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酉末，正是月上梢頭，人約飯后的好時候。
    游廊四周燈海蜿蜒，美輪美奐，隨處可見上元結(jié)伴而行的男男女女。
    衛(wèi)朗轉(zhuǎn)過頭，只見穿著藕粉色襦裙的小姑娘飛撲而至，他些微愣怔了下。
    沒想到會在這里巧遇謝文茵，盡管知道都城這么大，早晚會碰見。但燈火闌珊乍一回首，還是有些出乎意料，外加一點點不知名的欣喜。
    謝文茵很快跑到他面前，氣喘吁吁尚未站定，劈頭蓋臉就開始數(shù)落。
    “你跑什么跑？”
    衛(wèi)朗微微挑眉，他自聽見喊聲就壓根沒動過地方，哪里跑了？
    但深諳謝文茵脾性，知道解釋也無用，于是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站在那里等著下文。
    果不其然，小姑娘又絮絮叨叨起來。
    “誰允許你換崗的？巡夜司那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好？三天兩頭讓你值夜，你是不是傻？”
    面對這一串連珠炮似的問題，衛(wèi)朗沒答，他環(huán)顧四周，沒見有其他宮人，于是低頭詢問。
    “公主一個人出來的？”
    謝文茵這才想起帶她出來的司寇還在跟三哥搶燈，而他們原本是要去看公主府的。但這會兒好容易逮到衛(wèi)朗，自然不能這么輕易放走他，于是順口就撒了個謊。
    “母后宮里的嬤嬤帶我出來的，結(jié)果人多就走散了。”
    這像是謝文茵能干出來的事情。
    衛(wèi)朗微微蹙眉，有了上一次被擄走的經(jīng)驗，她怎么還是冒冒失失不長教訓(xùn)呢。
    “我等你下值，再送我回宮唄?！?br/>     面前的女孩子笑靨如花，半是賴皮半是強(qiáng)迫，衛(wèi)朗只覺心里有什么東西微微破土而出，細(xì)細(xì)搔著心尖上最柔軟的部分。
    他瞥了眼人潮如織的大街，非常篤定若是讓謝文茵一個人走，十有八九會成為人販子的目標(biāo)。
    少年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那點剛萌芽的種子被吹得微微顫抖，卻沒有任何倒下的趨勢。
    他認(rèn)命轉(zhuǎn)身，面上仍是一派少年老成的冷靜。
    “走吧。”
    謝文茵愣怔了一下，立刻跟上。
    巡夜司的制服是她平素很不喜歡的玄色，但穿在衛(wèi)朗身上卻莫名契合。少年身材清瘦挺拔，走在前方步履堅定，滿城燈火在他腳下碎成剪影，竟帶了點不可高攀的貴氣。
    衛(wèi)朗的出身跟貴氣壓根不沾邊，大概是錯覺吧，謝文茵如是想。
    她緊跑兩步追上，鍥而不舍繼續(xù)追問。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么從宮里說走就走了？”
    衛(wèi)朗不答，只是不著痕跡在外側(cè)替她擋住熙攘的人群，盡可能不讓別人碰到她。
    “說話啊！”
    謝文茵急了，一個箭步?jīng)_到衛(wèi)朗面前。因為動作太急，瞬間失去平衡，直接往人懷里栽過去。
    衛(wèi)朗眼疾手快，單手扶住，并迅速把人推至安全距離。
    “看路?！?br/>     謝文茵有些微臉紅，剛剛牽著司寇的袖子也是走在這條街上，卻沒有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你還沒說，為什么從宮里不告而別?！敝x文茵緩過神來，不屈不撓地發(fā)問，“我對你不夠好嗎？”
    衛(wèi)朗終于低頭直視她。
    “公主很好?！?br/>     當(dāng)初在碼頭將他帶回宮里，安置了去處，找最好的大內(nèi)高手教他武藝。又幫他把妹妹送進(jìn)了別人夢寐以求的女學(xué)堂，他不是不感激。
    可就因為感激，所以才不能留下。
    謝文茵忽然福至心靈，猝不及防開口道。
    “你是不是因為宮宴那天的事？”
    光天化日，公主和侍衛(wèi)共處一室還睡在一起，雖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但說出去已經(jīng)足夠震撼了。
    衛(wèi)朗抿緊唇線，不說話，他向來不是個愿意剖白心跡的人，更何況這件事涉及謝文茵，本身就有些尷尬。BIquGe.biz
    相處過一段時期，謝文茵很了解他的個性，當(dāng)即哥倆好似地拍拍他肩膀。
    “當(dāng)時就跟你說，不用擔(dān)心，三嫂嘴巴很嚴(yán)的。”
    “寧王妃可以守口如瓶，但這宮里眼線太多，我不能冒險?！?br/>     他鮮少一次性說這么多話，連謝文茵都有些怔住了。
    他是為了她好。
    謝文茵不由得想起當(dāng)初將人從碼頭撿回來時，他衣衫襤褸，身有舊傷，卻還執(zhí)著地不要她幫忙，直到她說能幫他把妹妹送到最好的女學(xué)堂，他才松口愿意跟自己走。
    彼時覺得，只是為了幫三嫂一個忙，孰料到最后，他成了自己倚仗的一部分。
    “衛(wèi)朗?！?br/>     明麗少女一字一頓叫著他名字，有流水叮咚的清脆，又有高山仰止的鄭重，衛(wèi)朗腦中閃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比喻，最后都定格在眼前這張臉上。
    “我沒什么朋友?！敝x文茵想著她和司寇的一地雞毛，覺得最后兩人還能繼續(xù)做朋友的概率不大，“除了三嫂，就只有你了?！?br/>     衛(wèi)朗唇瓣動了動，似要說些什么，卻被謝文茵打斷。
    “想去看看你妹妹嗎？”
    衛(wèi)朗眉心一動，這是賄賂他嗎？
    “出宮那日去過一次，夫子說，她很乖，讓家人不必時時掛懷?！?br/>     言下之意，他短期內(nèi)沒有再去給人添麻煩的打算，而且妹妹在學(xué)堂確實很好，人長高了，氣色也好了。這一點，他由衷感激謝文茵。
    “那就好。”被感激的少女清清嗓子，“既然你在宮外橫豎也沒什么牽掛，今晚就跟我回去吧?！?br/>     衛(wèi)朗忍不住擰起眉心，合著折騰半天，又回到了原本的話題。
    “不許拒絕。”謝文茵眨著大眼睛，“本來今日出來我是要去看公主府的，都因為你才耽擱了，你要是再不跟我走，那我可真是虧大了?！?br/>     “我還在當(dāng)值?！?br/>     “巡夜司統(tǒng)領(lǐng)對吧，回宮之后我讓人去通知一聲就是了?！敝x文茵拿出耍賴功夫，拖著衛(wèi)朗的手臂，“走吧，路上順便買點炸湯圓，我知道有一家可好吃了?！?br/>     俊秀清雋的少年就這么被拉走了。
    “這就是你一路非要跟過來的原因？”
    寧王攬著陸夭，自后方現(xiàn)身。
    轉(zhuǎn)頭詢問時卻發(fā)現(xiàn)，陸夭面露悵然，卻又帶點欣慰，他愈發(fā)不解。
    “你這是什么表情？”
    陸夭深深嘆口氣，幽幽道。
    “你懂那種追了很久的話本子，結(jié)局跟預(yù)想的不一樣，但也很讓人滿意的心情嗎？”
    寧王很想說，恕我不能理解，但話到嘴邊轉(zhuǎn)了個彎。
    “小七前世是不是沒有嫁給司云麓？”
    “是沒有?！标懾部粗倌晟倥h(yuǎn)去的背影，覺得謝文茵腳步前所未有地輕快，“所以這樣也很好。”
    寧王實在無法跟她共情，但又不愿她一直沉浸在這種情緒里，于是靈光一現(xiàn)。
    “你吃不吃炸元宵？小七說的那家我知道在哪兒，我?guī)闳??！?br/>     說畢不由分說把人拉走了，陸夭哭笑不得，但也知道他是好意，所以便跟著走了。
    不遠(yuǎn)處游廊上，司寇捏緊那只兔子燈，喚來巡夜司的侍衛(wèi)。
    “麻煩派人把這燈送到宮里，就說是七公主落下的。”
    這是他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