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冬，農(nóng)歷臘月初八這天是高璐璐十五歲生日，哥哥高文兮一大早就讓傭人精心布置了宴會廳，準(zhǔn)備在家給妹妹辦一個熱鬧的生日宴。顧太太送來親手做的蛋糕和點心，同兒子顧青虬一起過來給她慶祝生日。高雪兒和幾個小伙伴整理花店里送來的鮮花，將多余的枝葉去除，分別插在各處花瓶里，在樓梯的扶手上布上彩燈和綢緞絲帶的裝飾。傭人們將各色瓜果小食擺上茶幾，招呼四處鬧騰的小朋友們過來分享，一聽有好吃的，幾個小朋友很快就圍了過來。
    “雪兒呢，雪兒！”璐璐朝二樓喊道。不一會兒，從二樓的走廊探出一個小腦袋看著她。璐璐朝她招手道：“快，下來吃東西，你一個人躲在上面干什么？”小姑娘這才怯生生的從樓梯上下來，眾人看她時，她非常不好意思的低著頭，再過半個月，她就六歲了，可是她還是不會講話。
    “她聽得見我們講話？”發(fā)問的是孫如玉，古董商人孫邵的嫡長女。高文兮并沒有邀請她，是她向王靖打聽文兮少爺?shù)男谐滩胖赖摹?br/>     高文兮點了點頭道：“能聽見，就是不會說，大夫說她的嗓子壞了，至于怎么壞的，查不出原因，可能是天生的。”
    孫如玉伸手摸了摸雪兒的頭惋惜道：“可惜了這么一個好模樣。”
    文兮笑道：“她雖然不會講話，聰明著呢，璐璐在教她識字，我看她機(jī)靈勁兒一點不輸給別人”，說罷寵溺的摸了摸她的腦袋。
    眾人正聊著，高應(yīng)龍和顧羅生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一對年輕的夫婦，孩子們趕緊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高應(yīng)龍跟他們招了招手道：“你們隨意，我們談點事兒。”說完就領(lǐng)著三人去了二樓的書房。
    “那兩人是誰？看著怎么這么眼熟？”璐璐穿著一身粉藍(lán)色的洋裝走了過來，指著那對年輕的夫婦問道。
    “你以前見過的呀，你忘了，好像是咱家的遠(yuǎn)房親戚，老家在江都同里。”高文兮見她一臉茫然，微微笑道：“前些年還在咱們家住過一段時間，你不記得了。”
    璐璐思索片刻，會心一笑：“呀，我想起來了，是凌風(fēng)大哥和景云姐，幾年沒見，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
    文兮點了點頭，看到窗外又來了一波人，是文景路的杜老板杜蕭和他女兒杜華榮，她手里提著一個禮盒和一個精致的小花籃。
    “華榮姐”，璐璐迎上前跟她打招呼，杜華榮見到她笑道：“小壽星生日快樂”，說罷摟著她的肩膀，將禮物交到傭人手里，與眾人一一見過。高文兮領(lǐng)著杜蕭上二樓見他父親去，其余的人坐下繼續(xù)聊天。齊瓊芳此刻正忙著招呼各位太太，陪著她們在茶室話家常，大廳里只有一眾小輩和管家傭人們。雪兒怯生生的縮在角落里，拿著小剪刀剪窗花，越是這樣熱鬧的場合她越是安靜。與她同齡的幾個小朋友玩耍做游戲，問她要不要玩，她搖了搖頭又繼續(xù)剪窗花。
    七點一到，后廚終于將蛋糕端出來了，十二人位的長桌上堆滿了二十幾盤各式各樣的點心果品，傭人將中間騰出一塊地方來擺上蛋糕，小朋友們一一就坐，面前的琉璃杯中斟滿了果飲。
    眾人一一向璐璐致以祝福，見大人們還沒出來，孫如玉問道：“不用等他們嗎？”
    高文兮道：“我剛剛問過了，父親同那幾位有事相商，母親和幾位太太也叫我們隨意，他們不在這邊，我們能自在一些，今天原本就是我借著璐璐生日攛的局大家熱鬧一下，不必拘禮。”說罷，就帶頭唱了首生日歌，小朋友們也跟著手舞足蹈的唱起來，只有雪兒看著他們，眼神里滿是羨慕。曲畢，傭人過來切分蛋糕，璐璐親自給太太們各送一份過去。
    文兮見她看了看樓上，便說道：“放心吧，他們現(xiàn)在肯定沒功夫，我已經(jīng)讓人留了。”
    華榮道：“究竟有什么事這樣急？我問我爸，他也不肯說。”
    一直沉默不語的顧青虬說道：“只怕是前方戰(zhàn)事吃緊，申城的局勢緊張，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雖然咱們這里暫時安全，如果形勢惡化，誰也無法預(yù)料會怎樣。昨天文景路發(fā)生□□，打死了一個人，我聽人說是個愛國人士，年紀(jì)跟我們差不多大。”
    華榮嘆了口氣，說道：“□□發(fā)生的時候我剛好在鋪子里，槍擊案就發(fā)生在斜對面的一家藥店，現(xiàn)在想起來都心慌。這幾天，天天有一隊人四處搜查，搞得生意沒法兒做，就因為這個，我爸把文景路的店面關(guān)了，眼不見心不煩，這些二鬼子真夠猖獗的。”
    文兮見氣氛沉重，連忙說道：“不要沮喪，戰(zhàn)事終有結(jié)束的時候，而且不會持續(xù)太久，來，吃東西。”說著，給小朋友們分吃的東西，將倦縮在角落里的雪兒拉到自己面前來，給她的餐盤里裝滿吃食。
    璐璐見哥哥神色有異，尋了個由頭把他叫到茶室旁邊的一間小房間里問道：“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高文兮笑道：“別胡思亂想，沒有的事，只是我過兩天要去一趟外地，臨行前把大家聚在一起樂一樂，沒別的意思。”璐璐半信半疑：“危險嗎？爸媽知道嗎？”文兮笑了笑：“璐璐，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而且不只我一個人，我們同行的還有幾個伙伴。”璐璐聽了稍稍安心，這些天，父親和哥哥頻繁接見各種人，神神秘秘的，似乎不是生意上的事兒。聽到哥哥要離開申城，她大概猜到他要去干什么。便問道：“你不是說年后出國留學(xué)嗎？怎么現(xiàn)在又不去了？”文兮嘆了口氣道：“現(xiàn)在形勢嚴(yán)峻，我們急需人手，等不到出國后了。”說完看了看時間，便走出門去，璐璐拉住他的衣袖，問道：“你和父親……”。文兮回過身來道：“父親有父親的事要做，放心吧，沒事的。”他摸了摸璐璐的腦袋，安慰道。
    二樓的書房里，高應(yīng)龍與幾位貴客正在討論前一日□□的事。
    □□發(fā)生在文景路附近的小巷子里，一群東洋兵追捕幾個社會青年團(tuán)的成員。其中一位男青年被打成重傷，為了掩護(hù)其他同伴離開而犧牲。眾人聽說都唏噓不已，氣氛凝重。
    當(dāng)晚十點多鐘，各位小輩和太太們散去后，于凌風(fēng)和潘景云告別眾人，乘坐杜老板的車離開了。璐璐和雪兒站在二樓的窗戶邊上，目送著他們遠(yuǎn)去。“雪兒，你說為什么要打仗呢？為什么我們會遭遇這樣的事？”璐璐憂傷的眼神里淚光點點，她隱隱感覺，父親和哥哥就要離她遠(yuǎn)去，這種感覺最近愈發(fā)強(qiáng)烈，令她深深的不安，常常難以入眠。她沒有期待雪兒能回答她，更像是自言自語。雪兒拿過一本記事本翻給她看，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大字：因為它們是豺狼！璐璐瞬間表情凝滯，心中一驚，苦笑道：“我真是天真，居然問這么蠢的問題，還是雪兒聰明，你說得對”。璐璐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道：“走，睡覺去”。
    兩天后，高文兮告別家人離開了申城，車子一路北上，還沒出城就發(fā)現(xiàn)被跟蹤了。原來杜華榮背著家人悄悄尾隨他而去，結(jié)果他二話不說直接將她打暈，讓人接了回去。杜蕭得知后大發(fā)雷霆，將她關(guān)在家里數(shù)日，直到小年夜才放出來，氣得她來找璐璐，說她的混帳哥哥拋棄了她，璐璐哭笑不得，只好向她保證哥哥絕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你實話跟我說，不許瞞我，他有沒有發(fā)電報回來？”杜華榮不依不撓道。“沒有，真的沒有，可能還沒到目的地呢？”璐璐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很擔(dān)憂哥哥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一二八之后，倭國軍隊進(jìn)駐申城，這幾天正全城大搜查，她也好些天沒有出門去了。父親每晚都有應(yīng)酬，常常半夜才回家，卻每天敦促她呆在家里練書法，學(xué)外語，也不知是何用意。
    華榮見她看著窗外發(fā)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道：“你知道他去做什么嗎？”
    璐璐點了點頭，大概知道。華榮嘆了口氣，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我們算什么，我們不是人嗎？”
    璐璐聽了愣愣的看著她，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以前可是連手指破塊皮都嗷嗷叫的人。她以為她只是喜歡社交，喜歡珠寶，喜歡被人追捧，享受世人的眾星捧月，對于世事不在意。畢竟以杜家在申城的實力和地位，可以保她一生榮華富貴無憂。她的父親杜蕭是申城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同時也是多家俱樂部及舞廳的老板，語言天賦驚人，精通七國外語，人脈甚廣，面對敵對勢力的為難，他總能圓融應(yīng)對，化敵為友，在商界有“外交家”的稱號。杜華榮經(jīng)常隨著父親出入各種名流聚會，在外人看來，她不過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豪門千金，出入有人隨行伺候，有穿不完的衣服，戴不完的珠寶首飾，聽不完的奉承話，大概璐璐曾經(jīng)也這么認(rèn)為。
    “你爸怎么舍得你去涉險，再說，也不是非得離開申城不可，在這里也并不是無事可做。”
    二人正說著話，傭人進(jìn)來通報，說顧家少爺來了。二人下樓的時候果然看到顧青虬站在客廳里。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青虬哥哥，你是找我爸有事嗎？”璐璐看他一臉嚴(yán)肅，以為是有什么要緊事。
    “不，我是來找你的，我，年后就要出國了，今天算是來告別的。”
    “什么？”璐璐有些意外。
    “我父親讓我出國留學(xué)，我叔叔也寫信讓我早些過去，已經(jīng)安排好了。呆在這里，能做的非常有限，于國于家無望，我必須出去找找出路。璐璐，我可能要好幾年才能回來。你放心，我到了那邊安頓好就給你寫信，等我回來。”
    璐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消息對她來說太突然，一點心里準(zhǔn)備都沒有。兩人相視一笑，彼此明了，無需多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又有一個要遠(yuǎn)離她了。
    顧青虬將他隨身攜帶的懷表取下，放在璐璐的手里，說道：“這是我兩年前生日的時候，我叔叔送的禮物，一直貼身帶著。你，幫我保管幾年，想我的話，里，里面有我的照片。”說這話時，他臉頰微微泛起紅暈，連話都說得磕巴。璐璐打開表蓋，里面果然有他的一張身著學(xué)生制服的半身照。顧青虬繼續(xù)說道：“外面現(xiàn)在亂得很，今天就當(dāng)是告別，到時候你就別來送我了。”璐璐點了點頭，眼睛不知不覺濕潤了，看著顧青虬離開的背影，一陣心酸。見雪兒傻傻地盯著她看，連忙拭淚，拉著她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