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卻只微笑道:“趙老板太客氣了?!北銢]再說什么。
我不知為何,反而有些訕訕的感覺,再道:“那么,柳……梅……”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稱呼,“你……打算幾時出發?”
柳桐倚道:“難道此話不該是我問趙老板,趙老板想要幾時走?!?br/>
我立刻道:“越快越好。”能是今天更好。
柳桐倚卻道:“那么最早大約要兩三日之后了,欽差大人來治水,為勘察環境,出入的航路暫時封住,否則我昨日便離開,不至于在此耽擱幾日。”
竟然如此。我盤算了一下,就算拖個兩三天,對我來說也綽綽有余,于是向柳桐倚道:“那么就等航路一開便走,有勞梅老板。”
柳桐倚依然喊我趙老板,大約是想告訴我,以往之事,景衛邑這個人,對他來說已權當不存在。我如何脫逃,之后這幾年的種種他亦不會多問。
總能把握恰當的分寸,留出恰當的余地。所以我才欣賞柳桐倚。
柳桐倚再次痛快答應,還邀我和他品了一時茶,談了談趁這兩天收購琥珀金絲的事宜,一應步驟,都已計劃的妥妥當當。我眼下只想著爪哇國,打算將這些琥珀金絲送給柳桐倚算了,中間給白兄的紅利抽豐厚點便可。
柳桐倚卻正色道不可,做事一碼歸一碼,生意便是生意,公平買賣,他是為取利而來,亦不想多占。又道:“趙老板不管想去何處,至多將錢財都換成實金,多帶些在身上總是好,所謂窮家富路?!?br/>
我只好將原本的打算作罷,笑道:“怪不得梅老板能短短數年將生意做的如此大,既誠信又仗義,不用幾年,江南的商戶,便沒幾家可以和梅老板比肩了?!?br/>
柳桐倚淡淡笑道:“盡力經營而已,不過但愿能應趙老板吉言?!?br/>
我再坐了坐,本想邀柳桐倚吃個午飯,幾天后,一路還要托他照應。但看柳桐倚好像另有事要辦,更又像在等什么人,可能是約了人談生意,便起身告辭。
剛要轉身出門時,房門突然響了幾聲,我離門近,便拉開門,頓時有些意外,門外為首的人亦愣了愣。
竟是云毓。
他身后隨著幾個人,正是今天早上過來接他的侍衛,這幾日看著我。神情也甚意外。云毓身側還站著一個身著綢緞長袍儒生打扮四旬有余的微胖男子,此人我倒認識,是承州知府馬敬儒。我剛到承州時,還曾由白如錦引薦,給他送過些禮。
我一時間各種念頭紛涌至心頭,云毓卻已挑出一抹薄笑:“原來趙先生竟然也在?!?br/>
馬知府面露恍然的神情:“原來云大人昨日徹夜拜會的治水高人竟是這位趙……”上下打量了我兩眼,“趙先生。”再瞄向柳桐倚,“那么這位難道就是梅先生?”順著胡須,露出欣慰的神情,“兩位治水高人,正好都來到了本城,真是托欽差大人洪福,上天庇佑!”
云毓淡淡道:“是因圣上英明,上天恩賜?!庇窒蛭液土┮刑б惶值?,“兩位不必多禮,本官與馬大人前來,仍是來請教治水之道?!?br/>
看來云毓的確未在馬知府面前說穿我的身份,還替昨天的事情編了個不錯的說辭。但他未泄露此事給馬知府,不代表沒把此事寫進一本折子,由某個侍衛貼身藏著,一條快船已出承州,正在趕回京城的路上。
柳桐倚從案上翻出一疊紙,遞與云毓:“這便是昨日所說,家中留下的治水方略,不知對云大人能否有用,在下對治水之事一竅不通,其他的,便幫不上什么忙了。”
云毓接過,翻了翻,親自收進袖中:“多謝。”
柳桐倚微笑道:“云大人客氣?!?br/>
我在一旁站著旁觀,云毓卻未多看過我,他的神態與昨夜大不相同,帶著鋒利的冷峭,幾年前世家子弟的閑適已蕩然無存,隱隱間流露的官威十分濃重。
馬知府抬袖道:“多謝兩位對承州水患治理盡心盡力,便由本官做東,今日中午到府衙內飲宴,權做答謝……”
他話未說完,我推辭的言語剛送到口邊,云毓已出言打斷道:“趙、梅二位先生的脾性都有些孤僻,尤不喜飲宴應酬之事,便由本官擇日另行答謝,馬知府請不必費心?!?br/>
馬知府自然唯唯聽從。
云毓的目光終于在我身上一掃而過,又落向柳桐倚,再抬袖道:“這兩日多謝二位相助,多有叨擾。本官不會再來打擾,先行告辭,謝儀容后送到?!睅е菐讉€隨從與馬知府一道徑自離去,留下敞開的房門與走廊里小伙計和房客無數道好奇窺探的目光。
柳桐倚掩上房門,道:“我到承州不久,云大人便已知情。昨日我曾與云大人一晤,家父昔日曾治水患,留有治水經驗筆記,我曾看過,但未帶在身邊,便將記得的寫出來,今日交與云大人。”
我原本便沒有懷疑柳桐倚,憑云毓行事的周密,恐怕在船上看見我之后,便立刻將承州的外來客商都篩查了一遍,篩得到我,更篩得到剛來的柳桐倚。柳桐倚的生意做的那么大,身份應該從啟赭到云毓都知道。
恐怕我會來找柳桐倚,亦在云毓的掌控之中,希望他真能如方才言語中的暗指,留情放我一回。
不過我對此抱的指望不大。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到時走的順利。我甚至有些后悔來求柳桐倚。我詐死時嚇過他一回,這次不知又會不會牽連他。
欠下這么多人情,總覺得難以還清。
待坐船離開客棧,回我住的小樓時,我一路又思量了一回。
目前我不大摸得準的,是云毓到底想做甚么。
三年前我便沒看透他,三年后更加摸不清。
他昨夜在我那里睡了一宿,態度奇怪,言談舉止都與以往大不相同,不知究竟意欲何為。
捫心自問,我還喜不喜歡他,答案仍是喜歡。
可喜歡歸喜歡,事實歸事實,我更想自在過后半輩子,經不起噼里咣啷的折騰了。
其實昨日云毓在床上睡時,我躺在竹榻上,心中曾暗自感慨過。
景承浚枉擔了個風流名,那時候竟然婆婆媽媽,云毓也罷,柳桐倚也罷,都沒真的碰過。
等到了南洋爪哇國,那等蠻夷地方,想再見到如云毓柳桐倚這樣的,恐怕難了,我的后半輩子,可能要托付于質樸熱辣的異域風情。
雖然也頗期待,不知為何,總忍不住長嘆。
唉——
回到小樓中,到了晌午,竟然真有官府的人送了東西來,說是云欽差大人給趙先生的請教治水方法的謝禮。
是個四方的盒子,里面有一小壇酒,一把酒壺,兩只酒盞。我打開那壇酒嗅了嗅,陳年的玉瓊酒。
我忍不住笑了笑,看來云毓的這個習好仍然未變,他亦愛藏些酒在身邊,且非名酒不藏,還要那些名字風雅的,年份陳的,連裝的酒壇都要足夠別致精巧。倒有些重藏不重于飲。
不過需要送人時便可隨手拿來,挺方便。
那套酒器,卻與云毓一貫喜好的精美別致不同,頗為素凈,壺身上畫著兩根柳枝,杯子上斜著兩片柳葉。
我向送東西來的人隨口問了下酒器的名稱,叫做柳葉醉。
據說是欽差大人特意命人不知道在哪里搜刮來的。
送東西的人走后,我收好酒和酒器,正想著中午吃些什么好,白如錦又坐著一條快船到了樓前,我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又有事情上門了。
果然,白如錦連門都沒進,只在欄桿外的船頭上向我招手:“老弟臺,快上船,你的一個親戚來找你,正在鋪子里等?!?br/>
我感到一個錘子砸到了頭頂。
我問:“哪個親戚?”
白如錦搔搔頭皮:“他說是你侄兒?!?br/>
上船之后,白如錦仍在絮絮叨叨道:“你侄兒可真不容易,小孩子家家的,大老遠發大水來找你,別是老弟臺你家有什么要緊事罷。承州四周封住了,他說是求了守衛半天才得進來……”
求?我木然冷笑。
到了鋪子門口,我從船上踏上二樓回廊,一眼看見屋中的人影。
看清后,我怔了怔,松了口氣,卻更愕然。
他正激動地,興高采烈地向我撲來:“叔!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吧!”
我的太陽穴突然情不自禁地跳起來。
看到那個身影,我浮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啟檀,他終于在河南府,把我剩下的那些銀子,全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