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幾天,二連教官讓云詞在邊上跟著他指揮帶隊,帶了一整天,教官對他的稱呼從“那個姓云的小子”直接變成了“瘸子”。
“瘸子,什么時候能去跑圈?”
“瘸子,怎么回事啊,現在年輕人什么身體素質,打個球也能崴了。”
“你不是和我說你球技還湊合么,怎么打不過一班那小子。”
云詞站在王教官邊上挨訓,一言不發。
沒資格反駁。
直到王教官來了一句:“你高中是不是也總輸給他?”
沒想到一言不發的云詞居然“如數家珍”起來:“高一少勝一局,高二追上去三局,到高三畢業那會兒差不多是平局。”
“……”
王教官又試探著問:“那你倆成績誰好?”
云詞繼續:“高一第一次月考,我總分比他……”
“停。”
王教官聽到分數就頭疼,而且看這架勢,云詞是真能把他倆每一次的考試成績都報給他聽:“行了,我心里有數了。你倆一直難分伯仲。”
等到了飯點,所有人面如菜色地排著隊去食堂。
云詞帶隊去打飯,他最后一個打完,潮男沖他招手,指指邊上特意給他留的空位。
那一桌男生見他來了,紛紛朝他吐苦水:“這飯。”
“真太難吃了班長。”
“這日子沒法過了。”
“再吃下去,我挺不過這半個月軍訓。”
“班長,有沒有什么門路能買到泡面?”
“我能有什么辦法,”云詞往嘴里塞了口飯,澆滅他們對他的期待,“昨天半夜有個偷偷叫外賣的,外賣都被攔了。趕緊吃,吃完回去整隊,中午有個宣傳講座。”
聞言,所有人失望地嘆了口氣,繼續扒拉餐盒里的飯菜。
云詞扒拉幾口后不得不承認。
這飯確實挺難以下咽,他這幾天也一直沒太吃飽。
飯后,宣傳講座。
講座主要內容是愛國教育,學校特意請了專家,在大會堂進行演講。
云詞和潮男坐一起,讓他幫忙盯著老師和教官。
潮男:“你要干嘛?睡覺啊?”
云詞:“玩手機。”
云詞并不是那種嚴格遵守紀律的班長,要不是睡覺太顯眼容易被抓包,他也不是不能睡。
“盯好了,”他把手機壓在軍帽下面,“順利的話晚上有泡面吃。”
他列表里聯系人很多,把同校老同學挨個戳過去,很快有人向他透露了重要信息:[班長,你要泡面?]
云詞:[有貨?]
對面:[有人有。]
云詞:[名片推我。]
對面這人很顯然也是偷摸玩手機,回消息的間隔很長。
云詞等了會兒,他回過來四個數字:[5210。]
什么玩意。
云詞盯著這四個數字,完全摸不著門路。
更不知道這四個數字能和泡面之間扯上什么聯系。
對面:[剛剛教官來了]
對面:[這是寢室號]
對面:[五號樓210,他們寢室賣泡面,晚上熄燈后一直到凌晨一點都是交易時間,敲門的時候記得報交易暗號,暗號是三聲“大哥”。沒有聯系方式,說是不能留下證據,不安全。]
云詞:……
這都什么跟什么。
云詞:[不能留證據,是不是得帶現金,不接受轉賬。]
對面:[沒錯,班長,你懂了。]
-
晚上,熄燈后。
整棟樓漆黑一片,樓道里的燈是感應燈,感應的時間非常短,讓人懷疑學校是不是為了省電故意調過時間。云詞宿舍一行人在忽明忽暗的樓道里潛行。
越靠近目的地,潮男和網癮少年越小心謹慎,他倆半蹲著小步小步往前挪,跟做賊似的。
只有云詞慢悠悠跟在后面,站得筆直。
他洗過澡,身上披著件寬大的薄外套,手里拿著手機照明,手機手電筒那束光隨著他走動而晃動。
“210,到了,”潮男停下來,“直接敲門?”
云詞抬起手,手電筒的光照在寢室門牌上。
是這間。
那么問題來了。
云詞晃了下手:“暗號誰喊。”
潮男:“……”
網癮少年:“……”
云詞靠著墻:“別看我,長這么大,只有別人叫我大哥的份。”
潮男閉了閉眼:“為了區區一桶泡面,讓我放棄我的自尊心——”
睜開眼后,他說,“好,放棄就放棄!!!”
昏暗的樓道里,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以及三聲微弱的:“大哥,大哥,大哥。”
潮男等了會兒:“怎么沒動靜?”
云詞:“大點聲。”
“……”
潮男深呼吸,再欲敲門:“大——”
正當云詞在想他是不是被人忽悠了的時候,門開了。
里面的人很謹慎,只從門縫探出一顆頭,似乎在確認他們的安全性,上下打量他們一陣后說:“進來吧。”
云詞最后一個踏進去。
大一新生寢室布局都一樣,和他們寢室陳設沒有任何區別,熄燈后整間寢室黑乎乎的,只有一盞充電式臺燈架在寢室中央的長桌上,長桌充當起貨架的作用,桌子上整整齊齊擺著幾排泡面。
按口味劃分,分別是第一排老壇酸菜,第二排紅燒牛肉,第三排香辣牛肉。
比起這些泡面,云詞更好奇這些泡面都是誰在賣。
通過那架臺燈,他看到長桌邊上零零散散地坐了好幾個人,正在開黑打游戲,其中一個頭發有點長,微卷,在腦后扎著,他腳邊還有個箱子,里面都是桌上擺不下的泡面。
“一桶五十,不講價,”他盯著手機屏幕目不轉睛,流里流氣地說,“吃的時候注意點,別被學校發現,被發現也別說是在我這買的……你們要幾桶?”
聽見這聲音,云詞右眼皮跳了下。
那人一局游戲結束,抬頭看見云詞:“我操!”
“看看誰來了,這不我詞哥嗎——”流子放下手機,‘詞哥’兩個字被他念得陰陽怪氣,“詞哥來買泡面啊?”
流子長相和他聲音差不多,天生一張地痞臉。
以前在西高的時候也算得上一號經常被議論的人物,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因為他另一個身份,他和虞尋玩得好。形影不離的程度。
因為他和虞尋的關系不對付。
一般情況下,流子見了他也就是嗆兩聲。
今天這么大張旗鼓吆喝,像是故意引別人過來看一樣。
果然,流子扭頭:“虞哥!”
云詞:“…………”
流子看向的是最角落。
寢室實在太黑,很難看清楚具體有幾個人,也看不見角落里還坐著一個。
虞尋坐的位置離寢室門最遠,身形隱在其他人身后,沒注意到還好,注意到之后才發現這人翹著腿,腿搭在另一把空椅子上,姿勢挺囂張——看著像這間“小賣部”的幕后老板。
他漫不經心地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眼,看向門口。
借著那點手機螢光,云詞對上他的眼睛。
云詞腦子麻了一下。
操。
他就說這間莫名其妙的泡面寢室,這三聲大哥的敲門規定,怎么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虞尋:“買泡面?”
云詞:“不買。”
虞尋挑了下眉,似乎在問那你來這干嘛。
云詞都沒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必要特意回答:“陪室友。”
網癮少年不知道他倆之間的恩怨,他問:“你不是餓嗎?剛剛路上不是還說想吃兩桶?”
“……”
“你聽錯了。”
“這種垃圾食品,”云詞站在門口,跟來時相比簡直兩幅面孔,“我從來不吃。”
網癮少年:“?”
潮男作為知情人士,扯扯網癮少年的袖子:“少說點吧。”
不然等會兒云詞一氣之下拽著他倆一塊走人,誰都不準買他們寢室的泡面,他們可就白來這一趟了。
好在云詞看起來沒有這個意思。
舍友買不買,他沒權利干涉。
倒是流子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什么垃圾食品!你再說一遍試試?”
云詞語調都不帶變的:“垃圾食品。”
流子脖子上如果有鏈子的話,此刻都快拴不住了:“我這他媽是軍訓之光!多少人吃不飽飯,全靠老子的泡面。”
云詞:“哦,垃圾。”
……
倒是虞尋一只手撐著座椅把手,歪著頭喊:“流子。”
流子瞬間安靜下來。
“快一點了。”虞尋看眼時間,說。
流子安分了:“哦。”
“你們買不買,”流子轉頭說,“不買的話我這垃圾食品可就要收攤了。”
“哦對了,需要代煮嗎。”說著,流子從他的行李箱里掏出一個變壓器,一口小鍋,“代煮加收30。”
變壓器手掌大小,白色的,方形。
是學校明令禁止,不允許學生在寢室私自使用的違規電器之一。學校為了學生安全考慮,限制了電壓,不允許使用任何大功率電器,但通過變壓器可以變換電壓。
“……”
業務夠廣泛。
潮男和網癮少年擺手拒絕,火速拿了幾桶,付完錢,回頭發現原先還倚在門口的云詞人不見了。
人呢?
回答他們這個疑問的,居然是虞尋:“在外面,估計這會兒在樓道口蹲著。”
云詞確實蹲坐在樓梯口等人。
感應燈暗下來,他靜靜地待在那,手里無意識按著手機開關鍵,手機屏幕一亮一亮的。
那間寢室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誰能想到這泡面是流子在賣,更想不到虞尋和流子同寢。
媽的,人倒霉也該有個限度。
云詞正想著,潮男他們小心翼翼地出來了:“你還真在這啊。”
云詞:“?”
潮男:“那個姓虞的說你這會兒肯定在樓道口蹲著等我們,沒想到他一猜就中。”
云詞表情裂了一點。
潮男感嘆:“這難道就是那句老話,最了解你的人有時候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買完沒,”云詞憋不住了,“買完趕緊走。”
潮男感慨出后半句:“而是你的敵人——”
“操。”
云詞蹲著,一只手繞到腦后抓了把頭發,情緒很不穩定地警告他:“……我平時不打架,不代表我不會。”
潮男:“好的。我閉嘴。”
潮男那張嘴是閉上了,但手里拿著兩桶泡面,遞到了他跟前。
云詞沒弄懂他的意思。
“這個,給你的。”
潮男解釋,“那個姓虞的說,他們搞活動,買六桶送兩桶,臨走前又給我們塞了兩桶。”
云詞看著那兩桶泡面。
無端想起來,剛才他和虞尋不小心對視的那一幕。
寢室這種地方,太私人。
虞尋私下在寢室里的樣子他沒見過,他穿著件黑色T恤,隱在流子后面,神色淡淡的,藏在后面看手機。
“兩桶泡面!”
“憑什么送給他!”
流子在寢室里嚎叫,“我們從來都不搞活動!想想我藏泡面的狼狽,想想我背負的壓力!五十一桶已經很便宜了。”
虞尋還沒說話,流子自己悟了:“我知道了。”
“——這不是贈送,是施舍。”
流子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云詞現在肯定捧著兩桶泡面氣炸了,這波優勢在我們。”
虞尋垂著眼,寢室燈光很暗,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不笑的時候,眼尾那顆痣不顯得妖冶,反而顯出幾分沉抑。
半晌,他收起手機,不置可否:“把東西收了。”
流子收東西的速度很快。
十分鐘后,寢室回歸安靜,所有人躺在床鋪上。
流子睡前記了下賬,然后忍不住說:“云詞怎么也在南大。”
他又說:“這下大學四年熱鬧了。”
平心而論,他也和云詞不對付。
但那種不對付,其實沒有真正的惡意,就是少年時代誰都不服誰,又互相做過很多幼稚的事兒。
靜謐又惆悵的夜,流子忍不住追憶往昔:“你倆怎么結上仇的來著?噢,高一剛開學,那會兒就有個人給你發莫名其妙的消息和惡心的圖片騷擾你,說什么喜歡你,每天盯著你去哪兒了吃什么在干什么,私密照片一看還是個男的,你換手機號都沒用。”
“我們整天找人,找了快一個多月都沒把人揪出來——這小子沖出來說要跟你交朋友。”
“還送東西。”
“送的什么來著,零食大禮包?”
“多冒昧啊,”流子說,“很難不讓人聯想。”
寢室內安靜一瞬。
繼而響起虞尋那把向來散漫輕揚的聲音,說:“水。”
流子:“什么水?你要喝水?”
虞尋:“他送的是水。”
流子壓根記不得是水還是零食。
誰會記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
至于他虞哥為什么會記得,流子沒有多想,他猜測這大概就是仇人之間過人的記憶力吧。
“我煮個泡面,”流子睡了會兒從床上爬起來,“我下去拿變壓器。”
已經是深夜,寢室里漸漸沒了說話聲。
流子在下面煮面,那口小鍋水煮沸后突突地輕響,混著窗外的蟬鳴,虞尋闔上眼,眼前浮現出高中教室窗外的那顆梧桐樹。
梧桐樹樹影婆娑,走廊里時不時傳來朗朗書聲。
“虞哥!”高中時候的流子頭發沒現在那么長,有一陣還被嚴躍勒令不準留頭發,“那小子又給你發騷擾照片了。”
“云詞是吧,要不等會兒課間,我們再去堵他一回。”
虞尋坐在最后一排,接過照片掃了一眼,突然問出一句:“……那個叫云詞的有耳洞嗎。”
這次發來的幾張照片里,其中一張里對方露了耳朵,耳朵上有個很不明顯的耳洞。
流子:“?不知道,可以把他拎出來摁地上查一頓。”
虞尋:“說了多少次,行事作風別那么粗魯,文明一點。”
流子:“我反思。”
虞尋:“嗯,給人摁墻上就行。”
流子:“……”這難道就很文明嗎。
摁人計劃沒來得及執行,被連著三天的考試打斷。考試期間,整個西高高一教學樓的氛圍在嚴躍的嚴格管控下,變得無比安靜。
就連課間,走廊上都沒什么人,實在不適合“頂風作案”。
考試過后,他們想找的人倒是主動來找他們了。
出成績后一天,課間。
七班班級門忽然被人推開,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來,約莫十來個人,全是男生,這陣仗,看著像整個班的男生都出動了。
這群人浩浩蕩蕩擠滿了整個七班。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很好認,一班班長云詞。
虞尋剛把手上刷一半的卷子翻頁翻過去,就看見一只手出現在他視線里,那只手手里抓著一張輕飄飄的紙,但把那張紙拍他桌上的力道卻很重。
“啪——”
少年穿著一身校服,眼下不知是睫毛的倒影還是熬夜熬出來的一點烏青,眼瞼往下耷拉著,面無表情。
這是一張特意打印出來的成績單。
第一第二名的位置被標成紅色,第一名云詞,第二名虞尋。
分數相差三分。
流子坐在他邊上那排,原本正趴著睡覺,聽見響聲又蹭地站起來:“干什么,這么多人,打架啊?”
云詞松開手,手順勢揣進兜里,冷著臉:“不好意思,我對只能考第二名的人,也沒什么興趣。”
“從今天開始,我跟你之間。”
云詞說到這頓了下,自己也覺得羞恥,還是撐著把準備好的臺詞說完,“……勢不兩立。”
他話說完,流子帶頭,高一七班所有男生也站了起來。認為別的班這樣帶人過來找茬,他們班氣勢上絕不能輸,集體在虞尋身后站了幾排隊形。
“你們一班的有病啊。”
“這么多人,什么意思,要打出去打。”
“干什么,想動手是吧?”
“好啊,以后我們七班和你們一班的人不共戴天!”
“……”
兩撥人在教室里互相拱火,就這么吵了起來。
窗外梧桐樹作響,陽光從窗外投射進教室,虞尋略微往后靠,姿勢很隨意,指間夾著支筆。他抬起眼,正對上云詞的臉。
光線落在少年身上,虞尋看了會兒,視線忍不住落在他耳垂。
干干凈凈的。
沒有耳洞。
他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這是一場誤會,但事態意外發展成這樣,似乎很難再有和解的可能。