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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002·他

    翌日傍晚。
    連綿數日的陰雨終于停了,澄明的天空迎來一場如火如荼的夕陽。夕陽之下,熱鬧的維港游船如織,波光如霧靄流云蕩漾開來。
    建在太平半山的秦公館此時此刻也沐浴在這樣美好的夕陽之下。
    秦佳苒安安靜靜地站在梳妝臺前,看著鏡子中她那張漂亮的臉被夕陽染上淡金。她知道,她長得漂亮,從小到大,即使是再厭惡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很漂亮,堪稱持靚行兇的那種漂亮。
    那女人肯費心養她這么多年,就是為了拿她去給自己的兒女鋪路吧。
    養她帶她去名流晚宴是為了榨干她的每一寸價值,同時又忌憚她自己將自己的價值發揮到最大,所以輕易不準她單獨出去交際,認識人。
    躺在桌面的手機兀自點亮,滾進一條來自【bitch】的微信消息。
    【別浪費你的新裙子】
    bitch是她給秦佳彤的備注。她就是這樣懦弱的人,只敢在背后玩這些見不得光的小把戲。
    秦佳苒心中被各種情緒煎著,拉扯著。她把手機推遠,手心還在疼,昨夜剪刀拓下的深痕也還在。
    她最后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看著那雙腿,心中默默罵一句bitch。
    -
    秦公館就坐落在半山,U字型結構,主建筑是正中四層高的白色別墅,前庭有一座圓形綠島,種滿了高大的芭蕉和椰樹。晚宴設在四樓會客廳,從巨大的環形落地窗望出去,能看見整座波光粼粼的維港。
    廳內,當秦家澤第四次抬手看腕表時,終于沉不住氣了,一張不茍言笑的臉有些僵硬,“爸爸,謝生怎么還沒到?”
    秦世輝乜他一眼,也是藏不住的焦急,可還是端著父親的架子,故作深沉:“才遲到一小時而已,別人等他一天都是有的,你急什么急。”
    又過一刻鐘,負責宴會事宜的管家過來匯報:“先生,謝家的車上山了。”
    秦世輝極力表現出沉穩,仍舊輕輕舒了一口氣。
    只要來了就好,不管遲到多久都沒關系。
    山上的空氣自然很好,否則也不會有這么多富豪爭相來此置業,露水和松木交織,混合成一種高級而幽微的香氣,即使是再驚艷昂貴的香水也難做到如此脫俗。
    公館上下嚴陣以待,各司其職,唯有秦佳苒是最不起眼的,偷閑躲在西側二樓的小露臺,看著黑黢黢的山發呆。
    很多時候,秦公館的眾人都會心照不宣地忘記還有一位三小姐。
    他們記得先生、太太、大小姐、大少爺的一切喜好,每日的餐食,茶水,用香,用花,布草等等各方面,絕不會出錯,就算是住在淺水灣的小夫人,二小姐和小少爺,他們也了如指掌。唯有秦佳苒,是不會有人花這個閑工夫研究她的喜好。
    她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
    夜晚微風徐徐,撩起她身上輕薄的粉色緞子,一雙纖細筆直的長腿格外搶眼,皎潔的月光映上去,那質地宛如羊脂玉一般細膩溫潤,仿佛在心照不宣地引誘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秦佳苒疊著腿,靠在欄桿上發呆,偶而拿手蹭一蹭欄桿上未干的雨水,又去數院子里有多少棵芭蕉,多少棵棕櫚,就在打發時間中,她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些動響,跟著抬頭看過去。
    綠島正對著的中央別墅里走出來一行人,打頭的是她的父親秦世輝,太太李夢嵐緊跟著,最后是管家和兩名男傭。
    秦佳苒覺得疑惑,今晚不是有宴會嗎,怎么一個個都出來了?
    緊接著,視線中又出現了一臺黑色幻影,飛天女神的標志在雪亮月色下閃著銀光。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微一恍,又很快消失。
    那車緩緩繞過環形綠島,隨即四平八穩地停在中央,夜色靜謐,濃釅的庭院燈在锃亮的黑色車身上流淌,尊貴又低調。
    秦世輝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上去,親自拉開車門,嘴巴皮動著,不知道說些什么,大概是歡迎之類的場面話,隨后,后座的人這才慢條斯理下車,一條修長有力的腿被西裝褲包裹著,跨出車門,考究的手工布洛克牛津鞋纖塵不染,鍍著暗光。
    原來是迎接姍姍來遲的貴客,難怪如此殷勤。秦佳苒不帶情緒地笑了聲,還是有些嘲諷在。
    是什么大人物?不僅遲到一小時,還讓秦世輝夫婦親自站在門口迎。
    秦佳苒到底好奇,抓緊欄桿,墊起腳,把半個身體都探出去,借著危險的姿勢張望,可惜角度還是太偏,她只能看見一道修長的背影,在夜色下,有種矜貴的氣度。
    就在這時,擱在戶外椅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有電話打進,秦佳苒一慌,腳底打滑,差點摔倒。
    她連忙去拿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大哥二字,一接通,對方劈頭蓋臉一頓數落,問她是何方神圣,是不是也要八抬大轎去請?
    秦佳苒不知這是哪通邪火發在她身上,眸中的神采迅速斂去,只是低著聲音:“抱歉,大哥,我這就來。”
    -
    傭人拉開晚宴廳門,明亮的燈光撲過來,秦佳苒不適地瞇起眼。倒不是因為太亮,而是她一進來,就感覺到無數隱秘探究的目光如針刺過來。
    眼前是一片衣香鬢影,昨天凌晨散在雨里的芍藥花此刻全部插在昂貴的青花瓷瓶里,少了頹靡的驚艷,只有高雅莊重。
    這次宴會頗為正式,邀請函上的dresscode是blacktie,全場男士皆著正式西裝,女士則無一不是優雅靚麗的長禮服,最短的裙子也是及踝,主打一個高雅莊重的格調。
    秦佳苒站在這里,格格不入,眾人瞧著她就像瞧著小丑,試圖靠奇裝異服來博得眼球,殊不知這里是名利場,名利場講規矩,講體面。
    不體面的人,不體面的打扮,就算惹來了全場的目光,也只配用嘩眾取寵來形容。
    很快就有竊竊私語傳到秦佳苒耳朵里。
    “這誰啊?穿得還挺騷。”
    “點呀,陳少有興趣?”
    “身材不錯,長的也乖,看上去像嫩妹仔。”
    “嫩有嫩的好呢,陳少不喜歡嫩的?”
    “嫩當然好咯,可不懂規矩就不好。”
    男人私底下說話就是骯臟,哪里的男人都一樣。
    秦佳苒定了定心神。總歸丟的是秦家的臉,她無所謂,她巴不得今晚所有男人都覺得她上不了臺面,看不起她,讓那個什么黃董也覺得沒面子,從此離她遠遠的。
    大不了挨幾句罵。
    果不其然,一分鐘后,秦佳苒聽到了秦家澤斥責:“你這是穿的什么!不懂規矩!”
    秦佳苒表情委屈,又唯唯諾諾垂下頭,四兩撥千斤地把昨晚發生的一切說出來:“大哥,是姐姐把我的裙子剪了。她也不準我穿別的…我只能這樣…”
    秦家澤是這個家里的大哥,李夢嵐生他生的早,今年已經二十九歲,平日里嚴肅板正,導致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很杵他,秦佳苒敬畏他,也怕他,有時也討厭他,但至少沒有恨過。
    小時候,秦佳彤時常欺負她,秦家澤只要看見了就會出手制止,也大發雷霆教訓過秦佳彤,可架不住日子一天天過,一久也疲了。
    家和萬事興嘛。
    其實秦佳苒心知肚明,告狀有什么用呢,根本沒用的。這個家,沒有人站在她這邊,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孤魂野鬼。
    在秦公館,秦家澤的親妹妹是秦佳彤,就不可能把她當真正的妹妹。當然,她的哥哥也不是秦家澤,她有自己的哥哥。
    秦家澤心里本來就窩火,哪還有閑工夫管這些小打小鬧,當即臉色鐵青,冷斥她:“自己做錯還告狀,她讓你穿你就穿?你這么好欺負,不欺負你欺負誰?…算了,我不同你講這些,講也是雞同鴨講,你就站在這,不要跑遠,媽媽等會要找你。”
    秦佳苒早已預料到是這樣,可嘴角還是僵硬地牽了下,頭垂得更低,“對不起,大哥。”
    她如此乖順聽話,秦家澤一時之間倒不知說什么好了,心里涌起一陣復雜。
    真不怪他輕賤人啊,細妹這樣漂亮又溫順,不就是天生做金絲雀的料?
    母親一開始說要把細妹配給黃董,他是極力反對的,他再不喜歡細妹也不能把她配給一個二婚男人。
    可話說回來,黃董雖然年紀大些,但說穿了也只是四十多,長相周正,保養得當,風度翩翩,前兩年還死了發妻,是港島如雷貫耳的鉆石王老五,多少女人愿意沒名沒分跟著他,他卻承諾給細妹名分,細妹畢業后可就是天瑞老板娘,人前顯赫風光,人后還有人疼,他也可以順利搭上天瑞的橋,在澳門投資賭廳,這不是一箭三雕的大喜事?
    這樣一想,秦家澤好受許多,不是他這個當哥哥的不管妹妹死活,實在是這是妹妹最好的路。
    秦家澤臉色松動下來,從口袋里拿出一條價值不菲的鉆石手鏈,給秦佳苒戴上,語氣罕見溫和:“不是大哥要兇你,阿彤那邊我自會教訓她,你....”
    話說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秦佳苒不懂發生了什么,抬起頭:“大哥?”
    秦家澤把手鏈交到秦佳苒的手上,囑咐:“聽話,別亂跑。”說完就走開。
    秦佳苒瞧見她這一向古板清高的大哥臉上多出一抹討好的笑,嘖,多稀奇。
    現場隱隱有些騷動。
    秦佳苒手心被鉆石.冰得發涼,正要跟上秦家澤的背影,忽然感覺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她猛回過頭,不遠處正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見她回頭,笑著揚起酒杯,眼眸愈深。
    秦佳苒腦中模糊地閃過黃董的模樣,和眼前的男人重疊起來。
    汗毛登時豎起,她沒有多想,快步走到斜前方屏風那兒,身體一閃,躲了進去。
    -
    巨大的屏風后面是休息區,寬敞的空間里擺著一架闊氣的百寶嵌羅漢床,數把圈椅,一張茶桌,茶桌上的用具妥帖擺放備用。
    秦佳苒正緩著那股惡寒,不多時,耳邊就傳來一疊腳步聲,紛至踏來,伴隨著諂媚的“謝先生”“謝少爺”,由遠及近,她忙后退兩步。
    屏風外,秦世輝笑容滿面對身旁的男人說:“謝先生,晚餐還在準備,不如先到這邊小憩。”
    “好。”
    腳步踏進來,隨著溫沉低醇的一個音,滾進秦佳苒的耳朵里。字正腔圓的發音,不是本地人。
    她驀地抬頭,視線剛巧落在正中那位男人身上,微微一怔。
    是她躲在露臺上偷窺的那個男人?那些被黑夜擋住的細節,此時此刻,卻一覽無余。她就這樣懵懂無知地打量著,絲毫沒有察覺四周蟄伏的危險。
    眼前的男人很高,身體是修長型,寬肩窄腰,并非壯碩,有種芝蘭玉樹的氣質。他穿著剪裁極度考究的深藍色暗豎紋西裝,挺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金邊眼鏡,靜靜站在那,玉一樣溫雅貴重,又帶著一絲倜儻。
    同樣是西裝革履,只有他的最為講究。萱草紋領帶打著溫莎結,駁頭眼處扣著一顆深藍寶石,袖口系了一對暗金陀飛輪袖扣,細節處如此苛刻細致,看上去又毫不費力,是真正的老錢家族才能培養出來的品味。
    秦佳苒有錯覺,錯覺在哪里見過這男人,但想不起來。
    下一秒就覺得自己很好笑,她是在做白日夢嗎,很明顯兩個世界的人,怎么會遇見過?
    就在她思緒紛亂時,男人輕輕看過來一眼。
    燈光明燦,那一眼很淡,可秦佳苒卻像過了電,感受到掌心的潮意,幾乎把鉆石打濕,雙腿局促并攏。
    不知為何,她有些難堪,下意識往椅子后挪一寸,企圖擋住什么。
    只是這樣掩耳盜鈴的行為在下一秒就被人戳穿。
    笑容滿面的秦世輝在看見秦佳苒后,差點暴跳如雷。
    今晚是秦家的場子,作為主人家的小姐公然穿錯衣,丟了體面不說,還穿到了貴客面前晃悠,可想而見,傳出去會成為多么難聽的飯后談資,什么嘩眾取寵搔首弄姿故意賣弄攀龍附鳳,有錢人私底下聊天有多臟都清楚,連帶著整個秦家都被抹黑。
    “誰讓你穿成這樣的!”秦世輝黑著一張臉,快步走到秦佳苒跟前,把人拎出來。
    秦佳苒一時間雙頰脹紅,不知所措地背著手,無助地看著秦世輝,“爸爸....”
    秦世輝瞪過去:“禮儀課是不是都白學了?還是你覺得你這樣可以——”
    所有人都在看好戲,唯有那道低醇的嗓音響起,慢條斯理地打斷秦世輝。
    “秦總。”
    秦佳苒睫毛一顫。
    秦世輝這才收住脾氣,回到謝琮月邊上,賠著笑:“....瞧我,管教孩子起來就沒了度,謝生見笑了,別跟這幫趕時髦的小孩計較。”
    男人云淡風輕一笑,“無妨。只是想起來時還特意挑了兩瓶好酒。”
    又看向身后的中年男人,“瑞叔,去車上拿過來。”
    瑞叔欠身,正要去拿,被秦世輝連忙攔住,“哪里能讓謝先生親自帶酒,傳出去要說我待客不周了。”
    謝琮月很淡地一笑:“那聽你安排。”
    字字都斯文,又字字都清高。
    秦佳苒低著頭,視線里只有男人那雙纖塵不染的牛津皮鞋,熨燙筆直的褲縫,是一種高不可攀的冷貴。腦中有什么遙遠的畫面一閃,很快就被緊張覆滅。
    下一秒,那男人邁開步伐,走了過來。
    頭頂的光線隨之變幻,像一道陰翳緩緩覆之,她莫名其妙地,神經繃住。
    其實攔著路了,她不知道。
    謝琮月步調從容而來,走到女孩身邊時,他禮貌錯開,余光不經意,瞥過那雙白嫩的長腿,被艷俗的粉綢緞一襯,流出一股香艷又華麗的欲望。
    那腿很細,又有肉,勻稱流暢,像纏人勾人的蛇。
    美得很世俗。
    因為人人都喜歡。
    謝琮月收回目光,表情淡得沒有任何波瀾,在主位坐下。
    秦世輝松口氣,趁機把秦佳苒拽到一邊,“衰女胞,剛剛攔路了知唔知!你快去酒窖,把第三排柜子上90年的conti拿來賠罪。再去彤彤房間,把人找來,這點小事情能做好嗎?”
    秦佳苒咽了下,點點頭,纖長的睫毛掩住一雙黯如灰寂的眸子。
    她輕手輕腳從邊上繞出去,跨出屏風時,她悄悄回了頭,余光瞥見男人深邃的側影,只見他手腕抬起時,不經意露出一抹紅色珠串。
    滿場都是百無聊賴的奉承。
    他看上去更是不走心,姿態倦懶。
    就在她收回目光時,男人忽然掀起眼簾,目光沉沉冷冷,就這樣朝躲在角落的秦佳苒看過來。
    視線碰撞,秦佳苒來不及逃,心驚肉跳地被他攫住,有種不合時宜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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