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也有五間正房并左右各兩間耳房，整七間屋子，住著陳家大房長子一家三口，長子陳世誠，長媳小張氏，女兒芙姐兒。</br> 小張氏是山那一邊溝兒莊的，因為那有一條常年不停水的溝，所以前朝逃難時很多人留下了，慢慢地一個村子有幾百人，張家就是其中一個姓。</br> 溝兒莊張家，早年連飯都吃不上，幾兄弟只得一條能穿出門的褲子，好在一家子都是勤勞能干的。后來，老張氏嫁了出來，拉扯了娘家一把，再后來，張氏嫁了出來，也拉扯了張家一把。</br> 所以小張氏出嫁的時候，家里已經能一日兩頓吃飽高粱飯，偶爾能吃上大白米飯了，打獵來的肉也不是全部熏干賣掉，偶爾也能蒸一蒸吃，大人除了新婚之外也能再添兩件新衣裳，如此在那張家莊也屬于富裕人家，說得上媳婦。</br> 張家生兒子多，女兒少，小張氏是這輩唯一的女孩兒，所以張氏她娘，小張氏她祖母這回從陳家給的二十兩銀子聘禮里面咬牙拿出了十兩。</br> 讓小張氏她爹走了兩天一夜去城里買了兩根銀簪子，再買了半匹紅布和一些零碎，置辦出了兩個箱子的嫁妝。再讓幾個兒子孫子把家里積攢的好木頭都拿出來，做了一張床和一套桌椅馬桶等物。</br> 這在張家莊已經是很體面了，那里的媳婦女兒多的是提著一包袱出門子的，坡下村雖然富裕些，但兩個箱子和一屋子家具的嫁妝也不算低，小張氏松了口氣。</br> 那個時候的她，是張家村里最美的，坡下村新媳婦里最好看的，太婆婆是堂姑祖母，婆婆是親姑母，丈夫不太愛說話但能干，對她也體貼，真是想也想不到會有后面的這些日子。</br> “娘，這個線理好了！”一道童聲喊道。</br> 小張氏抬頭看了看，手腳不停，織機隨著她的動作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這匹布她已經織了有半月了，今日便能織完和積攢的兩匹一起讓當家的拿去集市上賣，一匹也能賣個兩百文。</br> 她的女兒，七歲的芙姐兒沒有出去玩，在旁邊給她幫忙，每到這個時候她就一陣喜意泛上心頭。她的芙姐兒是最懂事孝順不過的，從小就知道給她幫忙，只是這份高興里又有著隱隱的憂慮，怎么就不是個男孩兒呢？</br> “那把這卷放下，理那一卷。”</br> 芙姐兒默默地理起了別的線。</br> 小張氏繼續埋頭織布，等這一匹織完她直起腰松快了兩下，提起了這些日子她一直想說的話。</br> “芙姐兒，娘和你爹商量一下，給你打個小織機吧，你今年七歲，織布這活也該學起來了，你族長家的大堂姐就是八歲學織布的，他們家有一臺小織布機，如今她及笄后門檻都被踏平了多少人求娶?！?lt;/br> “娘想過了，織布這門手藝你得早早的學起來，你看你二嬸嬸，比娘多學了幾年如今一個月能織兩匹布，娘就只能織一匹半，你往后啊也要織兩匹才行，多攢些嫁妝，將來嫁人了每月能掙半串錢，你在婆家才有底氣?！?lt;/br> 芙姐兒呆住了，小聲問道：“嫁妝？是像三嬸嬸那樣的嗎？”</br> 小張氏的話語停住了，腦海中給女兒描繪的美好藍圖一下子褪去了顏色，變得蒼白起來。最終，她嘴唇微動，抹了把眼淚，喃喃道：“誒，和你三嬸嬸那樣，嫁個好人家?！?lt;/br> 正在此時，院子里傳來了好些人喜悅的歡呼聲。</br> “多謝姑娘賞賜！”</br> “謝姑娘賞！這個月月錢雙倍，姑娘真是大慈大悲啊。”</br> “就是，誒梅香，姑娘賞你的這一支銀簪真好看，還有個珠子呢，快給我瞧瞧！”</br> ……</br> 賞了一支銀簪？！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在小張氏的耳里不亞于一道驚雷。</br> 她連忙起身推開窗戶悄悄的往外望去，只見廊沿下走過了兩個俏麗的小丫鬟，其中一人的手里拿著一支小拇指大小的銀簪子，其下用紅繩墜著一個黑色的珠子。</br> 她頓時就松了口氣，只是一個普通的銀簪子罷了，不值錢。</br> 思及此，她摸了摸腰間，取出一把黃銅鑰匙打開了床里頭的箱籠，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匣子，再重新梳了頭，去了頭上的銅簪子和藍布包頭巾，換上逢年過節才帶的銀簪子和花布頭巾。</br> 再對著銅鏡照了照，才放下了心。</br> 她用略粗糙的手撫摸著匣子里為了此次迎親剛買的銀頭面，還有閃閃的兩對金釵，樣式別致的一套金蟲草頭面，銀項圈、銀手鐲、銀鎖等幾樣，一小把吉祥花樣的金銀裸子和一個十兩的元寶兩個五兩的元寶，高興地招呼芙姐兒。</br> “芙姐兒，來瞧瞧，這套是銀頭面，為了你三叔這次結親給他長臉你爹大老遠的跑去縣城給我買的，要二十兩銀呢，把咱們家去年分的銀子都花完了。這一個是金頭面，娘給你收著，這兩對是金釵，等你將來出嫁了娘把這金頭面和一對金釵都給你做嫁妝?！?lt;/br> “這樣就有兩抬，再加上你的衣裳一抬、盆和馬桶一抬、床一抬、桌椅板凳兩臺、娘再給你攢一箱子布，這樣就是八臺了，到時候再給你置辦些零碎，也給壓箱銀，湊夠十臺的嫁妝，比娘要多，和你二嬸嬸一樣多。”</br> 芙姐兒雖然才七歲，并不理解嫁人這件事，也不理解嫁妝最低在婆家，在妯娌面前意味著什么，但常年在田間村里跑的她已經很明白嫁妝是越多越好了，當下就高興地喊道：“謝謝娘！”</br> 小張氏愛憐地摸著她的頭，囑咐道：“我的兒，你就聽娘說的，和康哥兒好好相處，他是你嫡親的弟弟，將來會背你出門子，是你后半輩子的依靠，你和他處好了娘就放心了?！?lt;/br> 芙姐兒神情低落下來，悶悶道：“康弟弟不喜歡我，還愛打人，慧姐兒也不喜歡我，不讓我和康哥兒一起玩。”</br> “傻孩子！”小張氏咬牙，“康哥兒是個男娃，難免皮一些，長大了就好了，聽娘的話，多去和他玩，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才好呢！”</br> “聽到了沒有？”</br> 芙姐兒咬著牙，默默點頭。</br> “我的兒……”小張氏摟著她開始哭，“都是娘沒用沒能給你添個弟弟，沒男丁那是個絕戶啊！一輩子都讓人瞧不起的，死了都沒人摔盆是個孤魂野鬼，再也投不了胎了！”</br> “所以你一定要看好了康哥兒弟弟，可明白？”</br> “明白了。”芙姐兒茫然地點著頭。</br> 傍晚，外出干活的陸續返家，陳家大爺陳世誠拋下了手里的青草，再在養了魚的田地里轉了一圈，囑咐了守夜的錢林幾句，便就著田溝里的水洗干凈腳上的泥土，穿好鞋再提著剛撈的兩條大魚喜滋滋地回來了。</br> 普一進門，他便喊道：“家里的，我撈了兩條魚，你拿去廚房煮了吧。”</br> 小張氏伸手接過，順口埋怨道：“怎么又撈魚？家里那口缸養著還有三條呢?！?lt;/br> 陳世誠笑呵呵地抱起對著他喊爹的芙姐兒，解釋道：“你昨天不是念叨那魚湯好喝嘛，家里頭剩下的都是草魚，昨天的魚湯是用大頭魚做的，我今兒撈的就是大頭魚，你看那頭多大！”</br> 小張氏埋怨的話語頓時就說不出來了，眼眶發熱。</br> “誒，我這就拿去，正好你和爹娘也喜歡喝?！?lt;/br> 從廚房里耽擱了好一陣子，小張氏回來的路上心中默念著那顧廚娘教的燒魚湯的訣竅，先是要煎一煎，再放姜片，姜片放多少來著？還沒等她想明白呢，就聽到了屋內傳出女兒的笑聲。</br> 頓時又嘆了口氣，怎么就不是個兒子呢？</br> ************</br> 西廂里，陳世文也從前院書房回來了，看到劉玉真埋頭擺弄著一個黑色雕花匣子，略好奇地問道。</br> “你在做什么？”</br> “啊？這個，這個是今天在箱子里翻出來的，我之前也沒見過，瞧著沒在單子上便拿回來看看，可是我試了快一刻鐘了，都打不開。怎么就打不開呢，鑰匙都在這了啊?！?lt;/br> 試了很久都不行，劉玉真急了，想了想把匣子舉起來晃了幾下，輕飄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這難道要找把錘子來？</br> 看她這樣子陳世文無奈地走上前去，只一眼便笑了，“這個是百巧盒，不是用鑰匙開的。”</br> 劉玉真奇道：“這世上還有不用鑰匙能開的鎖？不用鑰匙要怎么開??？”</br> “這玩意要巧勁才行，大約十年前縣城有個能工巧匠，做出來的盒子不用鑰匙也能打開，很是火了一陣子，不過后來他就不見了。我記得你姐姐的嫁妝里有好幾個，與這個長得有些像，我看看……”</br> 陳世文拿了起來，翻轉著看了一會兒然后又放回了桌子上，手指在在匣面和側邊上又推又拉，隨著咔嚓幾聲小匣子四散開來，露出了柔軟內在。</br> 陳世文掃了一眼，看上方是一張銀票便沒什么興趣了，自顧自的拿起蓋子查看。劉玉真對這匣子也挺好奇的，但她看到銀票之后又翻看了底下的幾張，越看臉色越凝重，因為這些都是一千兩或者五百兩一張的銀票，足足有十幾張張，八千兩！</br> 這又不是一張一百兩的，怎么會突然出現在她的箱子里面的？沒有人和她說過啊？這不對，很不對！嫁妝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在府里是母親親自操辦的，加派了心腹看守，以她的性情不可能會偷偷放個匣子進去而不告訴她，況且母親也沒有這么多現銀子。</br> 那不是母親，會是誰呢？</br> 劉玉真苦苦思索，小一輩是不能的，三房的賠禮？不三房如今都被二姐的婚事掏空了他們拿不出這許多銀子，二叔？二嬸？老太太？？</br> 可是為什么呢？二叔二嬸為什么要給她銀子？賄賂讓她照顧好兩個孩子？！怎么可能，二嬸只會兇巴巴的吩咐，而且二嬸商戶出身對錢財看得極重，看著她的嫁妝單子都能噴出火來，不可能給她這么多銀子的。</br> 二叔有了銀子也是馬上就出發去府城，也沒道理給個一年沒說過幾句話的侄女，至于老太太，老太太是有許多銀錢但她并不喜歡大房，而且之前商量好的嫁妝已經給了……</br> 劉玉真想著想著，抬頭望了一眼專注擺弄著蓋子的陳世文，眼睛都瞪大了幾分，越看越覺得自己想得對，這是給陳世文的！</br> 不然為什么要把一個她打不開的什么匣子放到裝有她日常衣裳的箱子里？結論自然是這匣子不是給她的，是給能打開的劉家姑爺陳世文的！</br> 她心念急轉，幾個呼吸間腦海中就如翻江倒海般想了許多，最后她定下心神，決定直接問他，看他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br> 她并不是對這筆銀子不動心，和她嫁妝一樣多的銀子呢，能買許許多多的東西，但是無論是她超前于世人的經歷還是自小受到的教導都告訴她不可侵占他人財物，而且還是在陳劉兩家這般復雜的環境里，更不容有失。</br> 于是她看著正拿著蓋子看得起勁的陳世文，問道：“夫君！”</br> “怎么了？”陳世文看著她。</br> “你看，你來看看！”劉玉真起身，去拉他的手，將人拉到了榻上的桌子前，把整個小匣子推給他看。</br> “你看這里面，我的衣裳箱子里突然多了這一匣子銀票，不知從哪兒來的……”</br> 陳世文定睛一看，擺在最上面的是一張銀票，一千兩，再往下也是一張張銀票，薄薄的一疊面額全都是一千兩或五百兩，合著就是八千兩！但是無論是他本身，還是新娶的這個妻子，無疑都是拿不出這八千兩銀票的。</br> 他先是困惑，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呲笑一聲將它們丟了回去，低聲說了幾個含糊不清的詞語。</br> 有戲！劉玉真遲疑著問道：“夫君，夫君你怎么了？”</br> 陳世文望著她，一撩袍子坐了下來，苦笑道：“沒什么，只是沒想到老太太……罷了。”</br> 劉玉真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略帶苦悶但是沒有驚怒，心放下了大半，道：“那這匣子？”</br> 他嘆了口氣，道：“……你收起來吧，我若是要用會和你說的，老太太，呵呵?！?lt;/br> 他這個樣子讓她不敢再問了，只好將這匣子收了起來和她放貴重之物的箱子一起鎖好，將鑰匙貼身帶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