算,竟還有人埋伏在流放的必經之路刺殺她,當真是恨極了她。

  正處于寒冬臘月,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胸口痛楚不斷刺激頭皮,魏婕還有心思想:是誰那么想致她于死地?

  是她那前未婚夫,還是她精心培養的弟弟,或者是哪個被她斷了出路的倒霉蛋?

  她想翻個身,但胸口處實在疼的厲害,稍微一動彈便牽扯到箭傷,無奈之下,她只好老實的一動不動。

  習慣使然,魏婕死到臨頭,無力的躺著,還在算計著:到底是哪路的刺客,定要殺她不可。

  她努力轉動著麻木的大腦……泛白的唇瓣扯開一抹自嘲。她腦海中劃過一個個臉龐,卻發覺自己樹敵太多,以至于臨死了,都想不出是這波刺客,是哪方的人。

  “你竟還有力氣笑?”一道磁重的嗓音,透過四周雜亂的打斗聲,清清楚楚地傳到魏婕的耳中。

  魏婕又累又痛,眼皮似被粘住般,想睜開眼瞧瞧是誰都無能為力。但她意識到這定是殺她的兇手,她倔強的不行,便硬撐著譏諷地笑出聲,“你管的到寬。”

  “你知道我是誰?”那聲音靠近了些,音調起伏的陰陽怪氣,濃重的呼吸幾乎撲到她耳垂。

  魏婕一陣惡寒。

  她當然不知道此人是誰,又不是什么東西都能讓她記住。

  那男子看到魏婕嘴唇動了幾下,卻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么。魏婕快死了,動都動不了,也沒什么可防備的,他便再靠近一些:“你說什……嘶——你這賤婦!”

  他痛呼一聲,狠狠地扇了魏婕一巴掌,魏婕被他打的腦袋嗡嗡直響,牽動胸口箭傷,嗓子當即涌上一股腥氣。

  這一口血帶著最后一點生機,從魏婕唇角溢出一條血痕。

  那男子捂著鮮血淋漓的耳朵,發狠地踢了她一腳,口中罵著各種不堪入耳的話。

  什么東西!

  魏婕一句話都聽不清,她也不想聽清,反正她都快死了。

  雪堆在身下,被滲透的血凝結成冰。眼前的一切慢慢變得虛無,魏婕忽然感覺身體前所未有的輕松,像是躺在云上,輕盈無比。

  這樣也不錯。被凍到麻木的永安長公主苦中作樂地想:起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那男子見魏婕一動不動,捂著滴血的耳朵緩慢蹲下身,陰森的目光冷冷地凝著她,半晌,他開口:“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心嗎?”

  “?”魏婕莫名其妙,只聽那男子自顧說:“若非你貪得無厭,耍盡手段跟茹雪搶,我也不會殺你。”

  陳茹雪?

  男子自顧自的咧嘴一笑,牙齒森白:“下輩子擦亮眼,別得罪了你得罪不起的人!”

  話語剛落,魏婕聽到一道破空的刀音,她心口預感到危機的一緊——

  哐——

  刀劍相撞之音震開一層漣漪,魏婕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有人在她耳邊小心翼翼地喚她:“姝儀……”

  誰?

  魏婕僵硬地調動所剩無幾的意識,仔細辨認他的音色,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男子。

  或者說,一個太監。

  一個曾經與永安長公主有染的小太監,被她趕走時,眼眶微紅,淚珠似掉非掉,漂亮的跟個女兒家似的,哭得她差點心軟——

  只是,不能。

  跟著她永安長公主,結局只有死路一條。

  也不知道耳邊的聲音是不是她的臆想,畢竟當年她已經將他送到了大梁。若想從大梁回到大晉,需要過三座山,一道河,才初初來到大晉邊境。

  對了,她現在就是在大晉邊境,她被流放了。

  真的假的,她已經分不清了。

  她現在只覺得全身發冷,特別的冷,冷到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永安長公主做了一輩子別人的避風港,到頭來,卻沒人替她裹上件衣服。

  太冷了……

  魏婕想:她這一生,到底沒有辜負母后的遺囑,成功扶持弟弟魏琛軒上位,萬死而不辭。

  至于弟弟登上帝位后反咬了她和母族衛國公府一脈這件事,就不歸她管了。

  她太累了。

  如果人有來世,她得為自己活一次。

  也該為自己活一次了吧……

  ————

  貞德十八年。

  春雨如注,清風微揚,支摘窗發出哐哐的聲響。

  熏煙裊裊而升,化為一縷縷漂浮的白煙,再打著旋融入于空氣。

  魏婕置身于虛無不知多久,耳邊驀然聽到一聲木魚敲打般的空靈之音,如同敲開地獄之門的手,一下接著一下,然后,大門開了。

  木訥的意識開始轉動,五官知覺漸漸回歸,鼻腔聞到一股遙遠而熟悉的清淡沉香味,耳畔風吹聲響起——

  “公主,時候不早了。”

  魏婕猛然睜眼,黑暗剎那間如潮水退散,眼前似緩慢掀開一層薄紗,入目的是一張清雅秀氣的面孔。

  那張臉的主人靠近了些,聲音像是隔著層逐漸散開的霧氣,在她耳邊一點點變得真實:“公主,今日七皇子來訪,現在天雖還陰沉,卻也……”女子話音忽然頓住,眉心擔憂地蹙起,聲音放柔了幾分:“您臉色不對勁,可是感到身子不舒服?”

  她的一雙清凌凌的眸子倒影出魏婕此時的模樣。

  ——瞳孔緊縮,面色寡白,額頭滲出點點汗珠,碎發濕漉漉貼在臉頰,整個人似從冰窖中撈出來一般狼狽。

  “公主,公主,您可還好?我去喚醫師來!”

  一聲聲“公主”回蕩在魏婕腦海,耳畔一陣刺耳的嗡鳴,魏婕怔忡地看著面前的面龐。

  丹鳳眼、清秀眉,如山野竹林般內秀的少女。

  魏婕喘上一口氣,竭力壓下心中復雜的波瀾,她撐起身子,唇瓣翕動,沙啞而艱難的念出一個名字:“青梅。”

  短短兩個字,魏婕似是用力從喉嚨里擠出來般。

  很難理解魏婕喚她名字時的反常與寓意,青梅只覺心頭一悶,身軀先一步做出反應。水綠色裙擺波動,她俯身跪地,一字一字,諄諄許諾般回復:“青梅在。”

  魏婕幽然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脊背上,泡在水中似的遲鈍思緒開始瘋狂運轉,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年前的場景。

  ——雙目失明的女子渾身血污,最喜穿的綠衣被血浸成黑紅色,箭雨如流,女子擋在她身前,以身軀為盾,在刀鋒劍雨中護她周全。

  那場針對永安長公主的刺殺,損失了她多名暗衛,以及最器重的侍女。

  鮮紅的身影與床下青綠色身影重疊,年輕的面孔恍然出現在魏婕眼前。

  青梅,她的貼身侍女,她身邊最為器重的人之一,但,一年前,元守二年,青梅已經為了保護她而死。

  那么,跪在她身前的這人,是誰?

  魏婕感覺太陽穴似被人用針扎著,一抽一抽的疼。胸口像是堵著一團氣,燃起了火,無數雜亂的思緒纏繞交錯,壓在心底,亂成一團。

  她猶然記得,元守三年,她的“好弟弟”登基后站穩腳步的第一件事,便是以禍亂宮闈,聯合衛國公府妄圖謀反的罪名下旨將她流放邊疆。而在去往邊疆必經的望月峽時,一只羽箭刺穿了她的胸膛。

  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天寒地凍,寒氣刺骨,胸口處痛到麻木。

  現在,穿心的痛感消失得一干二凈,眼前出現了死去一年的侍女,周身溫暖舒適……是她獲救了,有人故意找來與青梅長相一樣的人陪她過家家?還是……

  ——身處地獄,一枕南柯。

  魏婕不開口,青梅就一直在地上跪著。殿外雨聲瀟瀟,殿內靜得出奇。魏婕平復思緒的同時,目光下意識開始環視四周環境。

  鼻腔縈繞著一股子她最常用的,讓人身心放松的沉香,身下坐著的是個檀香木雕花拔步床,那邊梳妝臺放置了個鑾金牡丹首飾盒……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比的熟悉。

  又或者說,這屋內的布局,與她早年在京都的府邸布局一模一樣。

  她記得意識消失的最后一刻,有個什么人在她耳邊喚她的小名。

  可比起有人懷著心思救了她,她更希望現在身處死亡之地,不至于落了個受人控制的地步。

  素白里衣滑落肩頭,露出雪白柔軟的一截脖頸,魏婕赤足坐起身,居高臨下看著一直跪地的青梅許久,最終輕嘆了聲:“起來吧。”

  動不動就跪,倒是跟青梅一般無二。若真有人救她,大概也是她身邊親近的人,極為了解她,連侍女都琢磨的清楚。

  地面鋪了一層毛絨的地毯,足下觸感柔軟,地龍燒得溫暖,哪怕赤足也不會覺得寒涼。魏婕發現自己身子虛得厲害,剛站起身腦中便一陣眩暈,腳步輕飄飄的,如踩在泥沼。她忙側身扶住身邊的床沿,閉眼喘了口氣。

  而再睜眼,她詫異地注意到扶著床沿的一只手,根根蔥白纖細,如精心保養的上好美玉,細膩玲瓏。

  但她的手指因為上過刑,應該已經腫脹而變形了。

  這下青梅不等魏婕出聲,便快速起身攙扶住魏婕,手指往她腕上探去,緊皺的眉心漸漸舒展。

  “公主身子并無大礙,可是近日過于疲憊?不如改日再讓七皇子過來?”

  七皇子?

  魏婕抿了抿嘴,身體有些僵硬。

  大晉七皇子只有一個,是她同胞親弟弟,魏琛軒,不過魏琛軒已經登基,便是不該再稱為七皇子了。

  聯系蘇醒后的異樣與周身的環境,魏婕心中突然冒出了個荒謬的猜測,那猜測剛一鉆出頭,便如火星落入荒草,剎那間連起一片火海。

  她問:“青梅,現在是哪年?”

  青梅愣了愣,心想公主果真是累壞了,忙回復道:“貞德十八年。”

  貞德十八年……

  若真是貞德十八年!

  魏婕掙開青梅的手,踉踉蹌蹌向梳妝臺跑去。青梅幾步追上來,剛想詢問,卻見魏婕近乎失神地盯著手中緊捏著的銅鏡。

  青梅疑惑地歪了歪頭,順著魏婕的目光看向銅鏡。那鏡中人生了副極為妍美的面龐,螓首蛾眉,鼻膩鵝脂,嬌艷貌美如一朵璀然綻放的牡丹,只是尚且帶著幾分未完全長開的青澀。

  “貞德十八年,竟然是貞德十八年……”

  青梅怔住,緩慢扭轉頸部,她看到剛一時間還緊捏銅鏡的魏婕輕輕松手,銅鏡掉落,而她又拿起一只雕花銀簪。

  然后,手抬起,重重落下——

  鮮紅、粘稠,一股刺痛由手臂直到頭皮,魏婕寡白的皮膚卻攀爬上一層薄粉,長而密的一排睫羽抬起,里面搖曳著滾燙的火光。

  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到痛楚。

  青梅汗毛陡立,雙目瞪圓地注視著魏婕,剛才的一切發生的突然,她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囁嚅地開口:“公主——”

  “青梅,我很開心。”

  哐當——

  銀簪墜落,震出兩聲回響,雪白的地毯被滴落的血漸漸洇紅,鼻腔中清雅的熏香摻上了一股血腥味。

  一道雷電閃過,光芒剎那照亮屋內,青梅看到她最崇拜的公主,一向冷靜自持的公主,眼眶泛紅,溢出兩條清淚。

  她該是在哭,那寡淡的唇卻因興奮蔓延上了血色,殷紅的唇暈染出一抹瑰麗到灼目的笑容。

  似悲似喜,似惡似善。

  魏婕從未如此暢快過,像是有一把斧頭,將她身上的無形的枷鎖斬斷,將地獄的大門打開,放出她的靈魂,告訴她。

  出去吧。

  為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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