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過綠葉濃密的花架,出了月門,打量眼前的房屋。
怪素雅的兩層小樓,不大,下面一個敞亮亮的廳,內里還有一個小退步間兒,樓上被隔成兩半,里面一間臥房,外面又是一間廳。向外還延了一道廊,廳那里開著門可以到廊上,一圈圍著木欄桿,掛著細竹簾。
住我一個人,恰正好。
白如錦看向我道:“趙兄,看著還中意么。”
我道:“還好,只是你們南邊人蓋屋子怎么專好兩層的,睡在樓上接不到地氣。”
我本打算買個兩三間屋的小院,橫豎只是一個人住,地方大了反倒麻煩。沒想到承州這個地方,放眼望去,一棟一棟都是小樓,我那兩間小舍半截矮墻芭蕉水井葡萄架的小院遍尋不著。白如錦告訴我,城東有一家死了家主,兒子女兒分家產,有座小宅子急著脫手換錢分,倒挺適合我住,問我有無興趣,便拖著我來了。
白如錦身邊站著那家的小兒子,姓洪名信,年紀約四十余歲,瘦小精干,面色紅潤,神采奕奕,一點也不像一個剛死了爹的熱烘烘的孝子。他聽了我這句話,頓時笑道:“一聽這位趙爺就是從北邊來的,承州這邊屬于偏東南的地方,水多,潮氣大,二層好防潮。”
又打量了一下我道:“看來趙爺是打算在承州長住了?”
白仲錦道:“洪二員外還不知道,這位趙老板可是位大客商,還曾去高麗販過參,小弟便是一二年前添補藥材時與趙老板結識的,我昌隆街新開那間鋪面,就有趙老板一半。他估計還是四處跑,只是有了份生意在,買個宅子多個落腳的地方。”
洪信連聲道久仰。我急忙謙虛道:“大客商當不得,就是四處跑跑,捎帶些雜貨賣賣,糊口而已。”
洪信道:“這處宅子趙老板只要看得上,便按底價給了,只當交個朋友。”又道:“對了,還不曾請教趙老板名諱。家中老母久病,正想買些參熬湯藥。老參性太重,恐怕年歲長的頂不住,聽說高麗參藥性雖然淡,不過性平和些,趙老板那里若還有勞駕幫忙留兩根。”
我道:“好說好說,在下手中的貨里,應該還有幾支,都是極品高麗紅參思密達。在下姓趙名財,字家旺。”
洪信稱贊道:“趙老板這個名字真吉利。”遂又開始和我夸他這座宅子。據他說,這座宅子是剛過世的洪老員外蓋了當書齋使的,老員外好修道法,閑的時候就來這里住一住,看書避靜。
洪信又道,這座宅子,布局還有個巧思在。右首大門繞過影壁到進正院月門之間的搭了花架子種了爬墻虎的一塊叫做春園。正院小樓這里,有個小魚池,浮著兩片睡蓮,算夏景。左首廚房柴房茅房水井所在的那個小院,因為關系吃喝拉撒,五谷雜糧,所以叫秋園。最后就是小樓背后一塊,有兩三株孱弱的臘梅,洪信說,冬天開了花,格外雅致美麗,充滿冬趣。
于是這個小宅子,就暗藏了春夏秋冬,洪信道:“因此,先父給它取名為四季園。”
我聽得后槽牙有點酸,不過這個宅子,開出的價錢委實合算。我合計了一下,最終還是買了。
四處走了兩三年,總算按了個窩。
買下之后,我搬進來,住的頭一夜,睡得甚是愜意。
白如錦向我道:“住樓上,還有個好處,老弟臺你興許不久就能知道。”
我當時不解,過不了多久,果然知道了好處在哪里。
我購宅子的時候大約六月末,搬進來后不久,進了七月,突然有一天陰了天,就再沒晴過,瓢潑的大雨嘩啦嘩啦往下倒。倒了數日,有天早上我起身后,開窗一看,驀然發現樓下一片汪洋。
我站在窗面,眼睜睜看著水面高些高些再高些,一天沒下得了樓。到了第二日清晨,水已經淹過了院墻。白如錦帶著兩個艄公,劃著一只小船漂進院里,把我接了出去。
我蹲在船頭,看著承州的街道上小船來筏子往,整個城被水淹了,城里的人卻好像不當一回事。街道的二樓上,照樣開著店面,以往蹲在路邊擺攤賣菜賣雜貨的,改在船上賣。連州府的衙役都蕩著小船各街巡視。
白如錦讓人把船劃到一座酒樓邊,酒樓的二樓邊掛著一把梯子,船靠著梯子邊停下,我隨著白如錦踩著梯子爬上二樓的回廊,萬幸我腿腳靈便,爬得順當利落。剛站到二樓回廊上,立刻有小伙計拿著干手巾,先彎腰替你撣干撫平衣擺,再讓進廳內。
菜譜送上,我端著茶水正喝了一口,眼角里看見街對面酒樓的窗里伸出一顆腦袋大吼一聲:“蔥,來一把!”
立刻有一頁小舟飄了過去,船上碼滿了菜蔬。
我不得不贊嘆道:“貴地的風俗真非同尋常。”
白如錦翻著菜譜,摸摸唇上的短須:“慣了。”
承州離長江不遠,又靠著兩條河,看樣子時常發水。
各點了兩個菜后,等上菜的空閑時,白如錦看著窗外絡繹不絕的小船筏子又向我閑話道:“承州這地方,到了夏天年年鬧澇災,為了保沿河的另外幾個大些的城,還時常拿這里當泄洪的地方用,大家就都慣了,過個十來天水就退了。”
白如錦摸了兩顆五香豆嚼,又道:“不過,往年的水都沒這么大,頂多淹半個人,就從三年前起,水就特別大。”頭往前伸一伸,壓低了聲音,“人都說,是那個倒霉鬼懷王的冤魂在作祟。”
我怔了怔,道:“不至于吧,懷王和這個地方有何關系。”
白如錦的脖子伸得又長了些,聲音越發低:“老弟臺,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承州名字里,有個承字,城南又有條郡河。懷王的字,好像就是承浚……”
我干笑兩聲:“這個……”
白如錦捻著短須稍兒道:“有時候,這種邪門的事情,不能不信。你知道,那位冤鬼懷王,他是個瘸子。結果就是三年前,他死了后不久,這里的水發得特別大,城外有個水伯廟被雷劈倒了。因為犯了個‘跛’字。后來那個水伯廟怎么都重修不起來,等到京城里皇上降旨給懷王修大陵墓,又做法事后。我們這里把水伯廟改成水神廟,才又修了起來。”
我道:“這樣說起來是蠻邪乎的。”
恰好此時菜上來,白如錦略停了停,我夾了一筷肉絲,白如錦哧溜灌了杯酒,窗外街道又有一群州府衙役站在船上漂過,白如錦望著一船船的衙役道:“前些時日,汛期將至,知府大人便上報朝廷請款糧,據說今年朝廷派了一位了不得的欽差大人過來治水,可能是快到了,府衙這幾天戒備的挺嚴。”
幾年不怎么打聽朝廷事,不知道朝中的崢嶸砥柱們有沒有變幾根,我忍不住問:“是哪位大人,如此大陣仗。”
白如錦舉著酒杯,低聲道:“據說是工部侍郎云毓,來頭夠不夠大?自從柳丞相引咎辭官后,朝廷中年輕的官除了張屏張大人,哪個還能比得過他?可惜他是云棠的兒子,懷王的冤案,雖然過錯幾乎是柳丞相扛了,但聽說也有他一份。否則柳相辭官后,丞相之位說不定輪不到今天的張大人。”
我握著酒杯呵呵兩聲。
白如錦搖頭:“只是不知道這位大人過來,水會不會越發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